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Prologue」
推开那扇磨砂玻璃门,路远曦才发现外边正下着雨。
彼时的她已经有些狼狈:衬衫因为被扯掉了好几颗纽扣而大敞着,露出里边内搭的黑色防割背心,毛呢大衣的一侧留着电弧燎过的焦痕,更别提右边下巴上到现在还火辣辣的划伤——谁知道那个女人会毫不怜惜手上的订婚戒指,一拳给她砸过来?
但没有办法,工作就是如此。
回头去借把伞是没什么可能了,除非她还想再打一架,而在这个钟点坐出租车回家又实在太不划算。根据三个月前正式实施的《治安管理交通法规》,晚上十二点到早晨六点这六个小时内,出租车里程费将涨到日常的两倍,同时司机具有相对拒载权。之所以施行这么一份让不少市民感到不便的法规,是因为在七月份发布的半年度治安报告里,针对出租车司机这一职业的犯罪率在连续两年的增长后,相较上回依旧暴涨百分之十。
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凡想在夜里做坏事的人,几乎总会选择出租车作为出行工具。出租车比固定线路的公交地铁更灵活,而且因为准入标准相对较低,出租车本身也不像公共交通那样装满安保设备。事实上,就算出租车公司好心给出租车上安装了安保设备,多半也会很快被司机拆下来,卖一笔钱去打牙祭。而干完坏事的人不见得都会想付鞍马费——如果他那么大气的话可能也就不会干坏事了——这就是惨剧发生的时刻。可惜犯罪学家虽然能够分析出很多故事,但他们难以提出真正高效的解决方案,只有蹩脚地用一种不利来勉强抵消另一种。
几乎就像路远曦现在所面临的境况。她抬起头来,深秋的细雨像雾一样缠在空气里,看不出来到底什么时候会结束。
去坐夜班公交吧。路远曦用手机查了一下线路,发现刚好五百米外有一班车能到自家附近,于是理理头发,拉起大衣衣领,走进冰凉的雨里。
五百米不是一段很远的距离,路远曦还没用到五分钟就到了。夜班公交的站台都很新,因为它们最多投用不过两年时间,比路灯明亮不知几十倍的LED广告板给地面上的积水染上一层光。
还有一个人也在站台上等车。路远曦抓了抓头发,从站台最右侧走上台阶,稍微小心地让她不要注意到自己现在形象不佳,尤其是右脸上的伤。对于警察或是军人,伤疤是荣誉勋章,但对她来说不是。比她先到的等车人穿着黑色的连帽外套和运动系长裤,帽子戴在头上,双手插在裤兜里,看上去就是会乱管闲事的那种大学生。要是被她看见自己身上打架的痕迹,可说不准会惹来多少麻烦。
路远曦叹出一团白色的雾气。这时候她才惊觉天气已经冷到了这种程度。现代生活环境里充斥着的人造成分使感官迟钝,在温度精准控制的室内,春天之外的季节甚至从未来过。她盯着空气里的白雾渐渐散去,忽然很想抽一支烟。
路远曦并不沉迷烟草酒精,最开始学会也只是因为工作需要。不过关于“并不沉迷”这档子事有一样缺陷,那就是它并不禁止那种偶尔出现的,从不知名的源头渗出来的,令人骨头发痒的欲望。在吸烟上,这种欲望的名字叫做“用力呼吸”。
她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支不知何时胡乱塞在里边的香烟,费了点劲把它捋直,放到鼻下嗅嗅味道。这个牌子的香烟,过滤嘴和烟盒上都印着一艘1842年的三桅船,在连锁超市里一盒卖22块,很受消费者喜爱。烤烟闻起来又焦又冲,路远曦盯着它发了下呆,然后低声笑起来。
她忽然想到香烟和美酒的一种差别:要喝酒的话,买一瓶酒就行了,想抽烟的话,除了烟本身,还得要火。可现在雨水倒是应有尽有,就是没地方借个火。
咔嗒。
路远曦向那一次性打火机单调的打火声微微偏过头。
“忘带打火机了吧?”不出路远曦所料,连帽外套下是一张年轻的学生的脸,打火机的火光照亮她褐色的眼瞳,路远曦感觉自己没办法对那真挚的眼神说不。
她将香烟凑上火苗外焰,烟卷亮了,火苗灭了。
“谢谢。”
“送给你啦。”对方朝着路远曦晃晃手里的打火机,然后塞进她的衣兜:“我一不小心从打工的地方带来的,好巧就遇到一个需要它的人。”
“确实挺巧的。”路远曦在香烟的烟雾里眯起眼睛:“你在这附近打工?”
“是呀,怎么,不像吗?”
“你看起来像个学生。”
“我确实还是个学生。你该不会以为学生就只能在学区找兼职吧?这是偏见哦。”
“和这里比起来,学区比较安全。”
“这算什么?经验之谈吗?”年轻的等车人满不在乎地笑:“你来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我们能真正安全,嗯?噢,那地方最好还能有适合一个青涩研究生的兼职。”
路远曦想了想,弹掉一截烟灰:“好吧,你说得对,如果你这样想,那么在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不过要我说的话,这种想法可一点儿都不像个学生会有的。”
“这还是偏见……恕我冒犯,您今年几岁?”
“这么说吧,我还没有到三十。而且这不叫偏见,这叫统计意义上的大多数。”
和之前的几次一样,这个笑话不太成功。年轻的等车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抓抓自己的鼻尖,说:“别拿统计学来粉饰啊,会玷污学术中立性的。我猜你只是活得比我长,见过的人太多,所以懒得再仔细去区分每一个人的个性了,对不对?”
她的语气听起来顶认真,路远曦怀疑这学究气是否属于统计意义上的大多数。
“普通人哪怕一辈子也见不了几个人的——因为他们从最开始就没学会用心去看。你说的这种人像是推理小说里的硬汉侦探,还得是正处于混得一塌糊涂的时候。”
她在这时候笑了。
“难道不是吗?”她笑着偏过头,捎带着一点点宽容,暗示性地用食指指尖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右边下巴。
路远曦也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伤口发着炎,已经肿了起来,摸上去硬硬地疼。
“找麻烦算是我的工作……”话才出口,路远曦就自觉蹩脚,于是将只剩一点点的烟塞进嘴里,打算偷点重新组织语言的时间。
“我大概能猜到,不过你别担心,我早在我的工作里用完了今天多管闲事的份额。”她说。
学究气,有点愤世嫉俗,又有点善解人意。路远曦走过去把烟头在站台边的垃圾桶上摁灭,寻思着这等车的时间未免也太长,搞得她甚至都能总结出偶遇对象的性格特点了。
“夜班公交通常都需要等这么久吗?”
“半小时一班,当然需要啦。我在你来之前已经等了十分钟,耐心点,马上就会到了。”
几乎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一辆标识着“夜间12路”的公交车从上一个十字路口右转过来,渐渐减速准备在站台处停下。
“这是我的车。看你都不动,你等的应该不是这一辆吧,”年轻的等车人向路远曦挥挥手:“那再见咯。”
路远曦冲她也挥挥手:“拜拜。”
她看着那辆车缓缓开走。下雨的夜里,司机为了不泼溅行人,开车格外小心,所以公交车花了一点时间才消失在街道尽头。雨还是没停。路远曦又摸了下自己的伤口,感觉到的肿胀的程度和之前没什么变化。
她感到世界比几分钟前安静了不少。这让她有点想再来一支烟,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找到另一支烟的运气,她也清楚她只是想从烟火里找点温暖而已。她之前可没想过只需要一张年轻的脸庞就可以唤起那些已经过去的时光。那些时间才是真正温暖的太阳,而且和太阳一样,每一秒燃烧都是在消逝。
在她忍不住倒转回去找一家酒吧之前,公交车驶进车站。路远曦跳上车,往投币箱里塞了一整张十元纸币。
我今晚运气不错,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