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2」

雨终于是停了，地上的积水还很深，路远曦一靴子差点踩进六十二分局门口的水坑，还好靠着反应能力矫健地一步上了台阶。她后怕地回过身来再看一眼那片低洼的地方，恰巧看见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的乘客踏进水坑，溅起的霸王花把屁股都给打湿了。

真是个小可怜，穿着仔细擦亮的皮鞋和精心熨烫的旧西装自信满满地出门，还没上战场就先被环境打了个下马威。路远曦不着调地想着，推开六十二分局的大门。一楼需要刷卡才能通过的闸机前站着的正是林中觉，他单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冲路远曦挥了挥。路远曦走过去，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

“这门口的排水系统应该修得更好一点儿，正对大门那么大一滩水，太难避开了。”

“想法挺不错的，不如你出钱？”林中觉的眼睛下边挂着沉甸甸的眼袋，连笑也是懒洋洋的：“好久不见，倒是精神上成大款了。”

路远曦耸耸肩：“确实，我不应该指望一间连点好茶都不买的警局。”说到这里，她刻意地吸了吸气：“现在竟然开始提供咖啡了？”

“我自己买的。局里现在连茶叶都没了，只有高沫——之前更新了套装备，把今年预算花了个七七八八，搞得现在连报销都难。不过这份工作嘛，就是这么回事了。”林中觉停了一停，露出个狡黠的笑容：“像你这样单干，不也没捞着什么好处？”

路远曦不接他的挑衅：“你还有几年？”

“退休金吗？十一年。这么看起来，时间过得还算快，对不对？”

“我看新闻上说，要改革退休制度了。”

林中觉一哂：“说得就像我努把力就能逃过去似的。不过说起来，我没想到颜佳会最终找上你。”

路远曦露出微笑——总是他先忍不住开始谈正事。

“我占了点儿地利，只能算运气好。”她感到林中觉没太明白，又补充道：“你帮她找的新房子刚好在我家附近。”

林中觉明白了，噢一声，烦恼地搔搔后脑勺：“那你晓得她住什么地方？”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你眼光很好，要是我，我也给她推荐那套房。”

“可不是么，过去局里还拿那套房当过安全屋，但这也没能拦住那个混账东西。他一定用了什么方法来骗过保安。”林中觉忽然闭了嘴，微微眯眼，目光在警局一楼大厅内逡巡一圈，揉了揉脸：“不在这里谈。我们出去找家餐厅吧。”

五分钟后，他们在街角一家快餐店里落座。这个时间点店里没什么客人，兼职的店员也不会在这时候来，快餐店的老板躲在柜台后边开着公放看视频，等路远曦和林中觉都坐下之后才慢悠悠地来问他们要点什么餐。

路远曦摊开手，将决定权交给林中觉。

“那么，两杯啤酒就可以了。”

“再要一份蓝莓派怎么样？”老板说：“新来兼职的姑娘很会做这种小点心。蓝莓也是好东西，明目的，又补充维生素。”

“我不拿啤酒配甜食……不过你可以留一份让这位小姐待会儿打包带走。”

林中觉说话的时候，路远曦一直低着头用指甲刮刮桌布上纵横的纹理，等老板离开后才抬起头来说：“你想照顾人家生意，为什么拖上我？”

“你刚刚不也没反对吗？”

“我猜你有你的理由，毕竟这边是你的地盘。”

“谢天谢地，单干总算让你学会油嘴滑舌了。”林中觉说：“他是一位退休的警探——不，不是我们局里的，七零或者四四，反正不是那种警校毕业生会抢着去的地方——好像有点老风湿，不过总体来说没病没灾，刚满二十年就退的。”

“噢，你的人生偶像么这不是。”

林中觉侧过身看向柜台。老板刚刚刷出两只干净扎啤杯，正略弯着腰从雾蒙蒙的铜龙头里接酒。五十岁的脸一眯眼就是纵横的沟壑，谁也不知道到底对应着他人生里哪些苦难。

“他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是和同事，后来她牺牲了，给他留下个现在正在读大学的女儿；第二次是退休后相亲相到的一位老师，但四五十岁的人了，对方又是专带高考班的那么一号强人，所以基本上只是搭伴过日子。警局附近的铺面房租其实不低，不靠我们帮衬，日子很难捱。”

“两杯啤酒，小菜是送的。”

老板将右手拿着的那杯啤酒放到路远曦面前，然后把搁在左手腕上的一小碟盐水煮毛豆放到桌子中间，再把林中觉的啤酒递给他。做完这个，他向路远曦微微一笑：“要走的时候请记得找我拿蓝莓派。味道是真的不错。”

说完他就走了。路远曦好奇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问：“那他为什么不换个地方开店？”

啤酒泡沫在林中觉嘴唇上留下一圈很快就消失的白：“他喜欢警察工作。我们有时候也会拿着案子来问问他的想法。”

“可他一到年限就退休了。”

“你装什么傻呢——这份职业不只是完成警察工作而已。随之而来的沉重的责任和负担……要我说，二十年已经够多了。你难道不也是因为难以忍受而辞职的吗？”

“……我的情况比这个还要复杂一点。不过今天不是关于我们。颜佳的案子，你能给我讲一遍大概情况吗？”

林中觉露出微笑，他当然知道路远曦这是个什么套路：“想要听听我这个视角的故事？可以，不过我其实知道的不算很多，毕竟这案子甚至都不是我们局里的案子，我只是因为颜佳才参与了一部分。”

路远曦拿食指指腹擦了擦啤酒杯杯壁上的水珠。

“想听你注意到的细节。我担心颜佳过于了解怎么把最好的故事留给自己了。譬如，首先她就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会想到要找你来帮忙。六十二分局的警探她恐怕全都认识，不是吗？”

“这倒确实，不过她也不是在分局里找上我的。第二起案件里不是死了一对小情侣吗？男生原先在我们片区有案底，所以我当时被派去把资料送给专案组，在那里遇见了颜佳。我们打了个招呼，几天过后，她才来局里找我，希望我替她另找个安全的住处。”

“她直接把原因告诉你了？”

“她那时候说的是，新闻调查过程中碰到的麻烦，我也不想多问。总之我帮她找了房子，结果一段时间之后，她又来找我，把恐吓信给我看了，说那地方不行，让我再帮她想想办法。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那间屋子已经算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资源了，所以我告诉她，让她想办法从根本上来解决问题，而不是躲躲藏藏。毕竟她是个新闻工作者，总得抛头露面，不是吗？当然啦，我当时是想让她利用自己的关系去和专案组交涉，没想到她最后决定去委托你。”林中觉停顿了一下，瞄了瞄路远曦的表情：“呃，我倒不是说你不行什么的，但专案组嘛，总有更多资源。”

路远曦点点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但我觉得，她好像不太看好专案组的能力。”

“这起案子拖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头绪，有所怀疑也是应该的。像我们的话，就算彼此都知道就是有那么一些案子会很久都找不到突破口，不管你怎样仔细地研究证据询问证词都没办法。不过嘛，真的轮到自己是受害者的时候，对于案情毫无进展也是没什么忍耐力，尤其当自己其实正隐瞒着某些信息的时候。”

关于这一点，他们倒是有些涉及到争吵和合作的共同回忆。浮现在脑海中的回忆让林中觉露出淡淡的微笑，他继续说了下去：“尽管如此，她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找到一位擅长在被隐瞒状态下工作的私人侦探。”

“嚯，你居然还能夸我，难怪这会儿雨过天晴了呢。”路远曦想了想，又问：“你有了解过专案组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吗？”

“颜佳第二次找上我的时候，我问了问认识的朋友，他说专案组现在是想打亲情牌从越世安那里找突破口。相似的作案手法，这很难是巧合。……你这是个什么表情？”

路远曦松开紧皱的眉头，冲他扬了扬眉毛，露出个微笑。

“嗯，我只是觉得挺有趣的。”

“恕我没看出来。”

“你有没有觉得，现在专案组的调查方向，其实已经偏离了现在正在活跃的这名凶手？”

“是啊，不过这不是因为颜佳没告诉他们凶手现在盯上了她嘛。”

“而凶手本来不应该盯上颜佳的。”路远曦屈指敲敲桌面：“所以他们本来想的就是专案组会去找越世安打亲情牌，毕竟谁都知道当初越世安的供词里说他杀所有人都是因为他太爱他的女儿……”

林中觉打断了她，反正她看起来也是一副等着他插嘴的样子：“你是说，越世安指导了一位凶手来作案，就为了见他的女儿？”

“恐怕如此。但现在凶手转移了目标，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复杂。得想个办法把情况透露给专案组才行。”路远曦苦恼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能帮我个忙吗？查一下颜佳原来住的地方附近的监控。求爱信如果不是亲手递交那就有失形式，也许我能从监控里找到点什么。”

林中觉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帮私人侦探的忙，我是要收费的。”

前边的对话实在是太顺遂，路远曦没料到他会到最后来提出这档子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想揍他一拳的欲望，偏过头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快餐店老板，确认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看视频，然后摸出裤兜里的钱包，郑重其事地数出两张钞票放到林中觉面前。

“给你换顶新帽子。明天下午我再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