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
对于每一座城市来讲,处理新老城区之间的关系都是摆在眼前的棘手难题。城市的发展需要兴建大量的连带附属设施的现代建筑,但作为回忆和历史,老城区也有其存在的价值。这两种想法就像善恶天使一样在政府这个实体的脑袋里玩着风水轮流转的把戏,时日久长,矛盾就变得尖锐起来。
打响第一枪的应该是雷江鹤发表在线上杂志《评论日报•周末版》的文章《向沧海进发》。这倒不是说与之相关的论战之前并不存在,只是它们都没能像这一篇一样引起广泛的影响。这个三流自媒体记者花了一万两千多字来将自己所生活的这座城市描写成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由此来暗示旧城区是这艘船上应该被换掉的旧木板。
“所有的大船都是从最初那艘独木舟开始的,自然如此,但木头零件始终是无法真正面对远洋的大风浪的——或许当真有做到的方法,可我们也不应对自己如此严苛。”路远曦当时就是在这里放弃了继续阅读下去的想法。总体上来说,这篇文章也不过就是换了点头脸的陈词滥调,但它发表的时机恰巧撞上了《旧城区保护法则•试行版》的意见征集,又经过一点别的事情的发酵,最终发展成了一场持续一个月的涉及所有主流媒体的全方位的舆论热潮,《旧城区保护法则•试行版》也成为当年全国范围内市民参与度最高的地方性法律法规。
除了少部分切实地参与到法则制定的相关人士,大部分人都不太清楚这场人民的热潮对法则具体产生了什么影响。市民们所能知道的是,新城区仍然在向外扩张,老城区里关于拆迁和安置问题的扯皮也仍在继续。真正造成生活环境变化的,反而是为了防治空气污染而开展的道路黑化工程。
“这让我想起我中学的时候。”越晓皱着眉头,很小心地让自己不要因为躲避电动车而蹭上脏兮兮的隔离板:“那时候我家外边修地铁,也是这样把一条路围得只剩条小缝,路过的时候非常麻烦。”
路远曦只是耸耸肩。
除了正围起来修路,这附近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改变。周边的店铺有些好像易了主,不过这种小生意嘛,本来就是来来去去。新开的一家面馆外边摆着两排一色的花篮,红纸上敬赠的人名用不着一只手也能数完。路远曦和越晓经过的时候,听见面馆老板教育他的店员们一定要在刚开张的时候拿出精神气。而它斜对面五金店的老板坐在门口一张塑料凳子上,面无表情地低头玩手机。他大概还在上小学的儿子从写作业的小方桌上抬起头,好奇地看向面馆招牌上印刷的各色面食,无意识地将大拇指放进自己的嘴巴。
一栋五层的老公寓楼坐落在面馆过去一点的巷口。李轩就住在这里。
“这就是你朋友住的地方?选得很有目的性。”
“是啊,租金又便宜,又离菜市场近。他曾经告诉我他喜欢逛菜市场,这真的是我在他那里听到过的最让我吃惊的事。”路远曦对着公寓楼的大门,挠了挠头:“他好像告诉过我密码……啊,对啦,1478。在键盘上画个L。”
如果有时间,研究研究城里尚且余留的老建筑是会很有趣的,路远曦常常这样想。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风格,但时间是唯一的魔术师,只有它才能用那些氧化啊腐蚀啊之类的玩意儿把一切糅合出艺术。
是的。一切。即使是白粉墙上拿黑漆喷涂的开锁小广告也一样。
路远曦从兜里摸出开锁工具撬锁的时候,越晓就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块广告,好像她要用自己的目光把那十一位数字给刻到墙上一样。
“当你说他是你朋友的时候,我以为你至少会有他家的钥匙。”
“我拒绝了,当时我想不到一个来找他的理由。”路远曦拉开大门,让自己和越晓进去:“不得不说,想象力一直不是我的特长。”
越晓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她的经验尚不能给她提供恰当的建议。路远曦也没有期待她回答。这不是她说话的目的。
路远曦打开鞋柜,想要找到一双鞋套,但里边空空荡荡的,除了几双皮鞋和一盒没开封的皮鞋护理套装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她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就这样进去吧。”
李轩的屋子就和他的鞋柜一样简单空荡。四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台电视算是大型家具——那张扶手上的棉花都快被磨没的单人沙发显然不应该算数。客厅里的杂物围绕着电视和沙发随便地堆在地上,越晓稍稍弯了下腰,捡起一本书。
“他读聂鲁达啊。”越晓翻开书,发现里边有一页折了角。折角的那页被压了太久,以至于乍看之下没法看出来。
“是我送他的。三十岁生日礼物……日子不一定准,谁知道那家伙告诉我的是不是他的真实生日,甚至我怀疑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总之,那会他失业了有一阵,心情不是特别好,我劝他不如试试成个家,就送了他一本情诗。”
“还有一首绝望的歌呢。”越晓说:“你品味不错,他也是。我也挺喜欢这里的:‘we lost even this twilight.’。不过诗歌嘛,我也只是个外行评论家。可惜他即使读了情诗也没能成家,看来文学的作用也就这样了。”
“不是像这样的。他从来都没想过要成家。也没朝那个方向努力过。我们那天只是喝多了。”
“……好吧。”
“我都没想到他真的会读这本书。”路远曦拉开阳台门边靠着的垃圾袋,不出意外地看到里边装满了外卖包装盒与捏瘪的空啤酒罐:“他看起来就不是这一路的,要我当时稍稍更清醒一点,我都不至于把这本书送给他。”
“我能留着它吗?”
路远曦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下:“当然可以。”
这个小鬼当真对死亡毫不忌讳。路远曦再一次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到底面对过多少次死亡才能做到这个?
不过她没开口问。目前来说,这个问题相对于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