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夜:苍白圆月之夜
少年是带刺的玫瑰,少女是圣洁的百合,男人是月季,女人是蔷薇,国王端坐于权力之上,天神居高俯瞰,世界万千星辰,亘古转瞬之间,所见皆灰飞烟灭,所爱亦逝去无踪,名字都被遗忘,荣耀衰微,唯有我仍能微笑着坐在你面前,历经时间。
永恒为我,我即是永恒。
黑裙的女子顺从地伏跪在那双深色纤丽的赤足边,她直顺的黑发从颈侧滑下,发丝与裙领之间露出石膏般苍白的脖颈。略干燥的皮肤上面,如同她本人现在的姿态一样,伏趴着根根透明的绒毛。
房间内的光线有些黯淡,窗外黄昏未尽。掐丝的银胎六彩珐琅方盒中燃烧着微微发黄的乳白羊油香膏,膏芯顶端升腾起细细的烟气,在几厘米开外弥散无踪,一股有些腥臊的异香浮动在室内的空气中。
头脑有些发昏,心脏怦怦跳动,一种巨大的疲倦感自下而上地席卷了全身。
卧榻上安坐着的如同神像的女子,守卫在旁的年青骑士,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间...眼皮渐渐开始沉重。
沁人心脾的花香,夹杂着油脂香膏和数种木材的气味,从鼻下钻入,无法令人感到清爽,反而催人入睡。
伊莱莎惊异地看着黑裙女子的眼光开始发直,注视着她缓缓走到莉莉斯身前,而后拜倒在地。她的头一点一点地垂下,直到额头放到地毯上。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伊莱莎瞪大了双眼看向真正的魔女,对方却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娇红的双唇前,微笑着示意她不要惊动,伊莱莎便只好默不则声。
房间内没有钟表,伊莱莎却可以通过日光感知到时间的流逝。每一次意识到室内的光线又暗下了几分,才惊觉太阳已逐渐远去。
余晖恋恋不舍,窗外花园里的鸟类们似乎停止了活动,风掠过簌簌作响。
这期间无人前来打扰,偶有模糊不清的脚步和交谈的声音从虚掩的窗外传来,远远的,像是隔在一堵厚厚的高墙外。
伊莱莎早已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并没有打开窗户往外看过,若非如此,自然能看到窗外小花园四周青黑的石墙。
燃烧着的脂膏坚持不懈地释放着香味,明黄的火光小小一团,跃动在烧焦的膏芯上,将那微弱的光芒尽力铺满房间这一角。
紫发的魔女倚在野兽的毛皮中,眼神放空,陷入了遐思。
伊莱莎借着微弱的火光,目光不自禁在那美好的下颌和脖颈间贪婪地流连。
还有魔女的双脚。那双脚当然也很美,并不过分小巧,纤瘦而莹润。她的第二趾应当比拇趾和三趾略长,但中间三根脚趾微微地屈起,最长的二趾却刚好与拇趾等长,足尖形成一道优美的斜弧,粉白的趾甲覆合其上,胜过任何精心的装饰。
伊莱莎不觉看得入迷,直到耳中传入一声低笑,才回过神,看到魔女戏谑的神情,脸上顿时烧红。
但她的目光却舍不得收回。
“伊莱莎。”魔女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伊莱莎眼巴巴地看着她,又引得她禁不住一笑。
“找几盏灯点上吧。”魔女温柔地吩咐道。
伊莱莎顺从地走到书橱前,隔着玻璃门察看,正好最上层摆放着几个样式不一的黄铜灯座,伊莱莎拿出三个放到旁边的斗柜上,过了一会,又从一个矮柜中找到了一大包白蜡烛,也取出三根,用香膏点燃,分别插到不同的灯座上。
顿时,房间内被照亮了不少。
三盏灯一盏被伊莱莎放到了魔女身前不远处的圆桌上,一盏被留在了斗柜上,还有一盏则被摆放在了沙发卧榻旁窗几上珐琅香膏燃盒和水晶瓶的前面。
百合花蜡绿的叶片和白缎似的花瓣在火光的映照下,也被薄薄地镀上一层暖黄。
不知是伊莱莎走动发出的声音太吵,还是因为夜色渐浓,伏跪在地一直没有动静的黑裙女子醒了过来。
伊莱莎放下最后一盏灯,回身想要绕过跪在地上的女人,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转过头去,正看到黑裙女子慢慢直起腰,然后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伊莱莎绕过她站到魔女的手边,看到她眉头微蹙,有些忌惮地望着魔女。
伊莱莎看着她那张脸,觉得哪里不对,一时说不上来。余光瞥到魔女的长发,才发现原来地上女子的双眼已经变成了黑色。
“你是...”伊莱莎微怔,情不自禁开口。
女子看向她,神情放松了些,盯住她看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本名艾莎,现在人们都叫我弗洛忒尼娅。”
在艾莎还是九岁的时候,是一个相貌可爱但是性格孤僻的小女孩。
她的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白皙的皮肤和漂亮的脸蛋,使得她像是摆在商店橱窗里的昂贵玩偶一样令人喜爱。但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大跟其他小孩子一起玩,脸上的表情总是冷冰冰的,除了她的母亲,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靠近她和她相处。
艾莎跟着独身的母亲住在普洛提市的一条街道上。她的父亲在她两岁时死在了城外的森林里,而她跟母亲所居住的房屋,也是外公过世后留下的——外公只有她母亲一个女儿,在外公去世之前,祖孙几人一起居住在这里,父亲去世后,外公也去世后,就只剩下母女两人相依为命。
母亲纺织布匹的手艺小有名气,靠着织布赚来足够母女二人生活的钱。街坊上的邻居们都是很好的人,不仅没有欺负她们,反而时常来照顾这对孤儿寡母的生意。
店里忙碌时艾莎会给母亲打下手,母亲有空时会教授她纺织的技艺。母亲会织布,也懂剪裁和缝纫,经常给艾莎做各种好看的衣服,但记忆里她自己却总是穿着一身黑黑的长裙。
艾莎不喜欢跟住在街上的小伙伴们玩,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家里。店里母亲并不经常需要她帮忙,于是她便有大把的时间独处。她总是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卧室里,房门紧闭,窗帘拉拢,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有熟人路过她们家,进店里跟母亲聊一会天,问道怎么不见艾莎,母亲也总是苦笑着摇摇头道:“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呢。”
但艾莎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她喜欢把自己关在卧室内,是因为里面有一扇大大的镜子。
这扇镜子比九岁的艾莎还高一点,比街上最胖的罗德太太的身材还要宽,据说是她父母订婚时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现在和一些杂物一起堆在艾莎的床尾蒙尘。
艾莎喜欢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精致的小脸,还未长开的身段和漂亮的黑头发。特别是当母亲给她做了新衣服的时候,艾莎必定要穿好跑上楼,对着镜子细细观赏一番。
这样四五年,艾莎总是对着镜子顾影自怜,还总是把镜子中的倒影当成一个真实的人来对待,跟它自问自答地交谈,还时不时地贴上去亲吻它。
然而在艾沙快满十二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改变她命运的事情。
休息日,艾莎像往常一样跟着母亲上街,采购肉类,蔬菜和其他的一些生活用品。
她手里提着面包、棉线这样轻省的物品。十一岁的她,已经可以帮母亲分担一些重量,而不是像小时候一样,挎着母亲给她的装满点心的小篮子,蹦蹦跳跳地跟在母亲身边,左看右看了。
母亲在糖铺前跟老板聊天,不远处的人群忽然有些骚动,很快一个消息传到了艾莎和母亲这边,听说隔着糖铺这边两条街的东城门打开了,出去扫荡森林外围妖魔的士兵们即将归来,好多人赶了过去看热闹。
东西已经买得差不多了,看着艾莎脸上好奇的神情,母亲便让她跟着旁边的熟人过去,自己先把东西带回家里去。
这个熟人,是住在艾沙母女附近的一个叔叔,比母亲小几岁,和母亲从小就是好朋友,没有娶妻,很喜欢逗小艾沙。他性格大大咧咧的,经常揉乱艾莎新梳好的头发,即使被艾莎抱怨,也只会哈哈大笑,从不改正,但是其实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周围有人曾经劝过艾莎的母亲改嫁,想要撮合他们俩,但艾莎的母亲拒绝了。
艾莎不喜欢被他逗,看到他总是愁眉苦脸的,不过这次跟着他去看热闹,倒是很兴奋。
这个叔叔哭笑不得,带着她随着人流去到了东城门边。城门大开,道路两旁挤满了人,伸着脖子望向城外。
过了有半个小时,终于有一队车马远远地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但令人失望的是,并不是什么扫荡妖魔的士兵凯旋,而是市里一个官员家的亲眷外出归来。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骑着马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队护卫和几辆马车,马车前后同样是骑着马的护卫,仆从们步行跟在最后。
马上的男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但在看到艾莎时忽然瞪大了眼睛,坐直了身体,抬手示意整个车队停了下来。
“把那个小女孩带过来。”男人对着身后的护卫道。
艾莎并没有意识到是在说自己,但是叔叔立马护在了艾莎的身前。
看到叔叔的举动,马上的男人轻蔑地吩咐道,“给那个男人两个金币。”
周围的人群发出惊呼,没人想到一个小女孩竟然能值两个金币。
叔叔摇摇头,仍旧挡在艾莎的身前。
男人本来色迷迷地盯着艾莎,现在被他挡住,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
“五个金币,不要贪得无厌。”
艾莎对那个男人的目光感到很不自在,幸好叔叔挡在了前面,熟悉的背影令她安心不少。
叔叔依然坚持地摇头,这时母亲慌张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看到艾莎躲在叔叔身后安然无恙,眼睛一酸扑上前去抱住她。
看到突然又出现一个陌生女人,马上的男人皱了皱眉,道:“把这个女孩儿卖给我,我给你们两人一人五个金币。”
周围的人们又发出低呼,纷纷议论起来。
叔叔和母亲依旧拒绝,马上的男人不耐烦了,让护卫把钱扔给这对男女,然后把艾莎带走。
护卫上来架住叔叔和母亲,艾莎惊恐地想跑,但是却很快被抓住,只得在两个成年男子的手里奋力挣扎。
三人的喊叫声,男人的呵斥声,周围人群的议论声,一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因为不顺从,两个护卫摁住艾莎想把她的手脚捆上,刚刚捆住双手,城门处忽然传来一阵金铁铿锵之声。
两列士兵迅速地沿着街道跑向城内,将普通百姓隔开,中间留出宽敞的通路。
刚刚传来的声音就是他们跑动时身上盔甲翕动和手中长矛点地发出的响声。
到了艾莎他们这里,士兵们也迅速地将他们围了起来,派出一个人回去禀报情况。
艾莎被两个守卫押着跪坐在地上,裙子上沾满了土灰,双手被紧紧绑住。这意外的到来让两个守卫停下了动作,只把她紧紧抓住。艾莎也愣愣地忘记了挣扎,怔忪地望向城门口,那里除了士兵们,暂时还没有其他人。
不过很快就有人来了。
马上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脸色也有些难看。
长长的士兵队伍从城门鱼贯而入,当先的一匹高头大马上骑乘着一位身披银铠威严的长者,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精神矍铄。
正是这片领地的主人,卡西里伯爵。
没有人想到居住在郊外的伯爵大人这次会跟着士兵们一同回城。
伯爵大人行到近前,看到被官员亲属护卫架住的平民和跪坐在地上惊恐的小女孩,不禁皱了皱眉。
他询问了情况,刚刚还不可一世的中年男人支支吾吾地想要狡辩,说艾莎的母亲和叔叔想把艾莎卖掉却坐地起价。卡西里伯爵并没有听信他的一面之词,而是在倾听了艾莎母亲的控诉和旁观者的指证后,令护卫们放开了艾莎三人,然后严厉地斥责了仗势欺人的中年男子,并让他赔偿了艾莎母亲和叔叔一些安抚的费用,让艾莎等人感激不已。
自那以后,伯爵大人令人钦慕的风姿,和蔼的言行,容光焕发的神采,便深深地烙印在了艾莎的心中。
然而好景不长,那位官员的亲属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艾莎和母亲的住所,虽然碍于伯爵大人的威信不敢强抢,但是屡屡遣人上门来骚扰,意图逼迫艾莎的母亲将艾莎卖给他们。
那实在是很灰暗的一段日子,艾莎不时便能目睹母亲躲着她一个人默默垂泪。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艾莎便被母亲轻轻唤醒。母亲忍着眼泪,温柔地给她穿上厚厚的衣服,收拾好行囊,然后一个自称是她父亲朋友的年轻男子从母亲手中带走了她。
男子带着她出城,进入了东边的森林,艾莎听说过这片妖魔居住的森林。男子带着她走向越来越深的地方,艾莎心里很害怕,但她不敢出声,只能死死地攥住男子冰凉的手。
十二岁的时候,艾莎发现镜子中的自己变得奇怪起来。
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变成了紫色,并且开始回答她的话。
男子发现了这件事情,给艾莎取了个新名字,叫做“弗洛忒尼娅”,他说这是传说中月神之女的名字,希望她长大以后像月亮一样安静美丽。
艾莎从此以后便改叫弗洛忒尼娅,她把自己的旧名字给了镜子里那个像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她给镜子里的女孩讲述外面的事情,镜子里的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对什么都很好奇,渐渐的,“艾莎”成为了“弗洛忒尼娅”最好的朋友。
弗洛忒尼娅跟着男子居住在森林的深处,男子教她算术、文学、武术和魔法,利用较低等的妖魔进行血腥的实践指导。这个时候,弗洛忒尼娅才知道这个年轻男子就是她的生身父亲,也是一只强大的妖魔,而自己则是人魔混种。
不过弗洛忒尼娅对这些事情并不在意,她空闲的时候总是跟艾莎待在一起。还跟着母亲住的时候,她已习惯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现在跟父亲待在一起,她变本加厉地将镜子随身携带,随着年龄的增长,对镜中的自己愈发痴迷。
十四岁时,弗洛忒尼娅便开始对着镜子自渎。
十五岁的时候,弗洛忒尼娅发现自己可以跟艾莎互换位置。
十六岁的时候弗洛忒尼娅可以离开镜子来到外面的世界。
十九岁时,弗洛忒尼娅和艾莎已经心心相印,难舍难分。
归根结底,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人。
二十一岁时,父亲告知了弗洛忒尼娅一件事,卡西里伯爵在与妖魔的战斗中遭受重创,命不久矣,如果弗洛忒尼娅立马赶过去兴许能够见到他最后一面。
得知这个噩耗,弗洛忒尼娅即刻辞别父亲,回到了人类的地盘。这个时候因为不敌妖魔的侵扰,人们只能龟缩在城市中进行集合防御,但是去了伯爵的庇护,这种暂时的安全也危在旦夕。
阔别十年,故地重游却物是人非,弗洛忒尼娅心中大为震动。
她径直前往伯爵府,府上戒备森严,所有人都否认伯爵病危的事实,并拒绝任何人的求见。但没有人能拦下弗洛忒尼娅。
她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伯爵。
日渐老去,他早已没有了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神采,身受重创后脸色青灰衰败,深陷在床帏间无力起身,也丧失了曾经令人印象深刻的威严。
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向闯入的年轻女子,没有记起十年前他随手救下的小姑娘。
在这一生中,他曾经救下过太多的人,老人,妇女,儿童,男人...
弗洛忒尼娅跪在床前,眼泪簌簌落下。
一直以来在她心中如同神明一样受到尊崇的形象,这一刻如山崩般轰然垮塌,而他至死所守卫的一切,也即将如梦般化为泡影。
卡西里伯爵已没有心力在意周遭的环境,即使他仍能感知到床前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闯入者的强大。他的眼前走马观花似地涌现年轻时的各种场景。
周围的仆人看到伯爵仰面朝上,眼光开始发直,纷纷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一半是因为这位受人爱戴的长者即将离去,一半是由于不知何去何从的未来。亲信的士兵们将他们赶了出去,不让他们惊扰到病床上的人。
夜色将临,府上各处点起烛火,火光隐隐透入这间所有人都敛气屏息的病房。晚风冷冷地吹过,一阵又一阵。诸人缄默不语,平静的面容中隐藏着哀戚。一轮苍白的圆月惆怅地升起。
“您曾经救过我。”
这句话忽地传入伯爵的耳中,令他精神一振。
身体里突然有了一股力量,他伸出手抓住弗洛忒尼娅的手腕,即使伤口被牵动也没有再产生疼痛的感觉,眼睛已经无法确切地看清楚事物,但伯爵固执地将脸对准弗洛忒尼娅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
“保...保护...这..的人。”
“好。”
听到弗洛忒尼娅斩钉截铁的回答,他没有反应,弗洛忒尼娅抬手探他的鼻息,原来他已经咽气。
很快,伯爵府一片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