蔷薇百夜奇谭 
第8章 第八夜：他人庆典之夜
面对着眼前本该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伊莱沙却不为所动。
她虽然并不明白王后这种行为的意义，但也稍微察觉到了不妥。
“感谢您的好意……”伊莱沙俯身将散落的衣物捡起盖在王后身上，王后不知所措地盯着她。
不....
仍处于震惊之中的王后，在伊莱沙平静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闭拢了双腿。
她直到现在，仍不愿相信这已成的事实。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个女人离开前的交待。
“将那个人留下来，随便怎么样，把他杀掉也好，他就会变成诅咒本身......哈哈哈，记住我的话了吗？......”
“莲妮卡，你是多么美丽啊...啧啧，我都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王后神思恍惚。无数的回忆忽然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挤挤攘攘，令她头疼欲裂。
“我这也算是为你出气了，你要怎么报答我呢？哈哈哈哈...”
在那个女人离开之前。
“是我举荐你成为了王后，殿下，您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这是她成为王后不久的时候。
“鄙人为殿下隐瞒您与公爵大人通奸的事情，您打算赏赐鄙人什么呢？”
道貌岸然的大臣们。
......
每次褪下衣物，打开身体。被撑开。喘息。快感，和哭泣。
有意冒犯的言辞。女仆们在背后议论纷纷。
还有她的丈夫，那个男人冷漠的眼神。
“您是一位非常值得效忠的夫人……”年轻骑士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盆凉水陡然从王后的头顶浇下，她打了个寒战，一下清醒过来。
“但我已经发誓将我的身体和灵魂全部献给我的主人了。”
她的漫长的美梦，就在刚才，毫无预兆地，破灭了。
“你不是自由之身？”王后机械地道，在她还未察觉以前，一种恐惧夹杂着怨恨的情绪慢慢地从心底蔓延出来。
“对。”伊莱沙答得干脆，然后疑惑起来。
她不是……自由的吗？
王后呆愣着，几乎魔怔。
没有办法了……
他不会留下来的……
不，还有办法……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王后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柔弱温婉的姿态，换上感激的笑容，配合上眼中的泪花，迷惑人的效果堪称事半功倍了。
“蔽妾也知道这个要求太强人所难了些……”
“不过我应当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呢？”
“您拯救了我与这个国家，当第一缕日光进入这里之时，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我并不需要您的答谢，因为帮助受难之人本就是骑士的天职。”伊莱沙笑着打断王后因为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的感激之词，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自豪感。
“您真是……”似乎已经想不出更好的形容，王后紧紧攥住手中的衣物。
“请您先将衣服都穿上吧……”可怜的伊莱沙，她还以为王后脱衣服是为了和她宣誓呢 。
难道每次要得到一名骑士，那些夫人就要脱一次衣服不成？
“我先回去了。明日我将动身离开。”伊莱沙背过身，向门外走去。
“请…请您稍等一下，我还有些事情想问问您...您能不能在门外稍微等一下我。”
身后传来王后温柔但略微急促的呼唤声。
“当然可以，我就在门外等您。”伊莱沙很是体贴。
伊莱沙走到门外，关上了卧室的门。
她静静地呆在黑暗的走廊内，等候着王后。
墙壁上的油灯之前因为怪物趋光而被熄灭了，只留下卧房中的一支。
王后之前躺在床上只穿了衬裙，现在要换上的是繁复的礼服，耗费的时间有些长。
突然，走廊的尽头出现了微弱的火光。急促的脚步声从那里传来。
伊莱沙警觉起来。
但那声音听上去只是正常的人类的脚步声，伊莱沙并未慌张。
走近了，伊莱沙发现那个人原来是杰克。
他的脸显露在走动时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因为周围的黑暗而被着重强调了。
他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他那种阴沉的气质被打破了，即便干枯的外貌没有丝毫改变。
他满面焦急地跑到伊莱沙面前，扯住骑士抱着头盔的那只手就要走。
“请您赶快离开这！”
杰克的眉头皱得死紧，神情很忧虑。
“你……”伊莱沙来不及产生疑问，被他那骇人的神情震慑住了。
“骑士大人，您请先跟我离开这里，一切我稍后会同您解释。”大约是伊莱沙一直不动，这年长的名仆役终于礼貌了一些，但还是催促着伊莱沙跟他离开。
跟他走。
魔女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伊莱沙便不由自主跟着他离开了。
走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扇大门，依旧紧紧地闭合着。
两人很快离开了王后的卧室。
一路上杰克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跟着杰克穿行在这座城堡交错的密道里，伊莱沙吃惊地发现，原来她之前以为是水渍的那些拱门状的痕迹，此时全部打开，露出了里面隐藏的与外面一模一样的暗道。
最终杰克带着她回到了之前她客居的那个房间。
当然，回去的路与她来时完全不一样。
杰克似乎在担心什么，不停地回头往后看，到了这里，他仿佛松了一口气。
“请您先进去。”杰克打开门，让伊莱沙进去。
伊莱沙进去了，杰克也跟着进了里面，接着锁上了房门。
完成这些，他似乎终于放下了心。
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这扇门内。
伊莱沙看到杰克刚进房间，还未走几步，就扑通一下栽倒在地，什么声音也不曾发出。
“你怎么了？！”伊莱沙惊呼，赶紧走上前去，想要将他扶起来。
“请将我放到那个时钟旁边……”杰克挣扎着道。
伊莱沙感受到手下这具枯瘦的躯壳逐渐变得僵硬，赶紧拖着他靠到了那只座钟上。
那副躯壳最开始像死了一般毫无生气，过了一会，却又活了过来。
耷拉的眼皮缓缓掀开，露出那对罕见的银色眼瞳。
与这张沟壑纵横的年迈的脸极不相称。
伊莱沙和那双眼睛的主人对视着。
现在应该到解释的时间了。
“尊敬的骑士大人……咳咳，”他咳嗽几下，想要清清嗓子，“我想您现在一定很疑惑……”
“确实如此。”伊莱沙半蹲在杰克不远处，点点头，站起身。
杰克坐在地上，伊莱沙打算起码去帮他搬一张椅子过来。
“你先等一下。”伊莱沙走到窗边，拖了两张椅子。
接下来大概要进行相当一段时间的讲述，总不能一个坐在地上讲，另一个跪着听。
杰克感激地对伊莱沙点点头，将其中一张椅子接过来，坐了上去，但他的右手一直没离开那只座钟。
真是奇怪，伊莱沙现在感到这个仆人已经不再是一个仆人了，他仿佛……变成了一个与她地位对等甚至高于她的人。
伊莱沙自己坐到另一张椅子上。
“她现在一定会想办法杀了您的。”杰克口中吐出惊人的字句。
完全出人意料。
“谁？！”伊莱沙觉得不可能，但不知为何想到了王后。
“莲妮卡……”杰克摇摇头，“不过没关系，您只要待在这个房间里，她就没有办法。”
看着伊莱沙不解的样子，杰克带着歉意开口道：“实在抱歉，您大约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对……”
“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您。”杰克深吸一口气，叹道，“那头怪物已经被您杀死了。我……我实在没有想到……”
“当明天第一缕日光照射进这里时，诅咒就会完全破除，这个国家也会复现。”
“对此我对您满怀感激。”
伊莱沙已经做好听故事的准备了。
“莲妮卡她……王后有没有告诉您一些关于这个地方诅咒的事情？”杰克问道。
“有倒是有……”但现在看来那些说法好像并不可信。
“她是怎样告诉您的呢？”
“她说这里的诅咒是一位途经的魔女施下的。因为她讨厌这里的笑声……”说到魔女两个字，伊莱沙仍有些犹豫。
“前面那点不错，这确实是一个魔女布下的诅咒。但那并不是毫无缘由的……”说着，杰克的脸上流露出忧郁的神情。现在他与伊莱沙之前见到的那个阴沉的瘦小仆人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是为了惩罚我……”
一段讲述开始了。
杰克的本名并不是杰克，而是默恩。
这里原本存在着一个国家，而默恩则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他一出生，就被视作怪胎。人们说他那双银色的眼睛，是带着魔鬼的诅咒而来。
作为一个国家的继承人，他从未得到应有的爱护与尊重。即便是服侍他长大的仆人，也大多惧怕着他。更不用提朝中的大臣，他们在直到老国王传位的那一刻，都坚持不懈地认为他并不是王室的孩子。
他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而死，因此他的父亲对他总有一层隔阂。
在这样的环境下，默恩长大了。
他有着英俊的外貌，但性格十分古怪。
他终日忧郁，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没人见过他笑，他的眉头总是微蹙的，仿佛正在经历什么难过的事情。
从他父亲手里接过王位后，他的对周围漠不关心的作风也没有丝毫改变，整个朝堂也因此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他的子民由于酷吏的欺压而怨声载道，他也依旧不闻不问。
几年后，大臣们催促他成婚。
他们从平民中挑选出一个最美貌的少女进献给他。他不置可否，只不过按照那些大臣的意愿行事。
少女成为了他的妻子，几年后，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王后。
那位少女的名字，就叫做莲妮卡。
他依稀记得最开始见到他的少女是很活泼的。
后来大约是因为忍受不了他的冷漠，也开始板起脸来。
不久后，他发现她与别人通奸的事情。他竟然想，这大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他甚至没有详细去了解这件事情的欲望。
那又怎么样呢。他这样想到。
直到那位魔女的到来。
以恶惩恶，以罪罚罪。
那个微妙的笑容犹在眼前。
那时他还不解其意，但在这被囚禁的漫长的时间里，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接着一个的外来者被莲妮卡诱骗着杀死，而他无能为力，他明白了他的过失在哪里。
他不应该丢下他的责任。
无论是作为一名国王，还是一个丈夫。
“现在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默恩的眼中神采焕发然后又微微黯然，“但是我实在是对不起莲妮卡……”
“王后会怎样？”伊莱沙不禁问道，她无法想象那个温柔高贵的女人会得到什么下场。
“如果诅咒解除，她应该会马上死去吧……”
“因为她已背叛了我，所以不能再与身为默恩的我共存。这里的时间被禁锢了，停留在诅咒生效那一天。”
伊莱沙想到之前检查那块地毯时古怪的发现，现在得到了解释。
“每天早上醒来，都是对前一天的重复。”
“我被剥夺了容貌与身份，成为了她的仆人。而她则过着日复一日享乐的生活，但她并不知道那些只是幻象……魔女好像并未告诉她。”
“而如果一切恢复原状，她必定以死谢罪。不管她愿不愿意。”
如果她想要继续这种生活，就必须阻止诅咒被人破除。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引导着来到这里的人们进入那只怪物的口中。
“那只怪物平时并不在我们所居之处。刚才您也看到了吧，那些白天没有见过的暗道。每晚七点过后，它就能从那些打开的门出来。所以我之前嘱咐您七点过后一定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太久了……久到我和她都以为这将成为永恒。可能她根本没有想到，您能杀掉那头怪物吧……而我，也实在不敢相信。”
“对了，您…您是如何杀死它的呢？”默恩问道，显然十分疑惑。
“我躲在门背后，趁它走向床的时候跑上去用剑刺进它的后颈。”
“就这样吗？”默恩似乎更疑惑了。
“对。我抽出剑，它倒在地上，化成了一滩污水。”
默恩摇摇头。
“以前也有人这样做过，但无一例外，都被它发现并吃掉了。”
这下伊莱沙也答不上来了。
“或许您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默恩突然想到，以前那些男性，在冒险之前，都禁受不住莲妮卡的勾引而和她交合过。
但默恩看着面前这位正直而善良的骑士，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些男性的尸骨现在还堆积在那间卧室里。
虽然伊莱沙进入的时候根本没有看见。
“就是这样，但在明日之前，诅咒都还不算真正地破除。”
“你说她会杀掉我……”
“对，如果她不想诅咒破除的话，还有唯一一个挽救的方法，就是让你能够永远留在这里。这样咒语的效力就能得到延续。”
“她可能最开始只想哄骗你吃下这里的食物。如果你吃过了这里的食物，你就变得和我们一样，永远属于这里了。”
外来者和这个地方的分别吗……
伊莱沙想到，她之前还觉得这里的仆人轻视她，原来是在救她。
“但是你刚才被我带走，她肯定想得到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你。她现在只能想办法将你杀掉。”
伊莱沙听得心惊肉跳。她无法将王后和杀人两个字联系到一起。大概这次经历给她最大的教训就是人不可貌相了吧。
“她会找到这里来吗？”伊莱沙不禁问道。她总觉得现在这样无异于坐以待毙，但之前默恩有说过只要在这个房间里，王后就做不了什么。
“还记得我刚进入这个房间时的样子吗？”
当时默恩一下摔在地上，就像立即死掉了一样。
“这个房间里面除了这只钟，其他的部分都属于外来者。我们如果失去了与城堡的联系，就会形同尸体。”
“只有这只钟，标明了我们的时间。”
门外传来一阵异动。
女性的脚步声以及一种金属重物在地上被拖动的声音渐渐靠近这个房间。
伊莱沙和默恩同时屏住呼吸。
敲门声响起。
没有人回应。
敲门的人仿佛不耐烦了些，敲击变重了。
依旧没有人回应。
“骑士大人，请您开一下门好吗？蔽妾还有些话要和您说。”温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伊莱沙和默恩对视一眼。
默恩摇了摇头。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门外一时也无动静。
“嘭！”门上传来一阵巨响，外面的人似乎用什么东西一下劈到了门上。
接着便是连续不断的劈砍声。
木门随之颤抖。
也不知道这个房间到底像不像默恩所说的那么神奇。
伊莱沙不禁反手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剑。
终于，过了好一会，房间内的人终于看到那凶器的尖端——门被砍穿了。
又几下，门上出现缺口，房间内的人可以看见外面那抹白色的身影。
默恩皱起眉头。
伊莱沙简直好奇王后那么纤弱的身体怎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最终，门被砍成了碎片，王后红着脸气喘吁吁。她拄着一柄巨大的斧头。
“莲妮卡……”默恩忍不住出声道。
王后却像听也没听到似的，只是直勾勾地看向伊莱沙。
三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夜。
期间，莲妮卡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将伊莱沙哄骗出来。
天渐渐亮了。
莲妮卡丢掉斧头，一下坐到地上，开始哭泣。
最开始是低低的抽噎，然后变成啜泣，最终变为号啕大哭。
“不要…我不要…死……”
日光透窗而入，打在默恩的身上，他脸上的皱纹渐渐消失了，身形也慢慢拔高。
与此同时，莲妮卡却迅速老去。
“不——！！”莲妮卡看着自己老化的双手惨烈地尖叫起来，这仿佛比死亡更令她难以忍受。
天明了。
坐在伊莱沙对面的人，现在是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尽管他的发色与瞳色实属罕见，却并不影响他的美貌。
而倚靠着门框的王后，现在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虚弱得连呼吸似乎都感到吃力。
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不管死亡的阴影已逐渐将她笼罩。
默恩站起身，伊莱沙也跟着站了起来。
此刻，默恩才能够以国王的身份，真心诚意地向伊莱沙表达他的感激之情。
城堡外传来欢呼之声。
国王邀请伊莱沙同他一起出去。
伊莱沙欣然同意。
两人经过那扇房间的门时，安静得好像已经死去的老妇人突然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了国王的衣角。
她费劲地仰面对着国王，嘴唇蠕动几下，没能发出声音就失去了气息。
国王弯下腰，轻轻地将那只手扯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她膝上。
“她原本是一个好姑娘……”国王这样说道。
伊莱沙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了。
城堡外，那片灰色的树林倒塌了。那些消失的房屋，人类，动物出现了。
一瞬间，一个王国忽然建立起来了。
人们欢呼着，朝城堡这边跑来。
国王和伊莱沙站在离人们最近的瞭望台上，已经有士兵站到四角处。
人们汇集在城下，殷切地望着他们的统治者。
“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无人爱我……”国王留下眼泪，对着伊莱沙哽咽道。
“原来我还有我的人们。”
伊莱沙拒绝了国王的挽留，再次踏上了旅途。
人们询问她的名字，想要为这位英雄塑立雕像。
伊莱沙也婉拒了。
她只告诉了人们，她所侍奉之人的名字。
而这并不妨碍——
今夜有人，要举办新生的庆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