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百夜奇谭 
第19章 第十九夜：临近驻地之夜
一段关系的开始，一段关系的结束，都是命运作出的决定。它在应当开始时开始，在应当结束时结束。我们像江河中的蜉蝣，看不见前路通向何方，在命运的湍流中沉沉浮浮，随着水流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大家在一起欢声笑语的时候，无时无刻不警醒着这快乐的时光正在一分一秒毫不留情地流逝，它像口渴之人手心中的一捧水，喝完就再也没有了，因此无法不感到悲伤。
看到他们，看到那些正露出灿烂笑脸的人们，仿佛立马就要面临诀别般感到深深的不舍与忧愁。
立马是多久？一分，一秒。
一天，一年。
有什么区别呢？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终将消逝，再也不会降临，甚至随着感受与记忆的衰亡，变得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这是无力挽回的命运，是冥冥中绝对的导引。
雨的起止不遵循人们的祈望，而我们所期望的快乐的出现，也不会回应我们的汲汲追寻。
正如祈雨的人只能徒劳地仰望天空，我们也只能在漫长的空虚中静默等待，等待那电光火石般闪现一瞬的快乐，那之后的无穷无尽失去的痛苦，然后在像羊水一般包裹着我们的痛苦中等候那很久以后才会出现的，又一瞬间的新的快乐。
我在永生中，经历无数次这样的轮回，像一条重复蜕皮的巨大的蛇，盘踞在悲伤的洪流中，最终使我的双眼也染上命运的哀愁。
而你。
又将去往何处？
伊莱莎...伊莱莎......
有人在耳边呼唤她的名字，她从沉恸的梦境中醒来，心跳依旧狂如擂鼓。
眼前是那双漆黑的眼瞳。
“你醒了？”魔女直起身高兴地笑起来。
伊莱莎有些愣神，不过随即转过头向窗外望去。
窗外是黯淡的天空，无声地诉说着灰蒙蒙的黎明。冰凉的晨风从敞开的窗户送入，贴吻伊莱莎的脸颊让她迅速地精神了起来。
“莉莉斯。”伊莱莎回过神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伊莱莎掀开被子下床，莉莉斯站起来向窗边走去。
“马上就能看到太阳了。”莉莉斯望向窗外如是答道。
“好的。”伊莱莎应了一声，开始穿戴盔甲。
伊莱莎沉默不语但动作利落地齐整容装，佩戴武器。莉莉斯漫不经心地倚在窗边凝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不愿意让人听清似的极轻声地哼唱着陌生的歌谣。
一队士兵从街道的拐角处出现，向旅店这边小跑过来，大公身披银铠骑马跟在队伍后面，他双眉皱起，满怀愁绪。
“瓦尔希里德大公过来了。”魔女转过头来朝着伊莱莎道。
伊莱莎已经整装完毕，她对着魔女点了点头，魔女微笑着化作虚影消失了。
伊莱莎走下楼，让伙计给她开了门，将维克托牵了出来。她牵着维克托跨出小院的门槛，刚好和大公的队伍打了个照面。
大公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对着伊莱莎遥遥点头。
伊莱莎也颔首以示回应。
伊莱莎跨上马。
大公犹豫着开口了：“请问阁下，那位大人呢。”
伊莱莎心中有些隐秘的得意。她答道：
“见我即如见莉莉斯，您如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将代为传达。”
大公愣了一瞬，眼中闪动着微妙的情绪。
“是这样的。”大公的神色严峻起来，“请问阁下，可否推迟几日再出发去往王都？”
“昨夜我接到急报，卡西里伯爵的领地出了乱子，不久前伯爵在与妖魔的战斗中牺牲了，居住在那里的人们正遭受着生命的威胁，我想是否能允许我前去解决这件事情，之后再依照那位大人的吩咐同阁下一起前往王都？”
伊莱莎有些震惊，听罢大公的话她也皱起了双眉。
魔女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
“如你所愿。”
她对伊莱莎道。
于是伊莱莎道：“请您务必让我一同前往，以尽绵薄之力。”
大公点了点头，他对伊莱莎的看法似乎有了提升。
“不胜感激。”大公道。
二人带领士兵北上——当然绝大部分士兵仍然留守，大公只挑了其中的一些精锐随同他们二人离开——昼夜星驰花了二十多天的时间，到达了卡西里伯爵的驻地。
一队人马途经卡西里伯爵领地内的的人类聚居地时，惊异地发现这些人似乎对笼罩在自己头顶上的阴影毫不知情。大公派遣了一些士兵去向居民们打听他们统治者的情况，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士兵是由镇守东边界线的最高统领派来的，只以为是卡西里伯爵手下的士兵呢。他们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士兵们的问询，令人震惊的是，大公与伊莱莎从手下士兵们的口中听闻，当然士兵们正是从居民们那里得到的消息，这些人类聚居地并没有受到妖魔的侵扰。
大公几乎怀疑自己得到了错误的情报，但一些暧昧不清的线索让大公决定继续向卡西里伯爵驻地行军。那是一些谣言，或者说是人们私下的猜忌，这些被问到的居民们，他们其中有一些人，不约而同地向士兵们提到过，他们有一些住得更加靠东的亲戚在不久前意外逝世，但他们并没有收到葬礼的通知，等到有人从东边给他们带来消息时，那已经过了很久了。
巧合的是，这些人的死亡时间都在相隔不远的一小段时期内，最早和最晚死亡的两人忌日相差不过十几天。有传言说之前西边的前线人类部队和妖魔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斗，妖魔几乎突破了士兵们防线了，但最终依靠着他们强有力的守护者，卡西里伯爵的神力，人们又一次完成了对自己领地主权的捍卫。人们是不相信卡西里伯爵死了的，否则他们可不能像现在这样悠闲地耕种，在这片与魔物们的森林接壤的土地上过着如此安宁的生活。
这其中显然有些蹊跷，起码大公和伊莱莎以及那几个颇有理智的将领们一致认为如此。他们继续向卡西里伯爵驻地赶去。
到了更北边，也更东边的地方，更加靠近卡西里伯爵驻地的时候，他们得到了更加确切的消息。
两个多月前，伯爵驻地周围的那一大片土地，与靠内的领地内的聚居点完全失去了联系。从村庄和市镇离开去东边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而那边也没有人过来，因此人们完全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而在一开始的时候，人们甚至没有觉得不对劲，直到一个多月后，越来越多该回来的人没有回来，并且连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于是人们开始感到不安。居民们像是在不知情时被摧毁了巢穴的外出觅食的蚂蚁一样心中充满了不好的预感，坊间开始出现各种不同版本的传言，其中最荒谬的是卡西里伯爵反叛了嘉德里王室，将西边那块土地据为己有，与王国割裂开来。而这显然很难得到人们的信任，且先不说受封骑士时时刻刻受到王都圣坛那位“至高的存在”的牵制，单就伯爵为何不率领整个封地的臣民反抗这一点就已经难以解释了。当然有人主张伯爵投靠了妖魔，但说这话的人也知道这话有多么荒诞，因此说到最后大都悻悻住嘴了。
其中最风靡的说法，是妖魔击溃了东边的防卫，伯爵正带领士兵们到处游走，与其周旋。去往东边那些人，因为贸然闯入妖魔们的阵地，大约已经命丧黄泉了。实在是令人既伤心又恐惧的猜测。而一些零散的难辨真伪的在村庄附近目击妖魔的事例则使得这个传言更加可信。有一些人甚至因为害怕，虽然这只是传言，搬离了自己的家园，向西边迁徙而去。
而就在半个多月以前，所有这些流言全都戛然而止——因为人们与东边又恢复了联系。没有妖魔，没有冲突后的废墟，甚至连一具尸体都没有。只不过是有一些人死去了，有一些人离奇失踪了，而那些死去的人也已经早早下葬，除了一些地方莫名其妙出现的淡淡殷红痕迹为此事增添了几分惊悚的色彩，一切都安宁平和恰如往昔，仿佛无事发生，但人们当然知道，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关于那些失踪的人，关于那些盛行一时的流言蜚语，也关于那段时间离奇失联的人们。
而对于一些好奇心旺盛的人，若是执意探寻，也能轻易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还有一件值得禀报的事情。”大公与伊莱莎以及几个将领围坐在一起谈论着什么，篝火在营地里零星点缀，熊熊燃烧，在他们身后是漆黑的夜幕。
其他人静静地听着一个高瘦棕发男子的叙述。这个人三十岁出头，留着一小撮胡子，高颧骨，鼻梁挺直，黄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他是派遣士兵们到处去打探情报的负责人。
“有传言说伯爵身边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孩。有人说那是他收养的女儿，有人说那是他新娶的妻子，也有人说那是他的侄女，因为父母被妖魔杀害而投奔到他那儿。”
“他的妻子，哦！”一个戴着头盔鬓角雪白蓄着大把蓬松胡须的年长将领喊叫了一声。他身材粗短，背上背着一对交叉的巨斧。他的声音像从一个大瓮里传出来似的，沉闷粗犷，含糊不清。他知道卡西里伯爵比他大上将近一轮，而他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
“是的，是有这样的传言。”小胡子耸了耸肩，道，“虽然我们都知道这荒诞不经。”
“但可以确定的是，伯爵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甚至——你不能说是身边，人们只知道出现了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她出入驻地和城堡，发号施令，而几乎没有人能够说得上来伯爵最近在什么时候露过面。这很奇怪，不是吗？”
“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有人问。
“黑头发，紫色的眼睛，皮肤白皙，总是穿黑色的长袍。”小胡子思索了一下，从记忆里那些松散的描述中总结道。
“紫色的眼睛？”大公低声道，“那可真是不同寻常。”
“正是如此，大人。”小胡子接着道，“紫色的眼睛，紫色的！”
“我们都知道，那种邪恶的颜色，那是一个魔女！她有妖魔的血统！”
大公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小胡子不要太过激动。
“魔女？”伊莱莎问道。
“是的，阁下。”小胡子对着伊莱莎轻轻颔首，神情严肃，“人类和妖魔**后诞下的孩子，他们的身体中流淌着一半妖魔的血。您应该知道，妖魔的血液是紫色的，这使得这些杂种的身上或多或少会出现一些紫色，或许是胎记，或许是头发，或许是眼睛或者指甲总之随便什么地方都有可能。这些女性就是魔女，她们天生拥有不详的能力，并且往往会继承妖魔的贪婪和残暴。”
“男性呢？”伊莱莎追问道，“男性怎么样呢？”
“男性被称为异人，那和魔女是一样的，而他们的性情往往比魔女更加暴烈。”
“哦那真是...”伊莱莎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
莉莉斯就有一头紫色的秀发。那种颜色比紫水晶更轻盈，比雷龙的翅翼更飘逸，比魔物的血液更深沉——那紫罗兰花瓣一般的，浓郁的颜色，让人第一眼见到即知它在这世上独一无二。
“这不怪您，阁下。”小胡子道，“魔女和异人十分罕见，而且他们往往隐姓埋名精于伪装或远离人群独自生活，一般人自然对他们缺乏了解，甚至从未听闻。”
“大约如此。”伊莱莎喃喃道。
莉莉斯...
伊莱莎听到魔女的笑声。
“对不起莉莉斯我...”伊莱莎惊觉，赶忙致歉。
不，伊莱莎，我知道你很好奇。
魔女的声音飘然响起，周围的人毫无察觉。
你应当好奇的。
魔女的笑声消散了，伊莱莎又将注意力投入眼前的谈话。
“卡西里伯爵怎么会收养一个魔女！”有人惊疑道。
“卡西里伯爵一定是被那个魔女害死的。”有人接道。
“该死的杂种！”
“冷静。”大公沉声道，将领们立马安静了下来。
他们望向大公，等着他说话。
大公沉思着，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决断，但他只是缄口不提。火光映入那深透蓝色的双眼，仿佛其中有许多东西在暗暗涌动。
“不久就能到达卡西里伯爵驻地，或许在那里，我们能找到真相。”他最终这样说道。
伊莱莎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因为他那青年的，过于出色的相貌，那透着羸弱的，忧郁的神情，有时甚至容易让人将他真实的年龄与外表混淆。
而他确实已经活了很长的时间了。
很长，很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