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百夜奇谭 
第15章 第十五夜：晚风低语之夜
伊莱莎一觉睡到中午才醒。醒来时外面阳光很盛，鸟声嘈杂。
伊莱莎身上有些发软，是昨天战斗的后遗症。如果再等一段时间，等到她的身体完全习惯这样的死斗之后，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感到虚弱了。
“莉莉斯...”伊莱莎拄着剑慢慢地从之前她们住在威尔逊夫妇家时睡的那间房挪到外面，口中小声地呼唤道。
通向外面的门敞开着，谁也不见踪影。
莉莉斯不在。老婆婆不在。老头也不在。
伊莱莎走到门边，倚着门框往外看。
这么荒凉的地方也有鸟啊。
伊莱莎想。
小鸟们啾啾鸣叫着。伊莱莎忽然想起来，离这里不远处就是山，怎么会没有鸟呢。
伊莱莎抬眼望向自己来时的山林。现在是秋天，山上的树木仍像夏季一样葱茏，很快就要到冬天了，不知道这里下不下雪。
奥瑞金是下雪的，一到冬天就下，而且下得很大。
伊莱莎以前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冬天，因为只有冬天不用上课，雪太大路不好走老师们都不过来了。那时候她可以整日窝在房间内烤火，看自己喜欢的书，懒洋洋地就着烤肉喝一点冰葡萄酒，等到她脸熏得通红，一天结束的时候，再和父母亲互道晚安，简单洗漱过后躺在温暖舒适的大床上安然入睡。
她想起她的鹅绒被，鹅绒枕头与床垫，想起白色打了许多褶皱系了许多大蝴蝶结的床帐。她想起房间里的壁炉和摇椅，想起城堡的藏书室，还有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其中许多本她都认真读过，有的还读了很多遍，她能清楚地记得它们千奇百怪的名字与精美华丽的包装。
其中有一些书里写了许多伊莱莎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的事情，骑士讨伐巨人，农夫在山中遇到妖精，传奇国王的传记......但她从来没在里面看到过有关莉莉斯的记载。里面也有关于女巫和魔女的情节，与莉莉斯毫无相同之处。
除了这些接近于浪漫主义者空想的书籍，里面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属于实用类的技能指导教材，有关医药的书籍，有关动物的书籍，有关骑射技巧的书籍等等，这些也是伊莱莎看得最多的书，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老师们要求她多做这些方面的阅读，也是因为她自己认为比起那些幻想家的呓语这些实在的知识更加有价值。
伊莱莎离开奥瑞金以后就没空读书了，但她依旧学到了很多东西，人们从真实的生活中获得最深刻的体验，这些体验将镌刻在他们的灵魂中，成为他们本身的一部分，参与他们接下来的人生，影响他们今后的每一个抉择。
莉莉斯又好似无所不知，无论伊莱莎有什么疑问，她都能作详细解答。她比所有的书加起来还要渊博，她的知识浩如烟海，似乎无穷无尽。
莉莉斯...
伊莱莎倚在门框上出神。
莉莉斯从院门外轻快地走进来，看到伊莱莎站在门口，就叫她，神情愉快。
伊莱莎一凛回过神来，她看到莉莉斯高兴地走进来，似乎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莉莉斯，你去哪里了？威尔逊夫妇呢？”伊莱莎看向她问道。
莉莉斯朝这边走过来。
“我去看了会热闹，他们呀，他们在等你呢！”莉莉斯似乎很喜欢热闹。
“等我？”伊莱莎问道。
“嗯，”莉莉斯点点头，“在昨天那里，屋子后面，大家都在等你睡醒呢。”
莉莉斯带着伊莱莎走到威尔逊夫妇家后面，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看到伊莱莎走过来纷纷停下了交谈，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着她。
人群分出一条通道，魔物躺着的那个大坑出现在伊莱莎的视野中。
威尔逊夫妇也站在人群中，看到她已经醒来很欣慰。
几个男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不停地向她道谢和赔罪，希望她能原谅他们之前由于恐惧和愚蠢而做出的无知之举。
他们的态度很卑微，后面的人群十分静默，紧张地等待着伊莱莎的回答。
人们偷觑着伊莱莎的脸色，害怕她发难。
伊莱莎本来就没有因为被绑走的事情生气，她只是有些惊讶，她当然不会和他们计较，更何况宽恕乃是骑士的美德，即便生气她也不应向这些村民施加报复。他们只是一些被吓破胆后做出不理智之举的可怜人罢了。
但村民们的表现，让伊莱莎的心情忽然沉重下来。他们这样畏缩讨好，实在令人不快。但这不快并非针对他们，而是出自于伊莱莎自己心头不知何时弥漫起的一种隐隐约约的悲哀。
“没关系。”伊莱莎淡淡地笑起来。
她的衬裙很脏，上面还有泥土和魔物的血液。连她自己也很脏，灰头土脸，左手腕上暗红的血迹都没有清理。但此刻在村民们的眼中，她简直像个天使。
村民们感恩戴德，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将伊莱莎的盔甲和盾牌搬了过来，伊莱莎一件件的穿上了，又将长剑背到身后。人们看到她将这些沉重的部件一一穿戴好后依旧行动自如，惊叹不已。
伊莱莎越过众人来到魔物死亡的坑前，那只魔物还躺在黑色的棺椁中，姿势和昨天伊莱莎离开时一模一样。
莉莉斯跟着走了过来，她站在伊莱莎身边，看着坑底棺椁中魔物的尸体。
她开口。
虽然她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但伊莱莎知道她是在解释给自己听。
“这只魔物应该是曾经埋葬在这里面的人化成的，那个人死的时候一定非常不甘心，因此死后灵魂虽然消散了，渴望继续生存下去的意念却在这里徘徊着。”
“这股意念从大地中汲取力量，依附在剩下的躯壳中，日益成长，最终变成了现在的这只魔物。人类的躯体过于驳杂，这里的土地虽然亲近它，它却不能做到像人鱼们操控水一样随意操控土。”
“魔物对于灵魂有天然的渴望，人类对魔物的诱惑更是无与伦比。因此它在略微成型后就开始对居住在这里的人类进行猎杀。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它还在改变，现在的它并不是成熟体，如果让它继续吃人，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谁也没办法知道。”
“不过...大概会变成‘人’吧。”魔女最终有些迟疑道。
伊莱莎忽然明白了，魔女的迟疑并不是因为她为这种恐怖的结果感到不寒而栗，而仅仅是因为她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但她既然能够开口这样说，就说明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变成“人”以后，它应该依旧会继续吃人吧。伊莱莎想。它会混在人群中，伺机下手，成为最天才的猎手。而魔女对于这点却无动于衷。
以前伊莱莎从来看不透魔女的想法，这时她忽然懂了，但她却宁愿自己永远不懂。那种隐隐约约的悲哀萦绕在她的心头，像从远处听到飘渺的歌声一样令人怅然若失。
太远了。太遥远了。
伊莱莎向周围的人询问曾经葬在这里的是谁。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开口询问。尽管她对此一点也不好奇，但她确实做不到漠不关心。
周围的人本来见这位骑士大人站到这里后面色不虞，心里很紧张，一听到她问话便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交代得干干净净。
原来三年前一群巴卜赛人经过这个村子，他们带着的一个婴儿生了病，就快死了。村子里的人和他们聊了几句，得知他们打算入山后就找个地方将婴儿抛弃，村民们心中不忍，恰好威尔逊夫妇一直没有孩子，这对老夫妻就从那些巴卜赛人那里将这个孩子要了过来，准备将这孩子的病治好后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那些路过的外乡人答应得很爽快，这个婴儿的母亲不久前生它的时候难产死了，本来就没人愿意照顾它。将这个婴儿送给威尔逊夫妇后，这群外乡人立马就出发离开了。
谁知道威尔逊夫妇把孩子带回家，打开襁褓一看，婴儿的身上到处是青青紫紫的掐痕。婴儿的皮肤很白净，看上去并不像是先天不良的样子，那些淤青很明显是人为的。看来这孩子在那些巴卜赛人那里并没有受到善待，之所以生病也大约是由于疏于看顾。难怪一留下孩子，他们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晚上的时候婴儿高热，哭哭啼啼闹个不停，还呕吐。村庄里并没有像样的医生，婴儿得不到救治，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就没气了。等到中午下葬的时候，身上都是血斑。之所以用成人的棺椁，是因为这是临时向别人借的，那家人有个长辈那段时间觉得自己不行了，就去镇上买了这幅棺椁回来放着，不过到现在那位长辈都还没有不行。
这里面原本是那个死掉的婴儿。
棺椁里面没看到婴儿的尸体，人们以为是那只魔物把婴儿吃掉后鸠占鹊巢，十分难过。大家都很同情那个夭折的孩子，现在更是认为它死后的遭遇简直如它生前一般不幸。
旁边有人大着胆子上前询问伊莱莎这具尸体该怎么办，伊莱莎像是忽然惊醒，她没听到刚才那人问的是什么。接着她本来应该让那人重新说一遍，但她忘了怎么开口，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魔物死后身体落到大地上就会消融渗进泥土中。”莉莉斯道。
听到莉莉斯的声音，伊莱莎才回忆起刚刚那人的问话。
她回过神来，道：“把尸体从棺材里面倒出来，它会自己消失。”
不敢劳烦伊莱莎动手，几个男人跳下坑把棺材翻了半圈。魔物的尸体落到土上面，果然很快消失不见了。然后他们又将棺材盖好，跳回地上接过别人递过来的农具，将之前夜里伊莱莎掘出的泥土铲回去。
其他人见已经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便准备离开。离开之前，他们陆续来到伊莱莎面前向她道谢。他们因为又可以再次回到原来的平静生活而欣喜若狂，而且接下来马上就要去麦田里干活，他们更感到精神百倍。伊莱莎却只觉得疲惫。虽然她刚刚睡醒。
伊莱莎找到威尔逊夫妇，同他们说自己马上就要动身离开，并向他们打听去别兹克镇的路程。威尔逊夫妇极力挽留，但骑士态度冷淡。伊莱莎礼貌地拒绝了他们的热情邀请，只说自己还有要事在身不便耽搁，于是威尔逊夫妇只好告诉了她通往别兹克镇的路，并祝福她一路平安。
还未散完的人群听到伊莱莎说现在就要离开，又聚集了过来。人们簇拥着伊莱莎回到威尔逊夫妇家的前院，一路上说尽了赞美与感激的话语。
伊莱莎进院子牵了维克托出来，她先扶着莉莉斯上了马，然后才自己爬了上去。
伊莱莎长发未束，戴上头盔，一头金发从颈后倾泻而下，铺散于银光锃亮的盔甲间，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人们围在她的马前，向她表达感谢和祝愿，祈祷她路途顺利。
伊莱莎居高临下，俯视了一圈围住她的村民。感受到她的视线，人群为这位骑士和她的马分出一条向西的通道。
就在伊莱莎准备催动维克托的前一秒，一个小女孩怯怯地喊了她一声。
“大人。”那个小女孩费力地挤开人群来到骑士的马下，仰望着她。
伊莱莎低下头看她。她记得这个小姑娘，她就是那个最开始告诉她和莉莉斯这个村庄里面有妖魔并让她们赶紧离开的孩子。
小姑娘有些紧张，她伸手在裙子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从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扎好的花束递给马上的骑士。
“这个送给您。”小姑娘仰头看着骑士说道。
伊莱莎接过这支小小的花束，只有巴掌长，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
伊莱莎又看了看这个小女孩，八九岁，红褐色的长卷发，脸蛋清秀，眼神明亮。
“谢谢。”伊莱莎叹息一声，将花束放入行囊中。
人们虽然看不见骑士在头盔面罩后脸上柔和下来的神情，但显然能听出这位大人的语气温柔了许多。
“路上小心，大人。”小女孩最后说道，然后退回了人群中。
伊莱莎向人们点了点头，随即策马离去。
村庄在她的身后注视着她，看着她慢慢离去，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连背影也不见了。
伊莱莎上马的时候心灰意冷，离开村子许久后依旧意绪难平。
她心事重重。
天色数着维克托的蹄声暗了下来。
伊莱莎从背后凝视着魔女，她想说些什么，但是不敢开口。
晚风掠过，风声飒飒。
伊莱莎的耳边似有无数的低语声，蛊惑着她不顾一切寻根究底。
但她不敢，不敢开口，不敢开口说出“永远”两个字。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这句话好似有魔力，仿佛一说出口两人就将面临分离。
最后她只在心中叹息道：
“啊，风。”
风声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