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无标题
第三十六章 腐烂的记忆
“莉亚、艾尔莎,有点事情想要跟你们说一下。”
我和莉亚还没有把凳子坐热,酒保小姐就已经主动的凑了上来。虽然没有刻意露出神神秘秘的样子,但还是能听得出来,她主动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只让我们两个能听到。
莉亚看起来不怎么在意,只是看似慵懒的半倚在吧台上。她身上的那件白色连衣裙已经焕然一新,再也看不到那些鲜红的血迹了。
我把脸贴近了一些,竖着耳朵,认真的听酒保小姐接下来要说的话。
“嗯,因为情况特殊,这次就不收你们的情报费了。”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挺好,现在正在有可疑的人物在四处搜集你们的情报哦。”
听到这里,我皱了皱眉头,而莉亚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倚在我的身上,略显慵懒的说着:“草履虫们,终于开始行动了吗?”
“草履虫?”
“不,没什么,继续说下去吧。”
“嗯……还有一点就是,这座城市里似乎已经有时滞教开始出没的痕迹了。”
“时滞教?那要说具体些了。”我稍微正了正坐姿,“他们已经确实做出了什么行动吗?”
酒保小姐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发现死者,也没有发现破坏的痕迹,但我们的确发现了这个东西……”
她摊开手掌,在那其中,一枚银色的徽章静静的躺在她的手心中。那是一枚纯银雕刻的徽章,看上去是一枚精致的小怀表的模样,然而这枚怀表却呈现出一种破损的样子,它的表盘磨损不堪,秒针已经断成了两截,盘绕在怀表上的银链几乎已经断成了一个个的银环。
“这是时滞教的标记,名字是……”
“‘永远之钟’。”
酒保小姐将那枚徽章用白色的手帕包好,重新放回自己的口袋中,接着说道:“作为新·时滞教的标记,象征永远停止的世界,与原·时滞教的‘恒久之花’完全对立的存在。”
永远之钟,根据“马瑟斯”的说法,象征着永远残破不堪、永远充满污浊的世界;恒久之花则是“罗莎琳德”理想中世界的代表,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光中,结束、悲哀、恐怖永远都不会到来的完美的理想乡。
无论哪个,都绝对是称不上正常的理念。
“协会方面已经开始加强警备工作了,但如果对手是时滞教的话,这种程度根本不够啊……”
酒保小姐一边说着,表情也变得越发担忧起来。
的确,正如她所说的,只是加强警备之类的,对于时滞教的疯狂者来说根本没有用。我至今能够回忆起前年八月份的那件事情……大陆西南边的国家弗拉刚王国,人口一千四百万,陆军二十万人,半数完成了蒸汽兵装的配置,可以说是相当强大的战斗力,然而……
从“时滞教的痕迹出现”一直到“弗拉刚王国崩坏,九成人口已不明去向”只用了短短二十天的时间。据说,在这二十天的时间中,弗拉刚王国全境都被浓重的银色雾气所笼罩着,无论什么手段都无法观测到内部的情况,派去的斥候无一返回,全部被视作阵亡。
就连声音都没有半点传出,整个国家就在一片寂静中迎来了死亡,留下的是不到一百万的,早已陷入永久的疯狂中的国民。在那之后,整个原弗拉刚王国的土地就被划为永久禁区,禁止任何人进入,因为遍布其中的停滞能够轻松夺取任何人的性命。
“明白了,我们会多加注意的。”
我从怀里摸出一把附魔的短剑,从吧台上推给了酒保小姐。这样的普通魔法武器,在探索那些贵族的住宅时也带出来了几把,既然自己用不到,拿来做钱币使用也没有什么关系。
酒保小姐只是一边小声说着“不是说了不收费嘛”,一边把那把魔法武器收了下来。
我笑了笑,贴在莉亚的耳边小声说着:“我们去找个安静点的位置吧,公主殿下?”
之所以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原因说到底不过是需要个安静的环境来解读文献。之前在遗迹里发生的事情,明明才过去一天而已,现在回想起来,能够感到的依然只有阵阵的不真实感。我甚至本能的拒绝去回想起那段经历,拒绝去思考,那位持剑的魔将的态度。
它像是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徒弟,像是把自己当成了我的师傅。
我对它没有任何印象,但每每回想起这件事,就会感觉到一股怅然若失,仿佛心头被挖掉了一块,有什么事情自己必须想起来,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记忆被上了锁,灵魂被上了锁。能够从我的内心中感觉到的东西,只有不适。莫名的感觉徘徊在我的大脑中,我的心灵就像是在大雾里行走着,那个魔将,无论是如此简单便被解决的它本身,还是它那些折磨人的话语,全部都是构成了那白色雾气的水珠。
正因为如此,我选择不再去回想那段梦一般的经历,知道自己真的明白那段经历意味着什么为止。我又看了看莉亚,她却只是微笑着,朝我摊开了她无暇的掌心。
我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移开了自己的眼神。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眼神里会有那种热量和湿度,会有那种毫不冷静的情绪。
“昨天的事情……”
“不要再说昨天的事了。”
莉亚看着我局促不安的样子,轻轻地将手掌覆上我的手背,接着说道:“妾身就勉为其难的原谅汝的无礼吧,但作为汝忠诚的表现,文献的翻译工作要完美的完成哦。”
我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了这一次最有价值的收获。
那是一本装饰简单的日记本。封皮用经过特殊鞣制处理的牛皮制成,就算度过了这漫长的时光,也依然富有弹性和柔韧性,其中的纸张也并非便宜物,就算翻阅也不会轻易破损,更不存在虫蛀的痕迹。它的表面用融化的黄金烙上了一枚纹章,铃兰花和数枚交错的圆环,看上去是家族的徽记。
我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封皮上的环扣,翻开了那皮质的封面。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印刷体的家徽,以及下方写着的记录人的名字。看起来是个叫安德烈的人,确认了下记录的厚度之后,我默默地从包中掏出了另一本书,那是价格不菲的古语大辞典,就算是我,要在没有辞典的情况下啃下这本日记,说不定还是有些困难。
简单的翻看两页后,我却发现这本辞典显得有些多余了。
诚如持剑的魔将所说,贵族作为文盲率最低的群体,基本上每个人都有点文采,对于措辞的把握也能体现在他们的日记当中。这个叫安德烈的人,他的行文正如我所想象的一样,不乏斟酌,行文流畅,用词雅致,但是却没有什么生僻词,最多不过是各式各样的敬语比较难懂一些。
从内容上看,这个人是在继任家主的位置之后才开始使用这本日记本的,似乎这个规格的日记本只有当家才能够使用。不过他似乎并非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记日记,根据他自己的说法,安德烈记日记的习惯可以一直追溯到接受正规教育之前,但是那本日记本在他成为家主之后,因为其中一些“不合规矩的思想”,被他亲手烧掉了。
这本日记前半段的内容没有什么亮点,基本上可以说是让我感觉毫无兴趣,要不是这本日记的主人的字迹还算说得过去,行文也不差,我早就选择性跳过这一段了。
这一部分说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贵族的生活琐事,比如说会见其他国家的大使,参加了某个大贵族主办的宴会,在宴会上结识了些特别的人物,或者是就商铺的问题和行会的代表进行商谈之类的。偶尔也会在这一段的内容中提到一些有趣的内容。
比如说这里有一段,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平权运动的人今天又来找我了,然而我早就在三年前就宣布退出,希望他们能更明确地意识到,我因为各种私人原因,实在不再愿意掺和他们的勾当了。或者说,我发现自己和他们根本合不来,例如说那个被他们奉为新星的女剑圣,说什么独立女性,只不过是个思想奇怪的毛丫头而已……”
平权运动这个名词,是由“权力”、“均摊”、“社会运动”三个词根组合而成,没想到在那个时候就有思想先进的人提出了这样的内容,实在是相当不可思议。这个国家不仅是技术上出现了很严重的脱节,就连思想上都有如此大的差别。
除了那些生活琐事之外,偶尔也能在这个不大关心新兴技术的人的日记里,读出一些关于技术发展的事情。他不止一次的赞叹新能源带来的技术革命,尤其是各种便捷的生活用品,例如说全自动式的照明设施和洗浴设施。
这让人摸不着头脑,毕竟全自动技术和新能源之间,无论如何都好像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在他的日记中,这两件事情就好像真的密不可分一般,听起来简直像是这种新能源带来了全自动的技术。
继续翻阅这本日记,却发现他有一种奇怪的情节,他似乎将任何新技术的发展都归结于新能源的开发。除了那些他钟爱的日用品之外,他还将农业的发展、雕刻和绘画的技艺进步也归功于新能源,却无论如何都只口不提新能源究竟是什么新能源,唯独偶尔会提到,“这种能源真不愧是国家的象征”之类的胡话。这已经完全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可惜,这位当家主似乎对军事之类的事情漠不关心,对于政治也没有半点热情,唯一的兴趣似乎就是扩大家族和挣钱。唯一称得上业余爱好的东西,只有观赏名家画作而已。
我暂时停下了继续翻译的工作,稍微整理了下疑点。
要说可疑之处的话,最明显的可疑之处当然是那个新能源,以及由这种新能源带来的爆炸式技术革新。无数新的名词在这个新能源开发后开始出现,无数不输现代,甚至不输恩底弥翁的技术开始出现,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那种诡异的新能源。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每每提到那种新能源,这位对生活缺乏热心的当家主,他的语气中都会带上一种难以理解的狂热之情,与其说他是看到了国家希望,新技术的源泉,不如说他是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亲眼看到了自己心目中的至高神降临凡尘。他对新能源的描述,一开始只是单纯的热切,到了后来,甚至连一贯流利的行文、斟酌的措辞都被他所抛弃,剩下来的只有一些用颤抖的字迹写下的,名为疯狂的盲目。他完全不吝惜于在这种段落中发挥自己的想象,描述一些难以言说的怪异幻象。
这么一说,他的字迹,似乎从新能源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开始,就一点点变得一日不如一日。如果说一开始是训练有素的美观笔迹,那么到我现在读到的这里,就只能称之为一般人的笔迹了,这种迹象似乎还有不断发展的趋势。
我把这点记录下来,接着继续开始往后翻译。
不仅仅是字迹,越到后面,内容上也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大对劲的地方。
比如说这一段:
“……无土栽培技术和高层农场技术,这些东西真的有那些投机者说的那么神奇吗?我承认,数据上来说,我国的农作物产量翻了不知道多少倍,理论上从今往后都不在可能产生饥荒,但为什么余粮的数值正在越变越少?我想我需要问出一个合适的解释,这种变化虽然并不大,但是我感觉非常的不安,就算每年都只会下降百分之一……”
“……我在后花园看到了一只鸟,这只是一只很常见的斑雀,但是我看见它的背上居然还有一个……噢,居然还有一个未成形的鸟头,它有四对畸形的翅膀,天呐……”
虽然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这些变化显得微不足道,例如说粮食的减产,根据他调查的结果,实际上连百分之一都没有。畸变的动物也可以视作一种偶然,但不管怎么看,这些事情都有些不大对劲。
我继续往后翻阅,却发现,这个日记在某一天突然断掉了。
这让我颇感诧异,这本日记的记录者仿佛有着什么强迫症一般,每一天都要记录下大大小小的事情,日期也从来不会漏掉,我甚至认为这本日记会一直纪录到他去世那天为止。然而以这一天为起点,接下来近乎一周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内容被记录下来,连日期都没有写,仅仅是一张张白纸而已。
而再下一次的记录极为简短,只有一句话。
“发生了政变。”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赶紧往后翻去,却发现根本找不到任何详细的记述,这个当家主虽然回复了日记的记录,却好像刻意避开了那件被他称为政变的事情,拒绝再提起任何关于那件事情的半点详细。以那句“发生了政变”为起点,日记的字体也变得越来越潦草,虽说内容上没有多少变化,但能明显地看出,日记的记录者,其内心正在变得越来越烦躁。
翻着翻着,这本日记再次中断了。
中断前留下的那一段记录更为诡异,甚至让人不由得背生寒意,他这样记录道:
“……皇帝赐予了我族一瓶橙黄色的液体,那种液体被装在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容器中,上面刻的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龙纹,那毫无疑问是赏赐给重臣的礼物。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重大的贡献,询问了其他家族的家主,他们也都受到了这样的恩赐,想必是陛下遇上了什么难得的好事吧,负责送达的官员告诉我,这液体必须全家服用,这是皇帝给予的最大的恩赐……我将那液体加入了今晚晚宴的汤中,这样就……”
这样就怎么样了?这之后的日记几乎是完全中断了,我不得不疯狂往后翻去,急着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然而后面几乎都是空页,没有日期也没有内容,根本是一堆白纸。
就在我快要放弃,将这本日记合上的时候,莉亚却轻轻按住了我的手背,摇了摇头,示意我接着翻下去。我搁下了放弃的念头,继续不停朝着这本厚厚日记本的后面翻去,终于,我找到了这本日记后续的内容。
但是,那种东西,真的能叫日记吗?
没有日期,只有无数如同涂鸦般的字符,扭曲不堪,难以辨认……似乎是这样,我却能很清楚的意识到,这些文字是那个安德烈写下来的,甚至能很清楚的意识到,这些文字究竟记载了什么样的内容。这种诡异的感觉几乎让我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可是我依然不能放弃,我强行把这种感觉归类为“无所谓”的范畴,硬着头皮翻看起来。
“……今天,我试图用餐刀锯下了自己的左手。很顺利,切割起来和肝脏没有什么区别,不到一分钟就把左臂从身上卸了下来。肉质平常,脂肪层并不算厚,没有什么嚼头,味道一般,但是,很能解饿。然而就算是这样一根很能解饿的手臂,吃完之后依然感觉到饥饿。空虚,腹部持续传出着空虚感。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的左臂已经长了回来,因为我根本没有胃袋和肠道,它们被我的子嗣们分食吃掉了。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没有长回来……”
“……我能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像是在我碰不到的地方,又像是就在我的耳边,她一直对我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好像是诅咒我,又好像是在责骂我。我可不记得我认识这样一个人,也不记得自己听过这个声音,她是谁?……”
“……我看见眼球在增殖,眼球就像泡沫,翻滚着越来越多,它们破裂开来,从那流出的液体中又长出了更多的眼球。彩色的、斑斓的泡沫……黑色的太阳……”
“……我等不会结束,明天不回来临,还可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一次回归我等创造的神明所给予的神圣躯体中,我等以我等为食粮,以永远继续的王国之名,赞美、侵犯、束缚、折磨原初之龙……”
“……再来一次,永不结束……”
冷静的语言,用狂乱的笔记书写着不可理喻的事。
填满我大脑的,只剩下的阵阵刺骨的恶寒,还有难以言喻的反胃感。我的指尖微不可查的颤抖着,因为那些潦草的近乎难以识别的字迹,和它们怪诞而难以理解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