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狡猾的大人(上)
01
“讲完这题就该下课了,宫城。”
时针指向十点钟的位置。我跟她相处的时间就在这一道道题目的思索与讨论之中化为黑色的笔迹,留在了打印纸上。
她继续转着手中的自动铅笔,没有理会我。
我想起先前有和她说过的事情,即中午是否留在她家里吃中午饭。这个选项的允许与否,我觉得并不需要过多的猜疑与幻想,得来的答案想必是一句“不可以”,而后紧接着而来的也想必是她那张阴沉的脸,毫无感情地瞪着我。
“宫城,之前说的事,你还记得不?”
“忘了。”
“我都没说是什么事呢。”
“那我怎么记得呢。”
“我说的是,中午在你这儿吃完饭再走,这件事。”
纵使知道会被她拒绝,但是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况且,我觉得她并非真的那么排斥我接近她。
我不喜欢与他人共享太近的一个空间、一个距离,跟大学的朋友们相处时我也会把控好这个所谓的舒适空间,以免不适。那么,对宫城来说,这个家就是自己的舒适空间的最小范围了,就算再怎么缩小,也小不过自己睡觉的卧室吧。
但是我可以留在她的舒适空间里,那么我也可以差不多地认为,自己至少没有被她像颜面上那样排斥。
“你是不是没钱去外面吃饭。”
“是的。”
“我每周付你的工资都去哪了?”
“你非得这样刨根问底吗?”
“那我直说了,你自己去外面吃吧。”
“为什么?”
宫城下垂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脸,我正想看看她的表情,谁知她忽然抬起头来,刘海也因此晃了晃,而后停在了额前。
映入我眼帘的是那张我已经看习惯了的,不高兴的表情,不知道她的脸部是不是不能再做出别的动作了。
“你又吃我的早餐,又吃我的午饭,全给你吃完了,我吃什么?”
“我们一起吃啊。”
“所以说,我得多留你的份,我又得多支出了。”
宫城抱怨着我:怎么一个做老师的会不懂的这些道理。而后她将悬在眼前的几搓刘海重新用手挽到耳后,继续写着还没写完的题,并不想把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这儿。
“我出钱不就好了。”
“你有这个钱,你就去外面吃吧。”
“外面吃不健康。”
“那就回家吃。”
“回宫城的家吗?是的话我就回。”
她砸了咂嘴,对我表达自己的不耐烦以及不满。
“你为什么这么想在我这里吃?”
“上完课顺便吃个饭又怎么了吗?”
她一时间竟想不出反驳我的话,眉头皱了起来,一股子气像是被她憋在了喉咙里一般,她的脸色变得比刚才难看,像是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一样。
“总之,你去外面吃。”
“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不答应。”
“我都还没说是什么呀,你听完再发表意见啊。”
“我没让你不说,我只是说我不会答应而已。”
这和让我不说有什么区别么。
宫城的这张嘴啊,一如既往地惹人心烦,即使是我,跟她相处的时间里也会感到一股莫名的、源自于她的语言的压力。如果她说话可以好听点,没有那么直来直去的话,也许相处起来会更舒心。
“中午不在你这儿吃的话,那我就早餐在这里吃。”
她沉默,把我的话晾在空中。
我问:如何?
她答:刚才说过了,我不答应。
“我可以问个问题吧,在我家吃饭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没有吧。”
“那你这么执着?”
“我只是懒得自己在家做罢了。我知道你想说让我出去吃,但是外面的东西不合我胃口。”
“老师你是挑食的么?”
“不是。只是我更喜欢吃家里做的饭而已。所以我想在这里吃。”
我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懒得在家做饭也的确是其中一个原因,只不过是它没有占到大部分而已。
她皱着脸看着我,上下打量着,仿佛要透过我的衣服看见我的心。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的眼神闪了闪,而后视线重新对准我的眼睛。
“你说再多也没用,我还是不会允许的。”
在我的长篇大论后,她仅只丢下这样一句话。
我总是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既然她这么不情愿,我也只好作罢。虽然我提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在这之前我竟在我意料之外地尝试着说服她,只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了。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和她相处的时间也够久了,这样的性格我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的心很平静,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变得怎样。
只是,如果她可以答应我的话,也许我会更加高兴,离开她的家的时候也可以更轻松愉快,不会像现在这样有些不舍。
“那就,下周再见。”
宫城在一旁看着即将打开门离开这儿的我,忽然间打断我的行动,而后转身回去客厅里翻出一个培根面包,快步走来塞进我的手里,干净又直接的动作似乎并不想浪费多余的一秒钟。
“这是?”
“你要是路上饿了,就吃这个填填肚子。”
“我觉得我吃不饱。”
“那你等会儿。”
她丝毫没有分辨我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就像是完成任务而走固定程序一样,又转身走回客厅,从柜子里掏出一瓶果汁以及一包切好的方形面包,像刚才那样一股脑地塞到了我的手里。我自然是拿不了那么多东西,只好弯着手臂兜着它们,然后看向一旁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正盯着我的宫城。
“这下能吃饱了吧?”
她带着点不满,又好似有些关心的语气向我问道。
“也许。不过,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在这里吃完呢?反正东西都是你的。”
不过,也许她的关心是我的误会亦或者过度解读。
她没有继续回答我,而是强行将我推出门外,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脚就已经完全踏出了她的家门。
“下周见。”
她在门外给我抛下这句话后,便轻轻地带上木门,将我隔离在外,顺便以清脆的上锁声结束了一周仅有一次的今天。
如果可以,我很想回溯时间,回到两个小时前我站在这儿按门铃的时候。走廊的窗外是早晨的云,它们看不下我的这般狼狈的模样,纷纷向四周散去。
“那就下周见吧。”
我向着不会传来回答的、宫城家的木门说着,随后转身离开。
02
“我说,叶月,你怎么在挑这些西式制服啊?”
我在服装店内四处游逛的时候,大学朋友的疑惑被她抛了过来。
“我在做家教,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和做家教有什么关系吗?”
有的。
我认为如果我穿着休闲装的话,宫城就会一直不给我面子,或者说,一直不将我视作一个比她年长些许的大人。
其实这很矛盾,我一边想和她成为同龄人一样的好友,跨越这相差几年的代沟,一边又希望她把我看成一个大人,看成一个像样的老师,对我好歹尊敬一些。
我知道她对学校老师一定是不会这样的,因为他们会表现出一种独特的威严,就算再怎么亲切的老师,周边也会散发出一些独特的、大人才有的气场。
我也上过高中,这些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我觉得如果我像她学校老师那样,询问她是否可以在她的家里用午餐,那么说不定她就屈服于这股气场而答应我了。
当然了,这应该也是不可能的事。
“叶月?”
“你帮我看看,这衬衣是宽袖的好看还是中长袖的适合一些。”
“我觉得你就是一个人形衣架,这些都挺适合你的。”
“别说客套话了,帮我看看呗。”
“所以说,你穿这些也固然好看,不过为何要穿这么正式的西服风格的制服呢?我上一次穿制服已经是高中上学的时候了。做家教的话,随便穿点过去不也是可以的么?”
“不一样。”
“怎么还分一样不一样了。叶月,你做的到底是不是家教?”
“不然,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我觉得你在相亲呢。”
白衬衣也没有她所说的那样那么特殊奇怪吧。
我好歹也在街上看到过有人这样穿着的。虽然,衬衣穿在身上固然是没有休闲服穿着来的舒适,而且这些衣服设计出来应该也是为了上班人士,或者是出席重要场合的人。
不过,我也确实没见过哪所学校里的老师会天天穿着正装上课就是了。
“我这其实也不算正装吧。”
“你挑的这件,衣领上还配着条领带,你说不是就怪了。”
“挺好看的不是么?没必要非得区分正装与否吧。”
“穿着会不舒服吧,衬衣的质感。”
“我又不穿西装外套,只是买一件穿里面的衬衣罢了,外面套的是自己的外套。”
“叶月,我越来越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去做家教的了。”
“那你就自己慢慢怀疑吧,我选好衣服了,就这件吧。”
我拿着挂起衣服的衣架,呼唤着在一旁接客的接待员。
我能感受到友人充满着疑惑与怀疑的视线正死死地钉在我的身上,但是我的确是在做家教,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八卦的地方。
虽然,宫城曾说过让我不要穿得这么正经来上课。我上周也的确考虑了她的想法,只不过她又改口让我穿回之前那样,不免让我有些无奈。既然宫城说,让我继续穿得正式点上课会更好,那我也就这样试一试吧,无妨。
她也确实说过,她只是在表达意见,不是让我遵循她的意见。
但是,我希望能得到她不一样的意见,因此我不得不顺着她说出的想法来做出一些有趋向性的改变。
03
我才刚洗漱完毕,门铃就已经按响了。
不用想我都知道是谁。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才只是七点半而已,上课时间是八点半往后,而门外的人提前了一个钟到达我的家。
我不想给她开门的,说句实话。但是总不能把她晾在门外一个小时吧,再怎么说,这有些不尊重人。
无奈、又不耐烦,我只好憋着一股想要发泄给她的气,走向大门。
“早。我就知道你不会不开门的。”
“那我关上了。”
我正要把门重新关上,却被她伸进来的手挡住。她把门拉开,借着那点空隙,在我还没来得及注意的时候便钻进了我的家。
她像极了个小偷要进来抢劫。
等她站定在我旁边时,我才发现她重新穿回了第一个星期来时的那套西服风格的衬衣。
它很洁白,袖子以及衣摆都干净得没有一丝附着在上边的灰尘以及挤压出来的皱纹,干净得让我不得不对它产生一些敬而远之的心理,甚至让我产生了想要玷污它的冲动。
我怎么会想着些这么奇怪的事情?我连忙抑制住自己的过于活跃的神经,而后转身往厨房走。
制服,其实并非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我每天上学穿的就是西式制服,里面是白衬衣,外面是一件西服外套,衣领上也要配上一条领带。
虽说仙台老师穿的并不是学校里那种制服,不过看上去似乎也没差,只不过是衬衣的袖子加宽加厚罢了。
但是,这样的衣服配上她,就是会给我带来一些不好的感觉。
“你来这么早,干什么?”
我开启了今天的话题,将我的注意力从她的身上转移开。
“我没吃早餐,过来这边吃。”
“我不是说了我不允许吗?”
“其实我吃了,但是没吃饱罢了。”
“你觉得我信吗?”
我一边从橱柜里拿出餐具,一边责问着身后坐在客厅里的不知用什么表情说大话的仙台老师。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但是我现在很饿哎。”
“你自己出去买吃的吧。”
“宫城这里不是还有面包什么的?上周我临走前你还给我的。”
“现在没了。我吃完了。”
“那你就现在做份早餐给我吧。”
“不做。”
我没有给她继续耍赖的请求,果断地拒绝了她,虽然我觉得她大概率是不会乖乖地听我的话的,毕竟她可以利用她大人的身份,来戏弄我这个小孩。
真是狡猾的大人啊,仙台老师。
“难道你就要这样看我饿着吗?”
“是的。”
“可是我真的很饿。宫城,你烤片吐司给我也好,不是有面包机么?”
“我不烤。”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执着地想要在我家蹭饭,是把我当成了可以要饭的保姆吗?这种感觉很不爽。
“那我怎么办?”
“谁让你自己在家不吃。”
“我吃了呀,但是吃太少,现在很饿。”
她说的话我甚至不觉得是真的,只是纯粹没吃而已吧。
可是,我深知自己无论怎么说她都不会出门自己去吃的,她的性格就是如此的恶劣,使我烦躁。但是,人情角度上,我也不可能真的让她在这儿挨饿。
虽然我觉得她说的是假的。
不过,万一是真的呢?谁敢确定呢。
但是,无论怎么说,我不会给她做饭的。况且,我做的也不怎么好吃,会被她取笑吧。
“宫城。”
见我没回应,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和气泡一样,一戳就破,我仿佛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她真的有些饿,而她说话的力气也有些虚弱。
亦真亦假,我快分辨不清了。
“有些东西是可以同理可得的。”
“什么?”
“我曾说:我表达意见,但没让你遵循我的意见;我不答应你说的话,但没让你不说。现在也是这个道理,老师你能明白么?”
“不明白。”
“那算了。”
我把话说的那么清楚了,她不明白肯定是骗人的。
我不知道她还想要整什么花招,不过我暂且不想理她,自己做着自己的早餐。如果她真的饿了,那么她肯定会过来我这儿的。
就在我将蛋从锅里卷起来的时候,她来到了我的身边。
“面包机,按这个键就行了,是吗?”
“你怎么过来了?”
“你不给我做早餐,但没禁止我自己做自己的,你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么?”
“随你怎么理解。反正,不要干扰到我就好。”
“宫城,你就直说,可以让我在这里吃早餐不就好了?”
“我没允许你以后也可以在这儿吃早餐。”
“那今天是?”
“你说你饿了。”
“那,我以后都不吃早餐来你这儿,是不是就顺理成章地可以在这儿吃了?”
涂了层浅粉的嘴唇向上弯起,仙台老师正半侧着脸,向我微微笑着。
她这样的笑容在此刻竟有种邪恶的意味,就像是计谋得逞了的坏人一样。而她也津津有味地打量着我的表情与反应。
“我不会再允许你第二次了。”
洁白的衬衣、灰色的领带,若隐若现的香水味,没有扣上的两颗纽扣,编好的柔顺的长发,以及嘴唇的色泽,无一不象征着她作为大人的、老师的身份。
“但是,我吃不吃早餐,这也不是宫城能够改变的吧。要是我就是不吃,来你家,你真的忍心看我挨饿吗?”
当她褪去平日里的模样,换上这身代表着正式、代表着教师的衣服时,她的动作、行为、表情所带给我的感受,都会因此而大大改变。
老师这个职业,在我心里的形象快要被仙台老师给篡改了。
狡猾。
这是我能总结出来的,仅有的词了。
“我觉得你不会那么愚蠢,做出这些这么无聊的事情。”
这与我所知的老师的形象根本不符,可她却穿着代表着这个身份的衣服。
就简直像打破了某种禁忌感一样。
“我觉得这不无聊,反倒还挺有意思的。”
“老实告诉我吧,老师,你今天是不是吃了早餐,但是骗我。”
“如果我说是呢?”
事到如今,就算我知道它是假的,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无论它真或假,现在仙台老师都已经准备在我家享用早餐了,这已经成为了一个既定事实。
“现在和我说是不是也没用了吧。”
“都是宫城的错。”
她嘀咕着,看着正在运作的面包机,里边正准备吐出第一片吐司。
“什么?”
“要是你没有默许我的话,我不就不能在这儿吃早餐了?”
“你饿还是不饿,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从橱柜里边拿了瓶果酱出来,用勺子舀了一勺后,涂在了两片吐司面包的正中央,而后将勺子送进嘴里,将残留着的果酱送入口中。
我将自己的碟子端出这个气氛有些诡异的厨房,而她在我后边紧随其后。
我们在餐桌上肩并肩地就坐。
像这样吃饭,还是第一次。
我不喜欢吃饭时有人离我太近,所以我悄悄地挪动了一下椅子,往远离她的方向。
“宫城,喜欢吃蛋卷么?”
“我只会做这个罢了。”
“如果你叫我一声老师的话,我就教教你做点别的。”
“罢了。”
“说一声老师而已,有那么难吗?”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学新的。”
“只吃蛋卷和喝牛奶的话,不会觉得单调吗?”
“我可以去外面买面包的。”
“那多费钱啊。”
“用不着老师你管那么多。”
我闷着声,咀嚼着煎得不怎么好的蛋卷,将这段时间慢慢嚼碎,吞入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