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百夜奇谭 
第17章 第十七夜：焦灼之夜
离开别兹克镇以后伊莱莎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这个国家是有主之物，魔女告诉伊莱莎她得战胜这里的主人。伊莱莎之前从里斯曼大人那里得知这个国家的骑士都在王都的“圣坛”受封，仪式结束后这些成为骑士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拥有一些神奇的力量，比如里斯曼大人，他在成为骑士以后力气变大了，即便他现在已经衰老，这份力量依旧没有消失。
这些骑士受封后都为嘉德里王室效力，而一旦有人叛出，必将遭受悲惨的命运，或穷困潦倒，或横死他乡。里斯曼大人受封骑士时这个国家正和位于它北方的唯一邻国打仗，他在战争中立了一些功劳，战争结束后被封为最低等的男爵，移居偏远的南方。
他在他偏远狭窄的领地居住了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都没有发生战争，而他也对王城的现状几乎一无所知。当他年轻时那些在战争中活跃的骑士们现在都和他一样老了，并且大都在受封勋爵后离开了王都，现在王都大概养着一批年轻的骑士，他们担任着护卫王都和王室成员的职责，并和勋爵们一样随时准备着在战争中出力。但这些年轻的骑士们渴望在战争中建功立业，勋爵们可一点也不需要，如果一直不发生战争，他们就可以在自己的领地里舒舒服服地老死了。勋爵们一点也不希望打仗。
里斯曼大人年轻时王都的骑士大概有七八十人，这些人在战争中死去了一多半，剩下的二十多人分走的土地还不到整个王国的三分之一，更别说还没算上西边那些没开荒的富饶山地了。
伊莱莎和魔女都觉得这个人们口中的“伟大的嘉德里王室”很可疑，决定去王都一探究竟。从别兹克镇出发去王都，需要先向北经过瓦尔希里德大公的领地，大公居住的地方才有通向王都的大路。
瓦尔希里德大公在他还居住在王都时，曾有“蓝玫瑰骑士”的美称，原因是有一次他觐见陛下时被夸赞像一朵“忧郁的蓝玫瑰”，不久这个称号就在王都流传开了。瓦尔希里德大公的母亲是一位公主，这位公主当时以美貌闻名全国，但她的品行并不像她的外表一样美好。这位公主在宫中与一个侍从通奸生下了瓦尔希里德大公，生下他没多久就病逝了。
这位不幸的王室血脉由于身份尴尬，与王室并不亲密，他从小被寄养在当时赫赫有名的瓦尔希里德公爵家作为养子，十六岁以后他来到王都成为了骑士并受到了新陛下的赏识，当时一度是王都炙手可热的人物。
瓦尔希里德大公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美貌，那极浅的金色发丝与蓝宝石般梦幻的眼睛曾经出现在王都多少妇人与少女的梦中。大约是由于曲折的身世，他的神情总是带着淡淡的忧郁，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头。瓦尔希里德公爵死后他承袭封号成为侯爵，领着不菲的俸禄，同时也是王都最耀眼的骑士之一，后来他在战争中立下重功，受封公爵，加称大公，分到了自己的属地。
出于新皇的信任，他领人镇守东方的森林。东边的森林中栖息着邪恶的魔物，他和一些地位更低的勋爵守在王国的边境线上，保护王国的子民不受这些邪恶魔物的侵扰。里斯曼大人就是由他统领的一名男爵。里斯曼大人的辖地与瓦尔希里德大公比邻，但瓦尔希里德大公的领地比里斯曼大人大得多得多得多。
瓦尔希里德大公一直没有娶妻，传闻他因为自己母亲的劣迹而对女人倍感失望，但这也只是传闻。
当然，伊莱莎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只是因为里斯曼大人话里话外对这位大公尊崇异常，而对他稍微有一些好奇。
瓦尔希里德大公的领地虽然与里斯曼大人紧挨着，但他居住的地方离别兹克镇还是很远，骑马过去也得半个月的时间。维克托不是一般的马，但这样过去也还是大约需要一个多星期的样子。
瓦尔希里德大公比里斯曼大人还要年长，现在应该已经将近七十岁了，十分长寿。他同里斯曼大人一样并不住在镇子里，而是在离市镇不远的城堡中，但他的城堡可要比里斯曼大人的气派多了，里面最多可以容纳近一千人，平时也可以常住两三百人。那是很早以前就有的城堡，被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起码有几百年的历史了。那座城堡的年纪比嘉德里王室存在的时间还要长，传说它的第一位主人是几百年前著名的英雄将军，那个时候魔物猖狂，民不聊生，是这位将军带领士兵和居住在边境的百姓击退了魔物，给王国带来了安宁。
伊莱莎由别兹克镇北上，一路上经过了许多市镇，这些市镇都有士兵驻扎，且有地位较高的长官进行统领。这些士兵都属瓦尔希里德大公的麾下，由大公发放薪禄，承担着保护村镇和传递消息的责任。
这其中听说还活跃着少量以猎杀魔物获取佣金为生的人，有时受村镇雇佣，有时也受兵营雇佣。但伊莱莎也只是听说，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真有意思。伊莱莎想。
本来伊莱莎并没有拜访瓦尔希里德大公的打算，她在到达瓦尔希里德大公居所附近时准备在镇上休息一夜后就直接出发去往王都，但瓦尔希里德大公得知镇上出现了一位陌生骑士，天快黑时差了人来邀请她去城堡做客。
正好伊莱莎也想再了解一下王都的情况，瓦尔希里德大公说不定会知道一些里斯曼大人不知道的事情。但伊莱莎也有些担忧自己是否会再次被当成别国的奸细。魔女知道了她的想法，又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伊莱莎气鼓鼓的假装没有听到。
好在瓦尔希里德大公并不像里斯曼大人那样阴沉古怪，他谦和温逊，显得彬彬有礼。
伊莱莎摘下头盔，对他行骑士礼，瓦尔希里德大公坐在高位俯视着她。他面容庄严，神情忧郁。虽然他已经很年长了，脸上长满皱纹，蓄着长长的白色头发与胡须，但见到他的人还是能依稀辨认他年轻时英俊的外貌，而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睛也没有丝毫的浑浊。
瓦尔希里德大公虽然没有起身迎接伊莱莎，但伊莱莎并没有感到慢待。在大公平和目光的注视下，伊莱莎感到整个人都安定下来。
“欢迎你的到来，年轻的骑士。”瓦尔希里德大公朝着伊莱莎微微点头，沉声缓缓道。
“我的荣幸，大人。”伊莱莎道。
伊莱莎突然看到莉莉斯出现在瓦尔希里德大公的身边。莉莉斯对着她笑了笑，然后转过头细细地打量起瓦尔希里德大公。
莉莉斯还穿着那身从威尔逊夫妇那里得来的裙子，棕色的麻裙比起她褐色的肌肤颜色稍浅，黑色的腰带衬得她的腰肢纤细不堪一握，未能被外裙遮盖完的白色衬裙露出一点点缀在她的颈下、腕间和裙底，紫罗兰的长发如瀑垂下，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她转过头去目光移走的那瞬间伊莱莎仿佛感到自己的心都空了一块。
伊莱莎望着莉莉斯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瓦尔希里德大公见这位年轻俊美的骑士盯着自己身侧发呆，心中不禁感到有些怪异，他转头看了看但什么也没有。
他正欲张口询问，却感到似乎有人用手拨开了他的额发。他转头，眼前站着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比他生平见到的任何美女都要美，她脸上带着圣洁的微笑，周身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辉，令人目眩神迷不敢直视。
“太像了。”他听到那女子说。
瓦尔希里德大公神情恍惚，等他回过神来，那个美丽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伊莱莎站在下面，她分明看到莉莉斯依旧站在大公的身边看着他，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而大公却似乎已经看不见她了。
伊莱莎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朦胧的滋味，初生的痛苦像一个婴儿刚刚从混沌的感情中分娩出来，虽然稚嫩，但在它还未坠地时便已开始放声大哭。伊莱莎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魔女，感受着胸口涌动的情潮，感受着因她而生的渴望与焦灼，感受着她带给自己的不曾有过的一切，几乎落泪。
魔女同样感受到了她的骑士心中蔓延发酵的不安定感，她飘然而至，轻柔地拥住她的骑士，雪花一样的亲吻落在她骑士的唇上，她的吐息比雪风更清冽。
伊莱莎感到魔女像一阵朔风，贴近自己之后便融化了，消散了，而她的心又再次被填满了。
伊莱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高处的瓦尔希里德大公，发现他衰老无比，尽管他曾经俊美强大恍如神谪，但眼下他鹤发鸡皮，已经垂垂老矣。
瓦尔希里德大公还有些神思不属，他开口。
“刚...刚才......”
他只说了一两个字就说不出来了，他静默地注视着阶下如同剑一般锋利的年轻人。
那样冷酷的锋芒。
他感到那里站着的不是一位陌生的骑士。
他感到站在那里的是......
站在那里的是年轻时候的他自己。
伊莱莎扬唇微微一笑，这笑容在瓦尔希里德大公眼中傲慢如同挑衅。
两人隔空遥遥相望，像一场跨越了时空的对视。鸦雀无声。
伊莱莎的脸上带着笑容，这笑容与曾经出现在魔女脸上的笑容很像，从容而温和，温和而闪耀——一位太谦逊的胜利者。
瓦尔希里德大公闭上双眼，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伊莱莎。
周围的空气狂暴起来。
金发的骑士站在飙风中岿然不动，她抽出剑接连劈过周围的几处风眼，她的动作很快，不过瞬息之间，本来狂躁的风安静下来，但在瓦尔希里德大公的眼中，她的动作又很慢，他深深地看着伊莱莎，仿佛要把她的动作都刻印在脑海中。
瓦尔希里德大公盯着金发的骑士，他深呼一口气，似乎又想发作，但他忽然丧失了所有的斗志，颓然地移开视线。
“我老了。”瓦尔希里德大公道。
“是的。”伊莱莎道。
“你是谁？”大公问她。
“我是一名骑士，来自极东的奥瑞金。”
“我问你的名字。”大公皱眉。
“我的名字不足挂齿，但我可以告诉您我的主人是谁。”
“是她？”大公惊道。
伊莱莎矜持地颔首，掩去眼中不悦。
“她是谁？”大公追问道。
“我的主人，东方的魔女——高塔中的......”
魔女在伊莱莎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罪恶的莉丝塞尔维娅。”伊莱莎念出口，瞳孔紧缩。
黑夜不知何时已悄然到来。
这个名字被宣之于众，天空传来巨大的轰鸣，云浪翻涌，雷电交加，大地开始兴奋地震颤，岩石哀鸣，溪流激唱，暴雨瓢泼而下，雨水狂喜地舞动，迎接旧主的到来。
莉莉斯漂浮在半空，俯下身温柔地环抱住金发骑士的脖颈，在她耳边轻笑低语。她浓密的紫罗兰长发散开，在狂风中舞动，与骑士的长发交织。
瓦尔希里德大公惊惧地感受着天地的异象，阶下的年轻骑士身后出现一个女人的虚影，窗外一道闪电，惊鸿一瞥，那个女人的半边脸被照亮，雕像般美丽的脸庞上是安详又令人恐惧的笑容，娇红的嘴唇甜美无比，闭上的双眼缓慢睁开，眼中是无尽的黑暗。
“伊莱莎...”金发的骑士听到魔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这片土地已经被唤醒了。”伊莱莎感受到魔女颤抖着的兴奋与快乐，“它们认出我了。”
“我要你...”
她感受到魔女的急切。
“我要你...”
魔女按捺不住的渴望，甜蜜的哀求。
“那个拿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
“我要你！”
“帮我把他杀掉！”
伊莱莎眼神放空，听到魔女的话，眨了眨眼，道：“好。”
年轻的骑士走上前，剑指她脚下这片领地的主人。
“告诉我有关你们国家的一切，不要有一点隐瞒。”即便是这样命令的语气，伊莱莎身上仍找不出一丝傲慢。
如果不是她的剑正指着自己，瓦尔希里德大公大约会认为这只是后辈的一个普通的请求。
他并不觉得惧怕，不过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勇气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他已经太老了。
“你们要做什么？”大公竭力沉住气，但他的的声音已经不能保持平和。
“我要杀掉占有着这片土地的人。”
金发的骑士谦逊但冷酷无情，曾经威慑一方的瓦尔希里德大公并不因此而心生动摇，但接着，在她背后的魔女脸上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
更远处，棕色长发的青年突然睁开了他金色的双眼，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杀意倾注在自己身上，仿佛有一支泛着寒光的利箭，划破黑暗，朝着他飞射而来。
不幸的阴影笼罩住他命运的前方。
处于嘉德里王室治下的整个国家，分布在各地的骑士们，在这一夜，都随着他们所侍奉之人感到那令人战栗的，无处安放的焦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