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

木头做的门，有点年头了，远远地就传出一种灰扑扑的衰朽味道，走近了看，木头茬子从干裂开的纹路里翘出来。门上嵌着一把十字铜芯锁，锁孔旁边留有大量新新旧旧的划痕，说明这地方要么经常被技术不佳的小偷拜访，要么屋主有着一双容易发抖的手。这门早就该换了，市面上的防盗锁也已经迭过好几代，价廉物美的到处都是，没有换，也许是没有必要。

门边贴着的营业时间是朝九晚五，路远曦确认了一下现在还没到下班时刻，礼貌地敲了两下虚掩的门，在得到应答后推门而入。

“欢迎来到泽井律师事务所，我是律师钱泽井。”

事务所内唯一的律师先生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微笑着向路远曦摊开双手：“我本来还在想应该打电话给你约个时间的，没想到你就自己来了。请坐，需要喝点什么吗？”

他知道自己是谁。路远曦一时悚栗，背脊上仿佛刹那间出了大汗又风干，留下瑟瑟寒意。她强作镇定，右手微曲成拳，说：“呃，不好意思，请问你约我干嘛？”

钱泽井自顾自地去一旁倒了两杯咖啡，然后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路远曦。他从自己的咖啡杯里吸了一大口，口齿不大利落地说：“当然是关于遗产的问题。我是李轩先生遗嘱的执行人……路小姐，你不是因为这个而来的吗？”

原来周泽和她都猜错了。路远曦不无困惑地眨眨眼，说：“我确实知道李轩把他的遗产都留给了我，不过我不是为此而来的。我查到李轩他前天晚上到这里来了一趟，是你接待的他吗？”

“嗯？没有，我晚上很少加班。可能他过来想找我，但没能找到，就走了吧。那家伙像是会这样做的人，不是吗？”

钱泽井自觉俏皮地向路远曦wink了一下。

路远曦垂下头避开和钱泽井进一步的眼神接触，拿手指揉了揉眉心。侦探是以人为本的职业，侦探工作的核心即在于提出问题收集信息。但此刻，她竟然没有一个问题可以问。这让她感到烦恼，同时也感到害怕。

如果为此而做的所有努力都是错误，那该如何？

“呃，我们来谈谈遗产清单，怎么样？”

路远曦犹疑地眯起眼睛，抬头看向钱泽井。

从业十多年，钱泽井自觉已经算个有经验的律师了。在各行各业里，“有经验”都是个水到渠成的事，这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品质，但也不是靠着急就能得来的。而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一单业务的客户实在是两个很不寻常的人。

李轩在一年之前就找上了他。泽井律师事务所的生意向来不怎么样，大概是因为地理位置不好，附近的人都没有请不熟悉的律师来解决麻烦的习惯，然而钱泽井还没有放弃这里便宜月租的底气。李轩走进泽井律师事务所这扇旧木门的时刻，钱泽井已经连续十六天没有任何客户了。他知道街角那家挂着福利彩票招牌的赌场已经开出了赌局，赌他究竟会在第多少天开张，或者在第多少天走人，但他就是没办法招揽到一位愿意在合同上签字的客户。

李轩就在这时候拯救了他，给了他一份遗嘱执行的工作。说老实话，这份工作的报酬只能算是合理，跟理想差着一大截，不过万事开头难，度过了难关就能看见轻松的日子。渐渐的，其他客户也走进门来，钱泽井的事业虽然还是没能如他期望的一样蓬勃，但至少已经不用担心欠债累累被扫地出门。空闲的时候，他也会想想李轩，思考到底是什么样的生长环境让这样一个年轻人选择时刻与死亡相周旋。同时他也会猜测，李轩把身后之物遗赠的那个人，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今天他看到了，但非常遗憾，这似乎只是个被悲伤淹没了头脑的普通女人罢了。

钱泽井走到办公桌后，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只塞得半满的牛皮纸文件夹。

“虽然总量不是很多，但项目并不算少。”他说：“需要我们一起过一遍，然后签字。”

“我如果不想要呢？”

“什么？”

“我是说，我不想要他的遗产。这应该不违法吧？”

“当然不，法律赋予所有人放弃遗赠的权利。但请原谅我多嘴问一句，为什么？”

路远曦耸耸肩：“我只是不需要这种意外之财而已。你能直接把这些钱都捐给慈善机构吗？”

“呃，抱歉，我不能。但你可以接受这些财产，再委托我帮你捐出去。”

“法律真麻烦。”

“恐怕我必须反对你的说法，毕竟我正是靠着麻烦的法律赚钱呢。”钱泽井朝路远曦微微一笑：“如果你觉得整理遗产太过痛苦，可以只看看我弄出来的这张清单。当然，涉及到钱的问题，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太相信陌生人为好。”

“我相信你。我知道李轩不会选择一名糟糕到不可信的律师。但……”

路远曦忽然停下了。钱泽井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接话。他看着她疑惑地皱起眉，然后又仿若恍然地一点点松开。

她搞错了一件事。李轩怎么可能是那种见到要去的地方关门就止步不前的人。他一定想办法开门进来——这话说得好像这锁有多难撬似的——在这里边藏了什么东西。

“不好意思，请问李轩有在这里租用保险柜存放东西吗？”

“有的。他说有几本宝贝初版书需要寄放在这里。”钱泽井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拖着脚步走到竖立墙边的大铁皮文件柜面前，从屁股后边解下钥匙，弯下腰打开文件柜最下边的一只大号柜子。柜子里塞了一只制作精巧的双重加密保险柜，钱泽井回过头来，对着路远曦腼腆一笑。

“抱歉，我必须要求你转过身去。”

路远曦点点头，照做了。过了一会，她听见保险柜被打开的声音，钱泽井叹了一口气，然后柜子们又被关上了。

“就是这些了。”钱泽井将大约有十厘米高的几本书递给路远曦。

“谢谢。”

“不用谢。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戒酒书也有这么豪华的一版呢。你酗酒吗？”

“不，李轩他在戒酒。不过也说不定呢，或许哪一天我就开始酗酒了，世事难料，不是吗？”路远曦扯出个为了掩饰讽刺而敷衍的笑：“我想我们今天就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

“啊，好的。不过……”

“之后我会再找时间过来谈遗产的事。不，不必送我，今天多谢你。”

泽井律师事务所的门在路远曦身后轻轻合上。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书都转移到左手上，右手翻开放在最上边的精装版戒酒书的封面。

扉页光洁如新。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屏住呼吸，将书往后再翻了几页。一只U盘赫然躺在被挖空的书页中间。

妈的。果然还是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