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百夜奇谭 
第25章 第二十五夜：沉恸哀响之夜
“安吉丽娜殿下。”
耳边响起随从的呼唤，安吉丽娜公主恍然回神。
明明身处于地底的宫殿，下一秒却陡然踏入了漫天风雪与故乡别无二致的山峦景色。
“这里是...”安吉丽娜喃喃道，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您看到了什么？”发问的依然是刚刚的那位男性，声音低沉悦耳，令人不自觉感到安心。
安吉丽娜转过头，目光一一扫过身后追随的众人，她从北国带来的部下在前几日对地宫的探索中已经折损殆尽，嘉德里王室拨调的普通侍从也无一幸存，而刚刚开口向她发问的面色温和的英俊青年，是传闻中有着“海妖的赛尤利斯”之称的嘉德里王国骑士团团长。最后剩下的十几人，除安吉丽娜以外，全都是他的团员。
青年不过二十八九岁，有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睛和一头微鬈的过耳黑发，小麦肤色，唇色浅淡，脸上总是带着温煦的微笑，很难让人相信这个英气的年轻人就是传闻中那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嘉德里王国骑士长。
他身边离得最近的是一名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背对着安吉丽娜和骑士长，身材纤瘦挺直，长着一头引人注目的银色长发，是嘉德里王国骑士团的副团长，“风神”赫兹提弥。只看外表，没有人能想到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正是得益于他的协助，安吉丽娜一行人才能在收到绿色文字后只花费短短五六天时间便赶到了飞鸟城。
这两人是在场惟二让安吉丽娜心中感到忌惮的人。
安吉丽娜不禁抬手抚上颈间的红宝石铂金项链，这是她感到焦躁时的习惯性动作，而那位年轻的骑士长直直望来的温和目光，却仿佛看穿了一切般令人心生不安。
“我看到了故乡的冬天...”
“赛尤！”安吉丽娜公主刚出口的话被打断，银发的少年转过身来，他的左脸上覆满了斑驳的紫色胎记，看上去十分诡异，但周围的骑士们显然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有安吉丽娜尽管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仍然免不了暗自惊愕。
“陛下让我们保护安吉丽娜公主。”赫兹提弥不仅外表如同少年，声音也像是还在变声期一般稚嫩中带着沙哑。
赛尤利斯面色不改，回答道：“陛下也授予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裁量权。”
安吉丽娜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暗自提高了警惕。
听完赛尤利斯的回答，赫兹提弥似乎被说服了，不再反驳。
没有人再开口，风雪在安吉丽娜耳边呼啸而过，单调而寒冷，一时气氛沉默得可怕。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终还是赛尤利斯笑着开口了，“您所佩戴的项链就是第二件神物吧。”
他的语速不急不徐，整个人温文尔雅，从容不迫。
“把它交给我，我可以放过您的性命，安吉丽娜殿下。”
英俊的青年微笑着，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安吉丽娜的身体因为惊惧而有一瞬间的僵硬。
“不可能...”
轰隆！
方才安吉丽娜所在的位置因为飙风的冲击而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深坑，而安吉丽娜本人，则已经在遭受袭击的前一秒脱离了原位。
安吉丽娜感到自己身处半空之中，她低头往下看，托住她的是一双纤瘦但有力的手臂。两人很快落地，身后抱着她的人在一股温和的气流中稳住身形，然后才将她放下来。安吉丽娜下意识地转过身想要知道救了她的人是谁，但赛尤利斯压抑着怒气的呵斥却比她的视线更快到达。
“赫兹！”
下一瞬，闯入眼帘的赫然是那张覆盖着可怖胎记的少年的脸。
赫兹提弥。
“为什么...”安吉丽娜想问这位与她素未相识的副骑士长为何从他的同伴手中救下自己，却先被对方的问话打断了。
或许不能算是问话，因为对方那张少年的脸明媚地笑起来，然后他这样说：
“你的母亲叫做茱莉亚，是吗？”
安吉丽娜惊诧地瞪大眼睛。
“是的。”她点点头。
她的生母早已在诞下她的那一年过世，之后她便一直记名养在父皇一位得宠的妃子名下，世人都以为她是那位妃子的孩子，少有人知道她生母的名字。
赛尤利斯仍在一旁虎视眈眈，安吉丽娜也终于明白双方之间的争斗无法避免，进入了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但她怀疑赛尤利斯的实力远在她之上，而刚刚救下她的这位副骑士长虽然保护了她免受赛尤利斯的初次袭击，但对方到底会不会继续为了她而与昔日无间的伙伴敌对并不确定，这样一想，安吉丽娜不禁有些绝望。
眼前的景象却忽然变化，风雪、群山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暗的地宫，不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令人震惊地，这里竟然出现了除安吉丽娜公主和嘉德里王国骑士团之外的陌生人。
或许也不全然是陌生人，因为赫兹提弥出乎意料地在来者中看到了他的一位老熟人。
“巴甫洛夫？！”
“赫兹？”
赫兹提弥惊诧于在这传说之地见到除他们自己队伍之外的其他人，巴甫洛夫和他的伙伴们却并不意外在这里遇到由嘉德里王室派出的探索队伍。
赛尤利斯本来还想偷袭，但在大公手下没有讨到好处，只得暂时先带领部下退走。赫兹提弥与巴甫洛夫一行人进行了简单的交涉，然后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安吉丽娜公主不安地攥紧了衣摆，默默地跟在赫兹提弥身后。
事到如今，她自然不可能再继续与赛尤利斯等人为伍，既然这位副骑士长刚刚愿意救她，甚至不惜与骑士团的同僚决裂，他暂时应该是不介意自己跟着他的。但是这地宫之中危险重重，失去了赛尤利斯以及骑士团的保护，她自己一个人力量有限，显然是才脱狼穴，又入虎口，唉。
安吉丽娜公主悄悄地叹了口气。
虽然刚刚逼退赛尤利斯的那位青年看上去也很强，但是他们会愿意保护自己吗？
“公主殿下？”耳畔传来温柔的声音，安吉丽娜公主抬起头，原来是赫兹提弥，他大约听见了自己的叹息。
“赫兹提弥大人，您为什么救我？”安吉丽娜公主想了想，问道。
那张少年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虽然左脸爬满了胎记，却不掩俊秀。
“你的生母...是我的胞姊，我以前还抱过你...在你出生那年我被赶出了家族，”说到这里，赫兹提弥似乎有些羞惭，但他很快眼神一亮，道，“茱莉亚她，还好吗？”
安吉丽娜公主内心惊动，但听到赫兹提弥问及自己的生母，看着对方脸上欢欣的神情，她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她眨眨眼。
“母亲她，在我出生那年就已经去世了。”
安吉丽娜公主以为对方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难过，但赫兹提弥只是茫然了一瞬，随即便恢复了镇定，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她微微一笑，道：“别担心，我会保护好你的，殿下。”
安吉丽娜公主颔首，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那您是我的...舅舅？”
赫兹提弥轻轻嗯了一声，依然微笑着，但注视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那眼神中仿佛突然多出了一种浓郁、涌动的哀伤，又好像错觉。
安吉丽娜公主降生的时候，赫兹提弥只有十四岁，一向同他最亲近的姐姐茱莉亚二十岁，对了，那个时候，赫兹提弥还不叫现在这个名字，但像这样的细节，经过十九年的蹉跎，早已不重要了。
怀中的小婴儿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离开母亲的怀抱，被这个陌生人接过，她反常地没有哇哇大哭。
脊背单薄的少年从他姐姐手中接过这个柔软的小东西，将她小心翼翼地横抱住。
“这样，这只手稍微往上一点，这只手托在这里...”刚刚生产完没多久的姐姐身上，不知何时好似多出了一种慈爱的辉光，她看着赫兹提弥抱着自己女儿那副如履薄冰的样子，一边指导他如何抱好，一边禁不住笑出了声。
“姐姐，我还是不要抱了...”听到姐姐的笑声，赫兹提弥有些羞涩道，不过低头对上自己怀中好奇地大大睁着的小动物般懵懂湿润的双眼，就舍不得将她放下了。
“陛下给她赐名安吉丽娜。”姐姐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是在那些婚姻不幸的女人身上所难以见到的一种既娇羞又活泼的神情。
自赫兹提弥记事以来，茱莉亚便总是一副温柔沉稳的姐姐样。
或许因为幼年丧母，更或许因为赫兹提弥不光彩的身世，为了保护弟弟和自己，茱莉亚从小便不得不勉力学着端出大人的架势，这还是第一次，赫兹提弥看到姐姐脸上露出如此松快的笑容。
如果能让茱莉亚的脸上一直出现这样的神情，赫兹提弥真是愿意拿出自己的一切去交换。
在魔物的血脉觉醒后被家族乃至整个王都驱逐时，赫兹提弥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十四岁的少年背井离乡，独自漂泊。他遇到过危险受过致命的伤，乞讨过给人家当过奴仆，但他从不觉得痛苦，相反，只要他一想到王宫中像天使一样微笑着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姐姐，还有小小的安吉丽娜公主右眼下可爱的月牙形胎记，他的心里就充满了甜蜜与幸福。
他和茱莉亚的母亲被魔物强.暴后诞下了他，之后很快撒手人寰，家族中的其他人对他避如蛇蝎，母亲原本的丈夫，茱莉亚的父亲也对他十分嫌恶。从小到大，唯一对他好的人只有茱莉亚。只有茱莉亚把他当作亲人，把他视为自己亲爱的弟弟。
茱莉亚生产后不久，赫兹提弥身体中魔物的血脉苏醒，他获得了诡异的力量，脸上也出现了可怖的印记。
人们畏惧他，同时又深深地厌恶着他，家族终于决定将他除名然后驱逐出城，王都的大门对他闭拢，如若他执意留下，与王都守备相抗，无论闹出什么动静，都将使宫中茱莉亚王妃的地位岌岌可危；即使他逆来顺受，只要他还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一日，便是对王妃声名的抹黑；只有远远地离开，远到上流社会放下心中的忌惮，久到那个不详的怪胎的模样最终淡出人们的记忆，才能让茱莉亚高枕无虑地继续她光明灿烂的新生活。
四处流浪时，赫兹提弥常因可怖的左脸受到驱赶和欺辱，但他无怨无尤。他的出生更像是一个诅咒，他十四岁以前的人生蒙着晦暗的阴影，他十四岁以后的人生步入无边无际令人悲叹的泥淖，从始至终，只有茱莉亚，像一束光，照耀着他的生命，像一条溪流，滋润着他的心灵，等到小安吉丽娜降生以后，他恍然体会到迎接新生命到来神圣的喜悦，那感动几乎令他泪流满面，与此同时，他又愈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生命的存在，是如何地不祥、如何地肮脏、邪恶，令他痛苦，令人蒙羞。
所以无论他遭受什么样不公正的对待，他都无悲无喜，无恨无怒，等到独自一人安静休憩之时，于心中细细描绘姐姐秀美慈爱的容颜，便感到无限的快乐与安和。每当夜深人静，他想，茱莉亚一定正深深酣眠，身旁亦必定伴有小小安吉丽娜甜美的睡颜，一切这样温柔安宁的想象，一次又一次，在他脑海中翩然浮现，最终划下近乎圣洁的深深刻痕。
“当一个人有了想保护的东西，就是他不幸的开始。”
不知从何处听来了这句谚语，赫兹提弥从未放在心上。
怎么会呢？他想。如果茱莉亚没有安吉丽娜，赫兹提弥没有茱莉亚，他们的人生将会是如何地灰暗呢？
于是赫兹提弥嗤之以鼻。
后来他辗转南下进入与北国隐隐相互敌视的嘉德里王国，他的独特能力受到了这个国家掌权者的赏识，他进入嘉德里王国骑士团，屡建功勋，因为性格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最终只升任骑士团副团长，协助团长统管骑士团，而不需要处理外交等其他烦冗事务。巴甫洛夫离开王都前，当时的骑士团团长还并不是刚刚打了照面的那个年轻人，但“海妖”的名号他略有耳闻。更早一点，巴甫洛夫名噪王城的时候，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结识了骑士团新星赫兹提弥，两人一见如故，此时，赛尤利斯还只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
与故人之子相认，与昔日好友重逢，与同僚反背为敌，现实开展如电光火石，一幕紧接着一幕，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时机，然而，在喧扰的尘嚣中，前后情节轰鸣交接过后的一刹那，赫兹提弥还是没能忽略那如羽毛一般从安吉丽娜公主殿下唇畔轻柔飘来，又在他心上重重砸下，砸出一个血流如注的大洞，将他的整个灵魂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的消息。
茱莉亚死了。
茱莉亚十九年前就死了。
听完赫兹提弥的讲述，众人沉默不语。这样一个悲情的故事，由赫兹提弥以那样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道来，好像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真实经历，而是改编自上个世纪旧事的某部戏剧。
或许是因为太久了，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了，想一想，只要一想，十九年前，离现在实在太远了。
诸位听众，身份高贵的瓦尔希里德大公、卡西里伯爵的继任者弗洛忒尼娅大人、身份不明的外来骑士伊莱莎、智勇双全的赏金猎人巴甫洛夫，对这场悲剧的主角纷纷致以同情的目光，大公更是不禁发出一声悲悯的叹息。
赫兹提弥面容平静，好似刚才只不过讲了一个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安吉丽娜公主眼眶湿润，好似要说些什么，众人将目光投向她。
安吉丽娜公主想现在轮到她说些什么了，她想应当是要说出来的。
安吉丽娜公主闭了闭眼，哑声道：
“母亲正是阻止未果，听到您被赶走，呕血含恨而死的。”
女人绝望的悲鸣跨过十九年的时间在此刻忿然撞响，听闻者无不落泪。赫兹提弥如遭雷击。
原来是真的。
他的出生给茱莉亚带来了一个不幸的童年，随着他逐渐长大，又给她带去了死亡。
如果茱莉亚不爱他，不把他当作血脉相连的弟弟，像其他人一样对他避如蛇蝎——那该多好啊。
眼泪像泉水一样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