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星火（9）

空中的一轮新月已爬升到最高点，周围的零星人群三五成群地逐渐散场，那点点火光也随之熄灭。

“那么，你可愿……”

特蕾莎吞吐半天，终是没将后半句话说出口，只是牵过罗希亚被手套覆盖的冰冷双手，不断摩挲。

罗希亚有些惊异于特蕾莎流露出的挽留之意，她垂眸看向被特蕾莎无意识紧紧握住的手指，擡眼看向特蕾莎的面庞，捕捉到特蕾莎的嘴唇一开一合。

她能从特蕾莎翕动的唇形变化读出后半句话，却再难以开口回应对方，因为那句完整的话正是她不敢奢求的未来——

你可愿和我一起回家？

然而，那无声的话语终究只能消弭在寒冷空气中，无法得到回答。

这份真实的欲求不过是勉强将罗希亚绑在她身边，颇有不尊重对方个人意愿之嫌。

于是，特蕾莎逼着自己扬起嘴角。

“说起来，虽然北垣的高层早就怀疑我的意图，一直限制我的行动，但我还是通过使魔探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罗希亚一眼就识破特蕾莎在生硬地转移话题，试图让大脑重归理性。

一抹染着酸涩的笑重回她的脸颊：“是什么好消息？”

“北垣原本是想引进至少三台对魔剑使的最终兵器的，但索菲特称最终兵器搭载的控制术式涉及萨沙联合王国的独家专利，以此坐地起价，报价远超预期，北垣方预算不足，便只能引进一台。”

此话一出，罗希亚眼中的光瞬间放大——如果只有一台，她单兵作战的难度将会大大降低。

“那么，北垣军打算如何使用那个最终兵器？”

“根据我临走前探听到的最后一波情报，他们好像打算用来守城门——当然，是新阿贝德城的城门。在他们的眼里，城墙外的奴隶都是必要时可舍弃的对象，他们唯独不允许反抗军的脚踏入他们眼中的圣域。”

“原来如此……那么只需要有一名魔剑使引诱它，其余非魔剑使士兵便有了攻进新阿贝德城的机会。”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呢。”

罗希亚复又将注意力放在特蕾莎的表情上面，发现对方虽一脸云淡风轻，但那用手指缠绕鬓边发的习惯性动作和抽搐的眉头出卖了她——这分明就是特蕾莎在按捺不发的时候才会有的反应。

“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了？”

罗希亚叹了口气，她就知道特蕾莎不会老老实实回答她的问题。

于是她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脸上原本就有的一点苦涩无奈漫透整张脸。

“我想由我独自前去引诱那台魔偶，由此为反抗军攻入新阿贝德城创造胜机。”

最终，罗希亚还是将心中的盘算说出口，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而特蕾莎原本紧锁的眉头这才舒展开。

“我一直在等着你将这件事亲口告诉我。”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立下‘永不互相隐瞒’的誓言，我觉得一直逼问你是一种不信任你的表现，所以我想要等你自己立下决心，自愿坦诚相告。”

这番话令罗希亚不禁动容，她自觉鼻尖和眼角传来的酸楚感难以抑制地外泄，便偏过头，用另一只手胡乱抹去渗出的泪水。

“你不和其她同伴们一样阻止我吗？”

“是呢，如果换做一年前，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吧？”特蕾莎故作轻松，“然而，细细想来，假设我拥有能匹敌魔剑的力量，我或许也会有类似的想法，所以我尊重你做的一切决定。”

明明嘴上说着理解对方的话，嘴角仍在上扬保持笑容，可特蕾莎眼中的不舍已汹涌翻腾。

不知为何，自从安达和波莉娜口中得知罗希亚后续的行动方向后，从前和罗希亚在一起历经的往事总在无意中浮现于特蕾莎的眼帘。

幼时，被流言蜚语所困的罗希亚总会投来获得救赎的喜悦，话少而文静的她唯有在吃到新制甜品时会喜出望外，对着改良后的磅蛋糕侃侃而谈。

而后，二人共同进入母亲主导开办的、具有实验性质的皇家学院学习，除此之外还要接受各类一对二辅导。

启蒙的过程往往枯燥无味，因屡试屡败，罗希亚被老师们认定在常规魔导术上毫无天分，但罗希亚自己并未发现，她的体术从小便远超旁人。

少年时代，罗希亚对无神论兴趣缺缺，但唯独对其下属分支的平等思想论异常感兴趣，在谈及那个消除了阶级差距的理想社会时，罗希亚眼中除了她以外，还掺杂了别的光。

现在想来，罗希亚并不是突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是了，一切在她们朝夕相处的十数年时光里都是有迹可循的——从罗希亚的眼底、心底有了那庞大而虚无的梦开始，她就注定要在某一刻被理想焚烧，只余一捧灰烬。

少时，特蕾莎只认为，因为罗希亚会一直追随她，所以即使她们短暂分别，二人也总有一日会再见面。

因此，即使当年唐突回到东凰，只要得知罗希亚有人照顾、一切都好，她便倍觉安心，一心扑在改变东凰上。

为何自二人重逢后，她每每发觉罗希亚做出冒险举动时都会无比焦躁呢？

而今，特蕾莎终于找到了答案——她在不经意间察觉到，罗希亚不会永远驻足在原地等她，反而随时都有可能为了追逐理想永远离开她。

她不想失去那迄今为止都无比炫目的、无法替代的二人时光。

讽刺的是，罗希亚此刻竟为了宽慰特蕾莎，轻轻回握她的手。

“我知道生命有多沉重，我也并非刻意去送死。既然最终兵器只有一台，那么我会用最省魔力的方式与它周旋，只要反抗军能顺利入城，我们的目的便达成了。”

可实际上，要从和最终兵器的缠斗中脱身又谈何容易呢？

“我都明白。”

和从前母亲、友人们于特蕾莎的意义不同，罗希亚是唯一会在乎她身为“特蕾莎”这一个体的梦想与未来之人，也是唯一与她同频的“挚友”。

“所以，你一定要保重，不要被火之魔剑吞噬一切。”

明明终于开始领会罗希亚之于她是更为特殊的存在，特蕾莎也还是选择让她眼中恬静皎洁的胧月追逐更强烈的光芒。

罗希亚注视着特蕾莎复杂的表情，心更是揪成一团——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与特蕾莎双手紧握的时间能再长一些。

然而没有如果，在万千奴隶的命运和北垣一国的命脉面前，她个人的那点欲求根本无关紧要。

因此，纵使她思绪万千，也只能化作一句：“谢谢你，特蕾莎。”

别了，和我一同长大的、样貌虽与我有着天壤之别，灵魂却与我高度共鸣的，我的半身——但这绝不是永别，我会用尽全力将你从火焰中救出。

特蕾莎恋恋不舍地松开罗希亚的手，也在心里完成了与对方的“诀别”。

与此同时，安达在城墙的一角紧紧抓住莉切丝的双手，向久未见面的莉切丝质问道：“你也要去送命？”

“毕竟，和那最终兵器缠斗的，绝对不能只有罗希亚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