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五章(1)
──理想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如果他被扔出了他的天堂,他會再製造出一個理想的地獄。
1
「妳們有權利懷疑我,但沒有權力拘禁我,口說無憑,下次請帶證據再來找我!真姬,我們回去了!」
倒抽了一口氣的絢瀨繪里在下一刻又立即恢復了鎮定,她抓緊西木野真姬的手腕,頭也不回地便帶著她離開了第三刑事組辦公室。
一路被繪里拖到警署門口的真姬終於受不了才甩開了繪里。
「繪里!冷靜點!我得打卡才能下班!」
甩開繪里的手之後真姬看著自己的手腕,被繪里的五指握得通紅,她的戀人被懷疑她自然也是很難受的,但怎麼樣都比不過當事人,她知道繪里只是看起來很冷靜,實際上的行為卻背叛了她的假裝。
「……抱歉,弄痛妳了?」
隨著真姬的動作往她的手腕看去,繪里的眉頭又是皺上加皺,她一臉擔憂地伸手覆上真姬撫摸著手腕上紅斑的手掌,另一手則是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緊握著真姬的白大褂。
真姬對繪里搖搖頭,然後抽回被覆蓋住的手,抓住了繪里的另外一隻手腕。
「陪我去打卡下班吧。」
真姬其實也可以把繪里丟在門口讓她等自己,又或者是就算讓她跟自己去辦公室也大可不必牽著她,但身處這種環境,就連真姬也怕了,她害怕她回來之後繪里就遇害了、就無辜地被抓走了,她才不能容忍這種事的發生。
所以即便要紅著臉走回法醫的辦公室,真姬也努力地裝作沒看到旁邊的視線,反正都在這裡待這麼多年了,認識的人還有誰不知道她有個如此招搖的女朋友?
只是那個招搖的人,明明平常也自然而然地在外面親熱,現在卻害臊了起來,彷彿剛剛的緊張感都是騙人的,這個才是真正的玩笑,她跟著真姬加快腳步進到了法醫辦公室。
「……」
「……」
莫名其妙紅著臉的兩人在門後互看了一眼,然後繪里就老老實實地退到一邊,真姬則是脫掉了白大褂,往被簾子遮住的小隔間走進去,沒過太久她便提著自己的包包又走了出來。
「回家吧。」
靠近縮到角落的繪里,真姬伸手就要摸上繪里的臉頰──
「咳咳、」
「哇啊!?」
好像兩人處在一起就會開始目中無人,忘記了周遭所有人的存在,對這點搖搖頭的法醫主任一邊走過她們的後方一邊發出了聲音。
「我、我先下班了!主任辛苦了!」
臉又漲得比剛剛紅了一倍,真姬立刻牽起繪里的手,沒有和上司對上眼便急急忙忙地打開門加速離開了警察署。
2
東條希在門診結束的時間繼續窩在自己的診間看著已經出院的病人資料,她將身體的重量全部傾倒在椅背上,將一張又一張的病例以及會診紀錄放到了桌面上排開。
她以為她治好了一個病人,所以將她從名為病院的牢獄中給放走了,直到絢瀨繪里打了一通電話過來,她都不知道這份治療根本無效,現在時間晚上九點,她還不敢離開醫院。
桌面上放著的是名為「寺島麻美」這個人的病歷表。
兩年前入院,一年半前短暫性出院過,一年前又再次入院,這時主治醫師成了東條希,而這個人就在前幾天終於出院了。
──解離性人格疾患。
曾以為是遇到了那場慘痛事故才造成的疾病,希凝視裝置著日光燈的天花板想著些什麼,偶爾皺起眉頭,偶爾揉捏自己的眉間,偶爾搓揉自己的太陽穴,她不得不承認,她現在是腳軟了所以才一直坐在椅子上。
寺島麻美,26歲,曾赴美國修習臨床心理學、異常心理學、犯罪心理學、社會心理學──幾乎涵蓋了所有心理學的領域,在日本則是放棄了前程似錦的醫大學歷,但醫學方面的知識還是中上等級。
光是握著病例就會讓人發抖,希不知道自己怎麼從來都沒有注意到這件事,這個人的領域跟自己極為相似。
──所以,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玩弄在掌中的?
「可怕……」
希已經一個人在診間內重覆講了好幾次同一個詞,沒了翻閱紙張的聲音,沒有她的自言自語,整個房間內就會只剩下牆壁上時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
無情的時間一分一秒地前進,而她就只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感受恐懼。
『叩叩』
「哇呀呀!?」
突然破壞寧靜的敲門聲讓希差點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從剛才就沉浸在恐怖氣氛裡的她直發冷汗,她緩緩站起身猶豫著是否要說請進,直到對方先開了口。
『啊……我是梨子。』
確認從門外傳來的確實也是她所認識的櫻內梨子的聲音,希這才鬆了一口氣,然後直接走到門口去把門給打開。
沒有聽到請進而是直接看到打開門的希,就連門外的梨子也嚇了一跳,因為希的臉色有點糟。
「希前輩,妳還好嗎……?」
關上門跟著希進到了裡面,梨子瞥了一眼希桌面上散亂的文件後又看回她的臉,原本只是順路過來看她的梨子也不知不覺中換上了擔憂的表情。
「嘛……咱還好啦,就只是被梨子醬嚇了一跳。」
回想起剛剛從門內傳來的尖叫聲,梨子在心裡默默地對希磕頭並道歉,她一副很愧疚的模樣按著自己的胸口,但她也不是不明白東條希才不是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臉色發白的人,更明白希只是有很多事都不想分攤給自己,所以她也不戳破。
「所以,希前輩還不回家嗎?我想說過來看看妳還在不在……這麼晚了,要是在的話一個人也很不安全……就……」
也因為前陣子的事情,梨子其實也習慣了每天陪著希下班的生活,反正自己要是這個時間一個人回家也是不安全,對彼此來說都算是一個好提議。
「嗯……謝謝妳呀,梨子醬。咱們回家吧!」
希永遠不會告訴梨子她這麼晚回家只是不敢從椅子上站起更別說離開診間罷了,她現在可是很感激她的。
3
「海未前輩!妳們很奇怪啊!」
在絢瀨繪里拍桌帶著西木野真姬離開了第三刑事組辦公室以後,首先打破沉悶空氣的便是再也忍不住的渡邊曜。
她親眼看著自己的兩個上司態度突然轉變和呼叫繪里來到現場甚至直接懷疑對方的一整幕,她確信自己的另外兩個同伴──黑澤露比以及高海千歌沒有一同懷疑繪里,而是跟自己一樣震驚,在三比二的情況下,她鼓起勇氣喊了出來。
「呃、什麼?」
然而園田海未卻是一臉不知道曜在針對哪一件事的疑惑,也因為自己的部下很少這樣發言,她嚇了一跳。
「繪里前輩啊!妳們很奇怪啊!繪里前輩有什麼好懷疑的!?而且都過那麼久了……!」
發現海未竟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曜更是激動地將雙手壓在桌上身體向前傾強調她的氣憤,海未這才皺起了眉頭。
「不管是什麼職業、什麼關係,就算是最好的朋友甚至親密的戀人,當她做了違法的事情,身為警察就得公事公辦。」
「『當她做了違法的事情』!?前輩妳們這僅僅只是無憑無據的懷疑而已不是嗎!?」
沒想到海未竟然這麼正經地回答自己,曜有點失去理智地大喊了出來,在她身邊的露比和千歌兩人互相面有難色地對視,不知道該不該去制止曜,但又覺得曜把自己的心聲都說出來了,她們也忍著害怕被責罵的心情一起凝視著海未。
「曜,冷靜一點,我明白妳的感情用事有時候也是優點,但是我們來好好談談這份懷疑──」
「什……」
再來竟然還被海未說了冷靜點,曜整個人瞬間失了神色,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她只好握緊拳頭沉默地聽著海未娓娓道來她們懷疑繪里的理由。
「關於真姬被綁架的案子,為什麼嫌犯會將犯罪聲明放到繪里的信箱裡?明明她們這兩年來應該都沒有直接的互動──妳們都知道,她們兩人還是互相愛著對方,只是是繪里將真姬拋下的,事到如今繪里也沒有面子談和好不是嗎?再來,為什麼繪里可以馬上就知道嫌犯的眾多訊息?並馬上就找到了嫌犯的位置,還確定只要變裝嫌犯就會開門──重點是,那位嫌犯宣稱是喜歡真姬才綁架她,卻沒有對她做任何手腳?」
海未站在白板面前拿著白板筆寫了幾個關鍵字,一邊說一邊將其畫起來串成一個關係圖,看似很認真地在為曜做說明,絲毫沒有把繪里是自己朋友的情緒參雜在裡頭,令在白板正對面的曜更是難以平復自己的心情。
「繪里前輩的職業不是偵探嗎……不都是很正常的嗎?而且真正愛一個人怎麼會想去傷害她!那個嫌犯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
「那繪里為什麼要離開真姬傷害她的心?」
「……」
因為海未的一句話讓曜瞬間啞口無言,她雖然一點都不贊同海未的觀點以及懷疑的論點,但她無話可說,想為了無辜卻遭受摯友懷疑的繪里辯護,卻只能愣在原地。
曜握緊的拳頭都鬆懈了下來,她知道不對的不應該是繪里,而是海未跟穗乃果的懷疑,但她剩下的時間也只能無助地站在原地聽完海未其他的說明並且裝做自己明白了。
「看來妳是有點想通了,但我還是要繼續說明。之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件也是一樣的,怎麼會剛剛好挑到我這個跟絢瀨繪里有關係的人?而且還是在這麼明目張膽的地方犯案──再者兩名犯人都不是打算把我殺掉,雖然罪刑已經相當嚴重了,對繪里來說的確是有點過分……在我告訴她中了兩槍後,曜,妳不是跟著繪里的嗎?她馬上就鎖定到犯案地點還沒兩下就捉到嫌犯了不是嗎?而且據穗乃果說繪里還曾經表示這案子跟自己有關係,替親友報仇又可以扳回自己的名聲,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海未面不改色地說著該讓她感到憤怒或者是其他負面情緒的事件,她很理性地繼續在白板上畫出事件的關聯性,只是時不時摸著自己當初受傷的腰際,似乎說起來就會隱隱作痛似的。
「海未前輩明明就是相信繪里前輩才告訴她的……為什麼現在要懷疑她……」
沒有看著白板,曜低頭看著桌面,她再次抓住自己的衣襬並握緊拳頭,小聲地呢喃不讓海未聽見她說話。
海未看著後輩們都沉默不語,甚至不再看她了,她也就將白板筆蓋上了蓋子,拿起板擦將自己剛剛畫出來的東西都擦得一乾二淨,然後再次轉身面對她們。
「如果口說無憑,我相信行動會是證明自己決定最好的選擇。」
4
絢瀨繪里想了一整晚,想不透為什麼所有事件的幕後黑手要衝著自己而來──雖然沒有證據抓她,但她透過跟希的情報交換已經可以肯定對方就是當時寺島一家五口兇殺案唯一生還的小女兒,寺島麻美。
假設這件事也是寺島麻美唆使五個人的自殺,那就不該跟自己有任何仇恨,還是只是這個人真的瘋了,殺完自己家人還不夠,還要殺一個無辜的律師──無辜的律師?
『說起來已經過了兩年了……』
到了這個歲數早就不害怕黑暗的繪里在枕邊人西木野真姬熟睡的深夜,她睜著眼看著漆黑的天花板,從旁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令她安心,但一想到讓她崩潰的案件,背後不禁打起冷顫。
她趕緊轉身抱住真姬,真姬沒有因此被繪里吵醒,反倒是像下意識地往繪里的懷裡鑽。
繪里可不想再從真姬身邊離開了,她不想再被不信任、被猜疑、被小瞧,她要做到最好,要解決這件事,所以她不得不面對過去的事件。
但光是回想起委託人的名字,繪里的背便直直發冷,讓她更是用力抱住了真姬,而真姬也總算因為這樣被她弄醒了。
「……做惡夢了?」
努力撐開自己一不注意就會闔上的眼皮,聽見繪里紊亂的呼吸聲以及抬頭瞧見繪里的雙眼是睜著的,真姬的睡意瞬間便被吹跑,她伸手撫上繪里那比她手掌還要稍微冰涼的臉頰。
「沒有……」
「嗯。」
發現自己打擾了戀人的睡眠,繪里先是自責了一下,之後便毫不猶豫地往她唇上貼,比起剛才的不安感,現在她很享受真姬輕輕撫著她臉頰到耳朵並撥開髮絲的觸感,好像自己的全世界都被她包覆住了一樣。
不安分的雙手在真姬的背後摩擦著單薄的睡衣,吸允完真姬的唇瓣,繪里緩緩放開她,慢慢將臉往下滑動。
鼻息淺淺地打在真姬的脖子上,繪里讓自己的嘴貼上了真姬在黑夜裡也白皙的肌膚,把整張臉埋進了她的胸口。
她只是在想著,當初自己怎麼會把真姬丟下,真是不可饒恕的笨蛋,所以現在她要好好抓緊真姬。
過沒多久,從上頭傳來的呼吸聲聽起來又再次變得均勻,原本卡在自己後腦杓的手也因為沒有施力而垂了下來,被這樣的人抱在懷裡,繪里剛才的惡寒瞬間都消失了。
聽著戀人平穩的心跳聲,繪里終於閉上了整夜因為思考而不怎麼想闔上的眼皮,但她依舊沉浸在思考裡。
『……淺……唉,就淺間嘛,不過就是個常見的名字。嗯、那個淺間……記得是被判有期徒刑……兩年……!』
好不容易閉上了眼,繪里再次驚訝地睜開眼皮,但映入她眼簾的是比沒開燈的天花板都還要看不清楚的黑,畢竟她直接貼在了真姬的胸口上。
想到了最關鍵的事,這個時間點卻怎麼樣都無法馬上行動讓繪里又煩躁了起來,她轉過身平躺在床上,溫柔地將真姬的手從她的後頭移到了胸前,她雙手緊握著她的手掌。
「唉……」
最後繪里失眠了。
5
小原鞠莉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
只是這並不是什麼太讓人擔心的事,她家裡除了有錢,就還是錢,更何況她也是個知名的檢察官,並不會平白無故搞失蹤。
她每天都有好好發給自己的同居人之一,黑澤黛雅一封訊息──「我今天住飯店」。
既然鞠莉都有自己報備行蹤,黛雅也就沒有多管她,反正彼此都是年紀不小的大人了,更何況她知道鞠莉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行為,而且也還是會在法庭遇到她,黛雅便過著和平常一樣的生活。
然而她們的另一個同居人,松浦果南就沒有那種可以一如往常面對生活的平常心了。
自從被鞠莉認真地親上嘴以後,她就沒在家裡見到過鞠莉了,不管怎麼想絕對都是因為自己的問題。
──可是我也什麼都沒做啊……
和黛雅不一樣,黛雅也不知道,果南並沒有每天收到來自鞠莉的行蹤報告,只是她看黛雅什麼話都沒說,就代表鞠莉應該沒有做傻事,所以她也沒有開口詢問黛雅。
沒了那個總是吵吵鬧鬧的人,果南也沒什麼心思待在客廳,她躺在床上用手臂蓋住自己的視野。
『為了躲我,這不是更糟嗎……鞠莉……』
明明兩人可以好好面對面談這件事,果南不知道為什麼鞠莉連這一點機會都不打算給她,她完全不覺得鞠莉對自己做了很過分的事,但需要時間面對這份感情倒是真的。
轉過身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解除螢幕鎖定,果南打開了與鞠莉的聊天視窗,沒有新對話。
她朝著鞠莉的大頭貼一按,爽朗的笑容配上發光的海洋背景讓鞠莉整個人看起來陽光極了,彷彿也照亮了果南的心房。
然而果南沒有勇氣在對話框打下任何文字,於是她又關上了手機螢幕。
慶幸著自己這幾天都沒有要打的官司,握著手機閉上眼,果南便進入了夢鄉。
夢裡是看不清臉的人,但卻能清楚知道對方是誰,在夢裡對於和她所有的互動都感到很開心──就好像見到許久未見的舊友一樣。
不只跟她,還有好多人一起出現在了夢境,那是稍微被扭曲的場景以及過去,但歡笑是確實存在於那的。
她想伸手抓住對方的手,卻發現握不到,也看不見、更無法控制自己的雙手,而那個人好像就越走越遠,安靜地遠離自己,也沒有回頭,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雙腳卻在這時候一動也不能動,於是她只好嘶聲大喊。
「──鞠莉!」
被自己破口而出的呼喊聲給驚醒,果南發現她流了整個背的冷汗,夢的餘韻似乎還留在她心中,她翻身抓緊了從一開始就沒有蓋住的棉被。
跟有妖魔鬼怪出沒的惡夢好像有得比,果南的內心一點一點被恐懼侵蝕,覺得難受得過分。
她曾經看著她遠離,但為了對方好,她沒有開口挽留她,倒是想盡了辦法讓她離開,當她回來之後卻變成自己想盡了辦法可以留在對方身邊──一起唸了法律系,然而最後的職業卻是對手,讓自己都哭笑不得了。
那些多年來壓抑在心中的情感彷彿一次爆發了出來,笑著的鞠莉、哭著的鞠莉、無奈的鞠莉、強硬的鞠莉、開著玩笑的鞠莉,每一幕都閃過了果南的腦袋。
比起這些,她發現──現在好想見到鞠莉。
凌晨三點半,果南滑開了手機螢幕,想也沒想就按下了通話鍵。
『……Good morning?』
「吶,鞠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