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路远曦是被持续不断的敲门声给弄醒的。昨天晚上，事实上已经可以算是今天凌晨，路远曦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为了健康着想，她还是硬撑着喝了点咖啡加波本威士忌，给伤口和衣服都做完处理才上床。打完架过后的梦境总是不太安宁，路远曦怀疑自己直到天亮时分才真正睡着，这就令此刻的敲门声更加惹人生厌。

遗憾的是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停止。路远曦将被子拉过头顶，在被窝里又熬了三分钟，终于还是捱不过那规律地每五秒钟响三下的敲门声，烦躁地起了床，套上一件睡袍，从床头柜里摸出那把点二二口径的小枪，走到门口去。

监控终端显示在门外的是这次工作的委托人徐琨先生，路远曦犹豫了一下，将枪塞进睡袍的衣兜，打开大门。

“您应该清楚，如果一个人很久不来应门，很可能因为她有别的急事。”

徐琨收回正要继续敲门的手，目光不大客气地顺着路远曦全身上下打量了一圈：“我看你是还在睡觉。”

“考虑到我昨晚的上床时间，目前来说睡觉的确是我的第一要务。”

徐琨轻轻地发出一声嘲笑。

“考虑到我是你的客户已经有一周时间，你应该了解我是个坚持不懈的人。我听说你昨晚已经声势浩大地解决了我的委托，所以现在来给你尾款和奖金。”

这真是矫情又虚伪。路远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既然你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就更应该体谅我对睡眠的需要。”

“我的未婚妻说她很抱歉打了你。”

“呸，她才没有呢。”

“你并不够了解她。”徐琨从大衣的内袋里拿出一只厚厚的信封，将它递给路远曦：“我想，这样就算事件圆满结束，对不对？”

路远曦看了他一眼，接过信封，将信封打开，把纸钞抽出来，用无法恭维的潦草姿势仔细地数了一遍。数完过后，她慢条斯理地将钱整理好塞回信封，垂下眼仔细捏合封口处的折线，避开徐琨探究的眼神。

“奖金挺丰厚，谢谢。讲真，如果你选择电子转账的话，你就用不着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等我数钱了。”

徐琨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乐意现金交易。那么就这样吧，希望我不会再有要用到你的时候。”

路远曦也冲他笑了一下，然后猛地摔上门。她把塞满了钱的信封随手放到鞋柜上，毫不留恋地走向卧室。路远曦知道徐琨为什么要大清早过来搞什么现金交易，这个男人虽然雇佣她帮他做事，但其实压根儿看不起除他自己之外的人，而且也许是出于某种心理缺陷，又享受高人一等的感觉。按道理这种混蛋客户应该直接踢出门外，管他有什么委托，可他是一个朋友引荐过来的，这就弄得路远曦不太好拒绝。

当然，路远曦已经在仔细考虑引荐他的那个人到底还适不适合自己的朋友。

路远曦回到卧室，脱掉睡袍，换上出门的衣服。身体其实还困着，刺痛的双眼和疲乏的四肢可以证明这一点，但她不想再回去睡了。她从床头柜上的保温壶里倒出一杯还冒热气的黑咖啡，像喝药一样一仰脖喝下，感到精力闷闷地充进自己目前所拥有的这具凡躯里。

好吧，这样大概就足够开启新的一天了。

没有工作的时候，路远曦会去启桐街的一家公立图书馆消磨时间。这家图书馆其貌不扬，在这个图书馆大肆翻修的时代实属异类，但好赖算是过得去。十一层楼的建筑里它只占区区两层，有两位固定馆员和五位兼职的学生志愿者。不接受外界捐赠的缘故，馆内藏书不算太丰富，种类繁多的期刊报纸构成了收藏的主体。路远曦认为政府至今为止仍然不顾亏损按时拨款维持这里的原因，不是在于它作为公共服务的功能，而是在于它已经把自己弄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传统纸媒博物馆。

路远曦拎着从街边小店里买的豆浆馒头走出电梯，小心地看向图书馆前台。

在前台值班的图书馆员身穿毛呢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老花镜，一头银发考究地梳向额后，这让路远曦心里一咯噔。但既然她已经在这之前就做了冒险的决定，她现在就得把它继续进行下去。她把塑料袋换到右手，尽力让它紧贴身体不引人注目，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走进图书馆。

“请等一等。”

就在路远曦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时候，图书馆员叫住了她。她偏过头，向他露出一个灿烂到自己都觉得过分的笑容：“怎么了？”

“我记得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不能再带吃的到图书馆来。”

“我这次没带有味道的嘛。”

“那也不行。”图书馆员说：“请将食物寄存，或者在外边吃完了再入馆。”

路远曦将袋子提起来，皱着眉看了看：“真麻烦，我还是把它扔掉吧。”

图书馆员没理她。路远曦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把食品袋放到前台上。

“您没来得及吃早饭吧？一把年纪的人了，多注意点啊。”

图书馆员抬起头，显然不明白路远曦为什么会这样说。

“今早不是提前上班了吗？我听林阿姨说了，说您走得匆匆忙忙的，连招呼都来不及应，更别提早饭了。”

“让她多嘴。”年迈的图书馆员不赞同地摇摇头，但还是将食物收到了柜台后。似乎是想起什么，他抬起头用锐利的目光紧盯路远曦：“你没惹什么事吧？”

“怎么可能……”路远曦无辜地说：“我现在哪够格惹是生非啊。”

“那你怎么受伤了？还伤在脸上，女孩子家家的，破相了可怎么办？”

“只是个意外啦。”

图书馆员将她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大约最终还是觉得对一个成年人的谎言穷根究底不大合适：“当心点。你选的这份职业从来都不容易。”

“容易得到的职业做起来当然会不容易，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您放心。”

工作日早上的图书馆里向来没什么人，阅览区里大半都在复习考试，剩下零星几个附近社区的退休人员，大约刚刚送完孙辈上学，又还不到做午饭的时候，凑牌局也稍稍嫌早，所以才在这里拿着书报悠闲地阅读。

路远曦在稍显空荡的当代小说区流连了一会，最后带着一本九成新的科幻小说来到阅览区，挑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

离午饭还有三个小时。

她拿出手机，连上图书馆的WiFi，打开新闻APP，认真地读起早报来。

临近正午的时候，一名佩着警徽的警探走进图书馆。路远曦当时正在自动借阅机旁边翻阅推车上别人归还了还没来得及入架的书籍，听到硬底警靴发出的标志性敲击声，忍不住朝那边看过去。

这名警探有着一头茶色的长卷发，高高地扎成马尾，挺刮西装外边套一件卡其色风衣，颇有一种侵略性的气势。她不太客气地屈指在胶合木板上敲了敲，讲话的方式却很礼貌：“不好意思，恐怕还得打扰您一会。”

“不会。请问您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我在监控录像上发现了一位可疑人物，他的图像在惯犯数据库里没有匹配，只好拿来让您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

图书馆员对着两张质量平庸的监控设备拍下的模糊照片仔细地看了好一会，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我认不出他来。”

警探点点头，显然她没有天真到以为事情能这么顺利：“麻烦您了，谢谢。”

她想要去拿那两张照片，但另一只手更快地拿走了它们。

“我想我应该认识这家伙。”

路远曦捏着照片一角，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