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百夜奇谭 
第21章 第二十一夜：反叛之星火点燃之夜
你在想些什么？
天幕钴蓝、深灰，远山与森林漆黑。
晚风冰冷，澄澈如透明的湖水。
也许是那无感情的眼神过于忧郁，远望的神情充满哀思，也许是太过默默无闻，似乎随时会溶化于夜色里。
有许多人，凝视着那张由造物之主精细雕刻的脸庞，情不自禁地被一双迷人的眼睛吸引，因为不明白那眼底浓郁得化不开的东西是什么，所以这样问了出来。
你在想些什么？
伊莱莎的脑海中飞快地掠过无数张模糊又清晰的脸。
那些忠实注视的眼睛，翕张的嘴唇。
有很多人，这样问过她。
“您在想些什么？”
年幼的伊莱莎在课堂上望着窗户外发呆，棕色鬈发年轻英俊的算术老师和蔼地这样询问，伊莱莎转过头，看到他那双玻璃珠一样的浅色眼睛。
“你在想些什么，伊莱莎？”
轻柔地抚摸着她头发的母后爱怜的慈语。
“伊莱莎，你在想些什么？”
表妹好奇地问她。
“您在想些什么呢，伊莱莎殿下。”
女仆小心翼翼的慰问。
“您在想些什么，大人？”
大公从沉思中回神。
一个纤瘦的黑发少年走到他身边坐下。
大公看了看来人，是不久前立功后刚刚被他破格提拔的一个小孩。
“没什么。”
大公轻轻摇头。
“您看上去有些消沉。”
少年关切道。
大公转过头又看了他一眼。
“也许吧。”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大公别过脸，凝望着篝火出神。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并排坐在一起。
那漠然的宝石蓝色的双眼，其中跳跃着橘红的火焰。
周围有一些人开始唱歌，其他士兵跟着附和起来，很快这些声音汇聚成壮大的洪流，变得如同这熊熊燃烧的篝火一样炽烈了。
少年闭着眼聆听周围环绕着的情感充沛的合唱，脸上露出雀跃的浅笑。
他也开口加入了这突然的狂欢。
“灿烂的夜空——”
“翠绿的森林——”
“哦我的故乡母亲——”
少年的声音同他本人一样，清脆、纤细，开口后很快便让人难以再将他的声音从那混合的急流中分别出来。
“怀念您、”
“怀念您广阔沉稳的怀抱——”
“眷念您、”
“眷念您微语般的柔情——”
这是在南方地区广泛流传的一首民歌，曲调甜蜜，感情真诚。
瓦尔希里德大公虽然出身王室，但他在十六岁以前，一直寄居于南方的瓦尔希里德公爵家中，这首歌他自小熟知，却从来没有人听到他开口哼唱一句。
再后来离去数十年，战争结束后赶赴自己的封地，路上再听到有人放声歌唱，心情已经不比往昔。
此时重新拥抱青春的他，静静地聆听着耳边澎湃的歌声，感到那歌曲中所描绘的东西与自己如此贴近，又好像遥远无比。
儿时一起嬉戏的玩伴，寄宿贵族家庭中许多独特执拗的礼仪习惯，那位像母亲又像情人的温柔而精明的长辈夫人，后来在王城的生活，骑士团的伙伴，陛下，战争......
诸多回忆纷涌而至。
他终于开口，像曾经无数次在私下偷偷练习时那样，用他低沉柔和的声音轻轻地，坚持地，吟唱起来。
“白云是您的羽翼，”
“湖泊是您的眼睛。”
雨水是您的眼泪。
风声是您的叹息。
“各位。”
大公忽然站起来，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
歌声以他为中心迅速地衰弱然后消失了。
森林中的营地此时一片静谧。
好像只有风声，树叶响动、篝火燃烧的声音。还有每个人都能听见的，自己的呼吸声。
所有人，坐在地上的，站立着的，倚靠在树干上的，都将崇敬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刚刚站起身的，金发碧眼的青年。
“各位，”他清了清嗓子，再次道。
众人都几乎屏住呼吸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发言。
青年神情肃然。
“我决定取代嘉德里王室，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这片土地旧日的主人在不久前归来，已选取我作为它的代理人。”
青年威严的目光扫过他面前的每一个人。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林间。
“你们中间——”
“谁愿意追随我？”
“谁将要离我而去？”
脑内活动无端暂停片刻，诸人脸上不受控制露出呆滞的神色。
“我已抛弃了那位盘踞圣坛的神，而他亦即将遭受不幸。一位骑士将要将他斩落高空，使他失去凌驾一切的资格。”
“而我——”青年抬起手，一股狂风猛然窜入林间，人们几乎要被掀翻，只能死死地护着行囊抓住地皮。
那股风到处肆虐，马匹不安地惊叫，人们歪东倒西，仅能勉强让自己和行李不被吹走，甚至连呼吸也出现困难。
“我重获青春，源于它的恩典。”就在人们濒临崩溃的前一刻，青年放下手，狂风安歇下来，像一只小猫般柔顺地，在林间回旋几圈，而后静静溜走。
“背弃了圣坛，我的力量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加强大。”
“我将如同抛弃圣坛一样抛弃我的过往，我将成为新王，与这片土地上即将建立的新的国家一样崭新、洁白。追随我之人，将与我一同沐浴此恩惠；弃我而去之人，我将如同埋葬旧国度一般埋葬他。”
青年的脸上流露出一点笑意，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跪在他身边的黑发少年首先低下头，忠心耿耿地高声宣告自己追随他的决心，这仿佛一个开关，打开了禁锢诸人声音发出的闸门，人们都对他跪下行礼，宣称自己决意追随。
这片偏远的森林中，悄无声息地燃起了反叛的星火。
自从夜探伯爵府后，伊莱莎总是有些神思恍惚。
大公的回信在第二日清晨到达伊莱莎和莉莉斯的手中。信上言简意赅，大公决定直接过来与魔女交涉，部队将于当日清晨动身前往普洛提市，大约于入夜后不久抵达，伊莱莎可以暂时休息，也可以自由活动。
伊莱莎在旅馆怏怏地待了半个上午，街边白日高悬，她主动同莉莉斯提起伯爵府魔女的事情。两人坐在窗边，楼下就是热闹的街道。窗台上一个素色的粗糙陶瓷花瓶里插着一大捧新鲜带露的绿叶白百合，在阳光下蒸腾出馥郁的馨香。花叶重重，枝影摇曳，遮挡住莉莉斯的大半张脸，从窗外只能看到那深色肌肤细腻的纤巧下颌，小半个肩头，和对坐的一头金发貌美的年轻人。
百合花的香气反而让伊莱莎感到有些气闷，虽然是她先提议二人一起商量伯爵府魔女的事情，但坐下后却不知不觉有些走神。莉莉斯心平气静地坐在她对面，怜爱地望着神思不属的年轻骑士。
伊莱莎猛地回过神，见莉莉斯正等着自己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伊莱莎。”莉莉斯唤她。
伊莱莎抬起头看过去。
莉莉斯温柔地笑起来，伊莱莎却好像从那双浅浅笑着的眼睛中感受到些许狡黠。
“看起来你好像暂时还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
听到这话，伊莱莎又闷闷地垂下头，“是的。”
不过旋即她又抬起头来，看向莉莉斯问道：“莉莉斯，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莉莉斯又笑起来。
“当然。”
那双美丽的黑色眼睛中闪动着灵巧的光。
“什么主意？”伊莱莎好奇地睁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对面微微倾身过去。
“你想知道？”莉莉斯笑着睨她。
“嗯嗯。”伊莱莎使劲点了点头。
“那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呢？”莉莉斯难得捉弄起伊莱莎，为难似的侧过头看向房间里侧光秃秃的墙壁，右手的食指绞上一缕长发。
伊莱莎才反应过来，莉莉斯在故意吊她的胃口。她张张嘴，没想到好的办法劝服莉莉斯，又合上，沉思了几秒，才靠过去捉住莉莉斯绞弄发丝的右手，认真地注视着她，腼腆地笑起来，恳请她告诉自己。
莉莉斯也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双眼眯成狭长的新月。
“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听了过后，就要按我说的做。”
“当然。”伊莱莎点了点头，依旧抓着莉莉斯的右手没有放开。
“那我们...直接去伯爵府上拜访。”
话落，莉莉斯戏弄地看向伊莱莎。
果然，伊莱莎瞪大了双眼，面色犹疑。
而最终，二人还是来到了卡西里伯爵的府邸前。
伊莱莎已经换上了盔甲，莉莉斯赤着脚，仍旧穿着威尔逊婆婆给她的旧裙子，二人骑在马上信步缓行，远远地便看见高墙下一队队操练的士兵，横拦在整个建筑的前面。
士兵们自然也隔远望见了马上的二人。
一队士兵出列，整齐划一地朝伊莱莎两人小跑过来。
来到近前，十几个士兵自发散开站成一个半圈将骑马的二人围住，双手秉持长矛，做出警戒的姿态。
带队的士官佩剑，站在士兵们和伊莱莎二人之间，皱着眉头紧盯住二人，严厉地道：“兵营重地，你们二人来此为何？”
莉莉斯微笑着没有说话，伊莱莎利落地跳下马，这个举动引得周围的兵士有些紧张地将矛尖对准了二人，伊莱莎不得不止住本来欲向前走的脚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
双方都镇定下来，伊莱莎松了口气，她摘下自己的头盔，露出那头闪耀的金发和那张令人目眩的脸，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是一名骑士，跟我的旅伴路经此地，听闻卡西里伯爵的神勇事迹，心中崇敬，所以特地前来拜谒。”
兵士们的敌意消退许多，领头士官的态度也好了一些，但还是严肃道：“伯爵大人公务繁忙，无暇待客，二位还是请回吧。”
伊莱莎无法，回头求助地望了莉莉斯一眼。莉莉斯并不说话，反而以手掩口无声地笑了起来。
双方正僵持着，前方府邸的大门处传来响动。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府门打开，士兵们都暂停了操练，直挺挺地站立不动。马蹄噔噔，一个黑裙的年轻女子骑着马缓缓行出。几个职级较高的将领出队敬礼，然后向女子汇报情况。
女子垂眸倾听了一阵，点了点头，方才抬眼瞥向前方被一队士兵挡住的来访生人，漠然的目光在马上女子紫色的秀发上凝住了。
看到女子被来访者吸引了注意，刚刚向女子汇报情况的将领朝着围住伊莱莎二人的士兵们打了个手势，随即一个士兵便离队小跑回去，为众将领和马上的黑裙女子作说明。
听到二人是来拜谒卡西里伯爵的，黑裙女子仍旧面无表情，只是策马过去。围住伊莱莎二人的兵士退开，留出马匹的通路。黑裙女子在距离二人几米远处勒住缰绳，向侧边走了几步，上上下下将对面马上粗布裙衫的美艳女子打量了一番，目光依然在那头紫色的秀发上流连。
“伯爵大人不便见客，”黑裙女子最终开口道，说了半句，沉吟数秒，才接着道，“我倒可以代大人略作招待，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她始终只看着莉莉斯，莉莉斯此时却低头看向马下牵着维克托缰绳的金发骑士。
这个黑裙女子，自然就是昨夜伊莱莎和莉莉斯潜入伯爵府看到的那位“篡位的魔女”。
乍一见到，伊莱莎不禁便回想起之前的所见所闻，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对方只专注于莉莉斯，倒让伊莱莎有时间平复了心绪，这时见莉莉斯并不回答对方的话，而是温柔地向自己看来，伊莱莎心里忽有种痒痒的感觉。
她冲着莉莉斯眨了眨眼，而后微笑着面向黑裙女子和士兵们，坦然应下。
听得，黑裙女子便打马回转，旁边有士兵过来为伊莱莎二人引路。
只是刚刚见黑裙女子似乎有事要出门，现下也不出门了，只吩咐了属下数语，便带着伊莱莎二人离开。
黑裙女子骑着马缓缓行走在前，伊莱莎牵着维克托载着莉莉斯慢慢跟在后面。
穿过门廊后黑裙女子便纵身下马，一名仆役过来将马牵走。见此，伊莱莎也扶着莉莉斯下了马，其他仆从也将维克托牵去了马厩。
莉莉斯下了地，黑裙女子站在前方不远处看着二人，眼光在她赤裸的双足上掠过，面上毫无异色，道：“我先带二位到会客室休息片刻。”
话落，仆人便悉数退下。
伊莱莎二人自然没有异议。
黑裙女子放慢了脚步，拉近了与伊莱莎二人的距离，面色缓和下来，一边给二人领路，一边对卡西里伯爵府进行了简单的介绍。
少顷，三人来到一间宽敞的豪华会客厅。向阳的巨幅磨砂厚玻璃格窗虚掩着，两侧拉开的多层厚重绸缎窗帘上绣满了各色花草动物，底下坠着金黄的丝绦，低低地悬在红棕色的香脂木豆地板上。矮柜、窗几和圆桌上摆放着数个款式相同的水晶花瓶，里面装着五分之三的清水，瓶中全都插着大束的的新鲜带叶百合。小叶红檀镶嵌透明玻璃门的书橱中放满了书籍，沙发榻边脚凳上一只小巧的鹅黄琥珀酒杯静静地躺在湖绿绣缎软枕里。
房间内光线适中，铺陈华丽，空气中混合着数种淡淡的香气。
黑裙女子请莉莉斯上坐，莉莉斯便自然而然地走到房间最深处的沙发卧榻上坐下，陷进动物蓬松的毛皮里。她深色的赤足踩过洁白的金丝羊毛地毯，未留下一点污痕。日光从她身后的玻璃窗洒下，使得她背光的面容上笼罩下一层倦怠的阴影。
伊莱莎跟着走过去，并未坐下，而是沉默地站在她身旁。
黑裙女子停在房间中央，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发声。
于是本来安静的室内便更加进入一种深沉的静默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