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无标题

第四十章 追忆之地

与记忆中的景色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矛盾的景色，如今正在艾尔莎和莉亚的眼前铺开着。

在记忆中存在的这个街道，没有血色的迷雾也没有活死人的尸体，但残破的房屋也罢，街上的碎石也罢，无不彰显着这个地方的残破，昭示着它们辉煌历史的终结。贵族们的房屋以让人费解的方式腐朽着，却到底没有迎来倒塌的结局，除了那座被称为7-311号的建筑之外，全部都保存着它们曾经的小楼和后花园，是的，唯独7-311号变成了一地难以辨别的废墟。

然而如今展现在她们眼前的，却并非是什么倒塌一地的废墟，什么也找不出来的碎石堆。属于昔日的残骸，被称为“耻辱柱”、被视为永远的警醒的那些废墟，如今并不存在于这里。

这里甚至连血色的迷雾都没有。淡淡的晨雾笼罩在鼻尖，能闻到轻微的花香，这里一点也不像这片血色的世界该有的景象。雅致的二层小楼被包裹在这层晨雾中，不像其他贵族区的建筑一样，这幢小楼的主人似乎并不那么钟情于浮雕的艺术，干净的墙壁看起来如此的格格不入，没有英雄和怪物的妆点，也没有漆黑的纠缠，仅仅是木制的窗框护栏上，被覆盖满了蔷薇状的雕花。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但那些挂载门口的小饰物、门铃上贴着的晶晶点点的水钻、阳台与院落里摆放整齐的盆栽，无不能看出这座房子的主人对生活的热情。

它在这血色的世界里，看上去是那么违和，亦是那么特别。

奇异的悸动从心底涌现出来，艾尔莎凝视着眼前的这座小楼，轻声说着：“小莉亚，看起来那个就是曾经的7-311号了呢，看上去和其他的建筑都完全不一样，既没有腐蚀的痕迹，也没有这个世界本身带有的怪异感，或许可以在里面休息一下……小莉亚？”

艾尔莎这时候才发现，莉亚似乎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和自己搭话了。她疑惑的看了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同行者看上去是多么反常。

莉亚看起来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她红宝石般的双眸依然闪烁着光芒，那光芒却渺远着，仿佛她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这小楼，而是什么更叫虚无缥缈，指尖难以触及的东西。她小巧的嘴唇一下一下的张合着，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却更像是梦境中的呢喃，说出的只是无声而缺乏联系的破碎的词汇。她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的，抬起了自己的双臂。

白皙的双臂在晨雾中微微挥舞着，十指仿佛挣扎般的抽动了两下，却是什么也没有抓住，莉亚只能因此收回自己的双手，脸上挂上了茫然的表情，而后一点点的蹲下身子，弯下腰，用掌心捂住自己的面目，捂住自己的额头。

艾尔莎忧虑的迎了上去，从莉亚的背后俯下身子，想要试着给她做一做按摩之类的放松活动，但又因为莉亚口中发出的点点低吟而停住了。那听起来是十分虚弱的病患才会发出的声音，原因当然不仅仅来自于眼前的这座小楼——它固然看起来是莉亚头疼的原因之一，但从莉亚的脸色，从她汗迹的分布和其他种种的症状上看，这更像是被什么原因引发出的能量枯竭的后遗症。

艾尔莎现在只想骂她笨蛋，当然，她更想骂的人是自己。

莉亚这段时间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平常乃至游刃有余了，游刃有余到艾尔莎都已经快忘记了她能量不足的事实，她看起来实在是太好了，完全不像是一个能量匮乏的生命——然而她的确是一个能量匮乏的生命。能量的确可以一直自我恢复，只要始终保持平静的生活，相当于静养一般，如此即可，虽然莉亚的总量多的如同无底深渊，然而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可以填满。她却根本没有这么做。少许的休息和大量的战斗，这根本不是静养者的生活方式。

直到这个时候，艾尔莎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严重的负担。

之前的每一次战斗，莉亚本来都可以用消耗更少的办法度过的吧？但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减少自己受伤的风险，莉亚却每一次都选择了最为强硬、看上去消耗最大的方式解决战斗……尤其是持剑的魔将那一次，“力”的一剑，莉亚其实原本可以有很多种应对的方法吧，然而却难以避免这一剑产生的余波，她不得不采取了最愚蠢而最原始的方法，用最大的力量去和那一剑强行抵消。那一次的消耗究竟要多少日才能恢复过来？

越是仔细的去思考，艾尔莎便越感觉到愧疚和难以言喻的自责。即使莉亚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反而还觉得这种程度尚且远远不够——艾尔莎也依然认为自己付出的太少。莉亚，自己名义上的主人，与自己签订下了血的契约的主人。然而她的表现却完全不像个主任，除了差遣自己做做家务之外，她几乎没有提出过什么额外的要求，甚至连探索遗迹都是源自艾尔莎自己的自作主张。莉亚一点也不像是她外表看起来的高傲君主，而像是一个无偿的为艾尔莎奉献的，从天而降的仙女一样，是个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的角色。

一直将现实视为无所谓的集合体的艾尔莎，如今开始慌乱起来了。艾尔莎将手臂弯在了莉亚的膝下，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背，一把将她公主抱了起来，艾尔莎想要找到一个可以让她暂时休息一下，至少暂时能够摆脱头痛的场所。

这片被血雾笼罩着的世界，看起来哪里都不合适，充满了危险和污浊，除了这里。眼前的这座小楼，被淡淡晨雾笼罩着的小楼，始终散发着让艾尔莎感到怀念和信赖的气息，虽然女妖的歌声也能让人放下心而令船只触礁，但却和这种感觉不同，让人从内心到直觉都能判断出这并非是陷阱。那里是确实可以托付身心的场所。

艾尔莎用身子抵上了木制的正门，那门也像是在迎接着她一样，缓缓的打开。

这座房子的内部装饰和它的外表相仿，朴素，但却在朴素中充满了温馨的感觉。桌上的花瓶里插着盛开的百合，碗柜中的碗碟整齐地摆放着，那蓝色的花纹上还沾着新鲜的水珠，一瓶一盆的花朵植物摆放在每一个台子上，和那些样貌精细的小小的手工艺品一起，为这座房子平添了几分暖暖的生活气息。明明那只是属于过去的幻影，看起来却如此的真实，真实的让艾尔莎产生了错觉，仿佛她真的走进了一个还有人生活着的房子，却感觉不到一丝侵入他人住宅的罪恶。

将莉亚抱进二楼的卧室之中，轻轻放在床上，让软软的白色床垫托住她的身体。艾尔莎把手搭上了莉亚的额头，不烫，反而有一种发冷的感觉。看着莉亚的脸，那年幼少女的脑门上正流下细密的冷汗，她的呼吸均匀却沉重，双眼虚弱的闭着，看不见那红宝石般的光彩。

罪恶感和自责感让艾尔莎无所适从，她想不到任何可行的办法，只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将身子重重的压在窗户上，让脸紧贴着玻璃，仿佛想通过玻璃的凉意驱散自己心中的苦闷，艾尔莎的双眼紧盯着窗外的街道，紧盯着那高塔与黑日的方向。

却正因为艾尔莎的紧盯，她看见了些她必须要看到的东西。

一队穿着黑甲，在身上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正沿着街道走来。

从这么远的地方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容貌，然而那黑甲却是艾尔莎所见过的——杀死她父母的人，烧毁她住所的人，追杀她的人，将她驱赶入绝望的深谷的人，无一例外的都穿着这身黑甲。对于她来说，这身黑甲象征的便是灾难与不幸，是憎恶的对象亦是复仇的对象，而今便是她手刃仇敌的时刻……并非如此。艾尔莎强行压下了越发急促的呼吸，压抑住了抽出匕首的冲动，她回过头去。

莉亚正静静的躺在床上，用略带痛苦的平静表情，发出着的呼吸声。

艾尔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重新趴在窗户上，艾尔莎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那群人身上。这时候艾尔莎才发现，他们看起来根本不是来追杀她或是莉亚的。正如她之前所猜测的，这些人真的以为她死定了，已经毫无悬念的死在混混们的武器下了。在艾尔莎的眼中，那些黑甲的，手持武器的人们，正如同普普通通的冒险者一般，一户一户的在贵族曾经的住宅里翻找着，时不时地拖出一箱两箱装着珠宝金银的箱子，随意清点下后便扔进储物空间中。

他们似乎只是为了宝藏而来，这却并非是一个好消息。的确主动权已经掌握在了艾尔莎手中，但他们很快就会搜索到这里，而艾尔莎并没有自信一定能瞒过他们。

那么，有必要对他们采取些行动了。

这也并非是上策，对方有二十多个人，领头的那个人看起来更是有着A级冒险者的实力，这样的一群人对于连赤手空拳正面对抗老虎都显得危险的自己来说，绝对能称得上是九死一生的对手。

然而，还有其他办法吗？

铁丝、消耗型的自动弩机、弩、地雷、炸弹、利尿的药粉、粗实的皮绳、匕首、打火石……自己能够利用的东西只有这些，而自己要用这仅有的资源将那二十多人杀戮殆尽。听上去实在是有点困难，要如何才能分开他们，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一个个的抹杀掉呢，就连潜伏和暗杀的专家艾尔莎心里都没有底。

然而，还有其他办法吗？

艾尔莎像个骑士一样，举起了手里的匕首，立在自己的眼前，牢牢凝视着那带毒的绿色刀身。在那晶莹而半透明的绿色中，略带中性美的十八岁少女的面孔映在其中，她扎着黑色的单马尾，脸上有着和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坚毅。

艾尔莎怀疑，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面容了。虽然她根本没有想要送死，也根本没有做好以身殉死的准备，但内心中却始终无法消解掉那份不安。对方是战斗和杀人的专家，数量是自己的二十余倍，而自己不过是经历稍微多了一些的普通十八岁少女，这样的对比，如果认真去思考的话，的确有那么点绝望的意思。

但是，这样的事情，无所谓吧。

自己对莉亚亏欠的东西似乎有点太多了，虽然不觉得一死了之是个好主意，但如果真的死在这里的话，也算是拖住了时间，分散了那群人的注意力吧，这样也算是用生命来作为回馈了吧？这样的话，自己也算是有了好多好多不得不上的理由了。

越是这样想着，艾尔莎却越是觉得，自己不能死在这里。

一死了之实在是太不负责了。况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活着陪伴在莉亚的身边，才是对莉亚最好的补偿。

艾尔莎背起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将匕首插回鞘中，挂在腰上。在踏出卧室的木门前，艾尔莎最后回头看了看莉亚，看了看她那仿佛做着浅浅噩梦般的容颜，微不可查的挂起了笑容。她转过头去，轻轻拉上了卧室的门，仿佛要将即将发生的一切都隔绝在门外，让莉亚在这安稳的房间中一直安稳下去。

所以，这次就把染血的工作交给自己吧。在暗无天日的炼狱行走过的人，艾尔莎，如今正再一次的踏上炼狱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