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真非假
斩开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想要抱住她,却只是拎着她的领子,落地,然后放下。
站在她身边的人不应该是我。
果然,她就这么撇下我,如同发令枪响后的运动员那般冲了出去,披风在她身后飘动,寒芒在她身周飞舞,魔女的触手向着她行进的位置铺天盖地袭来。
我完全可以上去帮忙的,她只是一个菜鸟而已。但是她说了,“别妨碍我”,就像真的下了有魔力的咒一样,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站在原地,看她那单薄的身子一次次被触手的攻击穿透,又一次次在奇迹般的音符下痊愈。我也受过伤,知道那有多痛,可我只能看着她那样不顾自己的身体去拼命。她的同伴就在我身边,哭喊着恳求的声音令人心颤,但这些都没有肌肤血肉被破开的声音清晰,没有她癫狂大笑的声音刺耳。我动弹不得。
她的剑锋所指之处,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和。
一颗悲叹之种,带着她的决意,被抛给了我。
我只是一个背弃了理想的胆小鬼而已,可是却想要做到那样的事。
最后我擅自做出的决定,她知道了会怎样想呢。
杏子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发现出了一层冰凉的薄汗。脑子里延续了梦中那一片眩晕与混乱的感觉,然而梦境的具体内容,却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了。
“杏子——”
卧室门外传来的呼唤将她唤回眼前的世界,下一秒便看到穿着围裙的蓝发女孩推开了门。同居人的脸上浮现出熟悉的表情——通常是在她又一次没写作业或者干了什么别的坏事之后,“真亏你还起得来啊,快点出来洗漱吃早饭,我可不想再被你拖累迟到了。”
这是清爽、熟悉的声音,却在杏子耳边产生了片刻耳鸣般的恍惚。她勉强自己用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语调回应,“知道啦知道啦,我很快就来”,但那仿佛是哭过后从嗓子里透出来的沙哑感却并不遂她的愿。
“……你怎么了?听起来很不对劲。”
沙耶加带着关切的目光投了过来。真是麻烦了。杏子低下头,避开那双湛蓝若海的眼睛。明明平时看到会感觉安心,尽管具体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可现在却涌起了莫名的烦躁。
“啊啊,没什么吧,可能只是睡得太久了。”
“……那好吧,快点出来哟。”
出乎意料地,平日里吃两餐垃圾食品都能唠叨自己半天的沙耶加,此刻却并没有深究,留下一句莫名平静的话后就出去了。
咔哒,门被关上。
但这时的杏子并没有心思去细想,等脑子里那些浮光掠影般看不真切的映像彻底褪去后,两人共住的卧室里便终于响起了换衣的细碎声响。
而在外面,暂时独自一人的沙耶加,把两人份的早餐连同餐具在桌子上摆好。早餐只是很简单家常的鸡蛋吐司而已,毕竟厨师也不过是个近来才有机会进行练习的小女孩,不过无论是从烘焙程度还是装盘,都能看出制作者十分之用心。对于曾经居无定所、漂泊游移的人来说,好好坐在餐桌边吃饭的仪式感可是很重要的——这样想着的沙耶加,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柔和地落在美树家的餐桌上,刀与叉子银光闪闪,煎好的鸡蛋显出金黄的色泽,烤熟的吐司透着焦甜的浓香。在这光线织成的帷幕中却突然掠过几个黑影,速度很快,常人几乎来不及察觉,但瞒不过沙耶加的眼睛。她顺着光向窗外看去,外面蓝天正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只是有几个衣着怪异的小孩在街上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罢了。
看着那些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沙耶加收回视线。外头的风呼呼吹着。卫生间里传来水流哗哗的洗漱声,杏子还得要一会儿才能出来。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在谁也看不到的时候,蓝发的少女悄悄地在心口画了一个圆环。
愿神明保佑。
——愿神明保佑你。
在更早以前,在甚至不能称其为时间的时间里,那些本应彻底消失的光影,何以在今日得到重现?
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那些黑暗沉痛的过往,却也是我现在来到这里,来到她身边的原因之一。
也许还真的要感谢那个人,感谢魔女也会和神明一样觉得遗憾。
“我们不拜偶像,也不敬其他神灵。”
红褐色头发的中年男人五官深邃,声音厚重,说话时面上表情是肃穆的庄严,目光触及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时又变得十分平和温柔。晚霞为这整幅画面蒙上了一层晕染的昏黄。
“但是去看看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去玩吧,记得要保持尊重。”
于是,身穿红白花色浴服的两个小女孩,手里各拿着一根苹果糖,姐姐牵着妹妹,走进了各色花灯高高挂的寺庙院内,和往来所有的游人一样平安喜乐。
门口雕塑的金毛狮子,堂外到内怒目的金刚,一座座或立或卧、或跌迦而坐的佛陀,女相慈悲的菩萨。大人们有的焚香祈福,有的观赏四座,低声同彼此交谈。小孩子们则被游会摆出来的各种新奇物件吸引,也有的对着形象万千、神态各异的偶像叽叽喳喳,尔后便被自家的大人教训。
小桃却很安静,拉着姐姐的衣摆,一步一随,只是瞪大桃色的眼睛看着周遭一路热闹的万象,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终于看到那正庙正中的世尊,那虔诚信者一点点亲手雕出的面庞圆润而不辨男女,一片祥和,珈玞而坐,正拈花微笑。背后的墙上有通圆字体写下的大字迹,小桃有些不认识,姐姐便念给她听: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更上方,世尊的头顶,庙宇的环梁上,还有四个用汉字书写的大字,也一并念了出来:
“立处即真。”
小小的女孩懵懵懂懂地听了,不解地问姐姐:“难道上帝和天国也会转瞬即逝吗?”
“这……”那同样尚且年幼的姐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应该去问问爸爸……不过他也说了,我们不敬其他神灵。”
她揉了揉小桃扎起但依旧蓬松的头发,如同来时那样牵起妹妹的手走了。
世尊的偶像没有点出眼珠,仿佛是在看着手中绽放的花儿微笑,又仿佛是慈爱地目送着两个女孩远去。
自从同沙耶加相遇以来,杏子便常常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些过去的事,那些与父亲母亲和妹妹共度的时光,那些被她刻意掩埋却最终发现从未遗忘过的泡影。
在她们还没有成为朋友的时候,在杏子第一次看到懵懂莽撞的新手魔法少女被远比她强大的魔兽打倒,却仍然不屈不挠地爬起来继续挥刀时,那些记忆便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不断浮现,而且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它们连同与沙耶加相遇相识后新诞生的记忆一起,在每个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深夜里喃喃细语,使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唯有在被构筑的虚幻结界里,她才暂时地忘记了这些记忆。唯有在与那个蓝发少女共处的短暂美梦里,悸恸的心灵才得到了片刻的安抚。
但是现在,梦该醒了。
我明白的,沙耶加她,正在为了让这个梦醒来而努力地奔跑、挥剑。
披着厚重盔甲的人鱼,胸口系着一个颜色明亮的大蝴蝶结,握着绝对不适合人类尺寸的巨剑,从她的血里跃出,拦在了一心赴死的骷髅身前。
一个个从未见过的奇异存在就这么梦幻般地出现,在生活过一段时间的虚幻城市里打响了一场声势浩大、绚烂离奇的战役。
——什么嘛,麻美口中常常念叨的圆环之理,沙耶加那家伙居然有了这么一个了不起的身份啊。
一起上学,在课上打瞌睡,讨伐梦魇,玩乐嬉闹……这些日子,她还真是装得有够好的。
我看到那手执清冷刀锋、身披洁白披风的飒爽少女,早已不该存在于人世的复苏圣灵,萦绕了我诸多思念之人,与受命帮助主人自杀的使魔们战成一块。
湛蓝的魔法乐谱在她脚下流动,有形的歌声将她托举上高高的天空。彩虹的背景下她那长长的披风飞舞,宛若童话故事里的英雄。流转着银蓝光辉的长剑毫无疑迟地为了完成使命而挥动,即使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只能存在于梦中。
她的剑锋所指之处,是绝对不肯背叛的理想与信念。
早就该知道的,和我这个曾经背弃过理想的胆小鬼不一样,无论是现在,还是生前直到战死之时,沙耶加都从来没有对我曾经提倡过的那种活法看过一眼。
哪怕让她再来一次,也许她会学着谨慎地好好生活,不再轻易冲动,钻牛角尖,但真到了那种不得已的时候,大概还是会去背负上同样的命运吧。
即使只是直觉所感,我也不怀疑,当欺骗和诱导都不再起作用,冷静的理智回归心灵时,沙耶加仍然会出于自己的意志而做出这种选择。
就像她现在正在做的一样。
毕竟,她是个笨蛋啊。
会为了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而拼命努力的笨蛋。
有时候我也会想,这家伙真是个狡猾又无情的女人,自己就那么一下子死掉了,却把无尽的念想和悲伤留给了珍视她的人。但是,无论何时,我也清楚地知道,正是这一点是她闪耀不已的地方,是让曾经堕落的我渐渐被吸引的原因。
在数个强大使魔的合击下,沙耶加终于还是有了片刻失守,被击飞到半空,然后被一只巨大的黑鸟使魔吞下。战斗开始以来,一直只是看着的我,也终于感到身体里涌出了足够支撑自己行动的力量,不再仅仅是站在原地。
唉,真是败给她了。
斩开那黑色巨鸟的身体,伸手抱住坠落的她,然后,放下她。
她双足落地,站在我身后,背对背倚靠着彼此。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无比贴近的体温,明显有力的心跳,还有每一个最微小的鲜活的动作,就仿佛她真的回到了我的身边,此前经历的不过是短暂的分别,未来也不会再离开了一样。
明明我早就不该是还会抱有这种幻想的人了。
但是身体,感受着她的气息和存在的身体,却仍在不停地把思维变得感性起来。
我无可抑制地贪恋着这个片刻,连话语都有些不受控制了。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你死去的梦。”
回忆和情感如往昔一样,在脑海和胸腔里不息地翻涌着,涌上喉头,化作梗塞的硬块,可想说的话还是就这么从其中硬挤了出来。
“但那才是现实,像现在这样并肩作战反而是梦……”
像是连一根稻草都想要抓住的溺水者,明知道结果如何,却还是这么自顾自地做着最后确认。
“是这样吗,沙耶加……”
住口,事到如今这样的话只会引起悲伤而已,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温热的酸涩感充斥在眼眶里,最后那句话甫一出口便紧紧将嘴抿起。啧,真不像我。
——别听了,你知道比起婆婆妈妈的,我更想看你昂首阔步地走你的路。也别回头,不要看到我此刻的表情,不需要看。你就这样帅气地去完成你的使命吧。
如果能更潇洒一点就好了,如果能让她看到我的决意就好了,如果能不引起她的伤感就好了……我想说那样的话,可是没有余裕,全部力气都用在了压制身体的颤抖上,不让她察觉到我的悲伤,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然而,有些出乎意料地,沙耶加主动将她那戴着洁白手套的、温暖而柔软的手,握了过来。
并没有实体的、仅仅只是映象的天湖一望无际,与同样并不存在的碧空相互映照,渲染成洁净的蔚蓝,宛若一块无瑕的明镜。
这里很平静,很安宁,我的心绪却纷乱紊杂。真是丢人啊,明明已经成为概念了。
——自己是个笨蛋,这点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我坐在湖面上,并没有沉下去。伸手轻抚水面,凉意沿着皮肤传来,仿佛是活着的感觉。指尖触碰到的地方荡开层层涟漪,倒映着的我自己的影子也随之模糊化开,转而显现出一些过去之事的映影。
黄色的身影,黑色的身影,粉色的身影,还有红色的身影……在各各不同的场景里,以各种形式,被一个蓝色的影子从身边推开,有时像别扭怄气,有时就是个发脾气的小孩。
为了自己尚且辨不清楚的正义而去拼命,虽然最后并不后悔为了美好而做出的牺牲,但那时青涩无度的自己,究竟因为这份任性,多少次,辜负了多少人的心呢……
浮现的映影突然被从另一个方向扩散来的波纹扑灭。我扭头望去,只见平静的湖面陡生波澜,一个巨大的仿佛是水流汇成的山一样的东西从中升起,然后披在这东西身上的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去,终于显露了真面目,不过我早已感应到了。
“沙耶加ちゃん还在烦恼吗?奥克塔维娅ちゃん都感觉不安了哦?”
是奥克塔维娅,人鱼骑士魔女,我曾经灵魂陷入绝望后的姿态。不过现在,在小圆用牺牲创造的奇迹下,她已经成为了与我一体的伙伴。
而说话的正是小圆本人。已经成为神明的少女此时却与记忆里那个小小女孩的形象分毫无差,她坐在人鱼魔女托起的手掌心中,望向我的温润樱瞳里含着笑意和关心。
“小圆——!”
眼前景象与某些画面莫名重合,令我下意识地心头一紧。我记得的,当杏子带着她想要来拯救我的时候,作为魔女的我却差点就要伤害到她……
“哎,沙耶加ちゃん太过紧张啦,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哦。而且我现在也已经变得很厉害了。”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曾经总是被我护在身后的少女这么安慰着我,最后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补充了一句话。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啊小圆——”我叹了口气,“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吗……”
小圆站起身,我的魔女便俯身放低了托在胸口的手,直到女孩从掌心跳下,轻灵地落在湖面,像只小鹿一样地向我身边跑来。——真是的,无怪乎焰那家伙思念成疾了,神明大人这么可爱是犯规啊。
“在想杏子ちゃん的事?”
“……嘛,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在知道了那无数个宇宙中发生过的事情之后。
漫天的火光温柔地包围了一切,连带着我最丑恶的姿态一起消失在洁净的光辉中。
这是最通常的一个结局。
虽说我也知道不只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杏子本来就拥有着高洁的灵魂,但毕竟,这是因我而起的,是我造就的孽缘。
我并不是那般光辉理想的存在,追逐正义的过程中有几分是出于自我满足,又对别人的心意造成了多少伤害,连我自己都算不清。可杏子却好像被我表现出来的光鲜外表蒙骗了一样,将我视作希望,明明那样热烈勇敢的她才更加适合这个美好又沉重的词。
我看过她以灵魂燃起净罪之炎的时刻,身上伤口腥红刺目,面上神情温柔虔诚。我听过她最后的祈祷和对我的轻语,那是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听到的话语,如此特殊、温柔的话语。我也见过在宇宙改写后的世界中,在我离开的那个晚上,杏子在车站里低着头久久伫立,赤红的眼睛隐在刘海的阴影里;见过她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沉默不语,一直没有合上的眼睛一遍遍描摹着房间天花板上的线条。
说来我这个人也真是可笑,生前不曾好好在意过她的想法,死后却对她萌生了这么多思虑和感情……
……想见她,想跟她说对不起,想跟她说谢谢你,想跟她说你是很好很优秀的、正义的伙伴。想拥抱她,然后一起去做好不容易成为的朋友之间该做的事,没来得及去做的事。
可是——
这样的我,真的有资格再临她身边吗?以什么身份?该怎样面对?
知道了一切的我,面对如今并不知道魔女的她,想要传达的感情能传达到吗?可以去传达吗?要把那些情感一股脑塞给她,说不定只是莫名其妙罢了。
即便真的再次见面,最后的结局也只有再度分离这一个。如果要让杏子在虚幻的美好过后,再经历一次痛苦的离别,那仅仅因为“我想要”而制造的重逢,就只是一场自私的悲剧而已。
早已想过无数次的这些念头,瞬息间又在我脑海中闪过。不知不觉陷入思考的我,脸上浮现出了应该是苦恼的表情。
“沙耶加ちゃん还是老样子呢,”小圆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会想着别人而自己忧虑,一直都这么温柔呢。”
“什么嘛,小圆……”我嘟囔着抗议,从对方的眼眸里看到了倒映着的自己的影子,一个想要撇开视线、垂下头的,自顾自的胆小鬼而已。“你不是都看到过了,我可不温柔,明明总是只想到自己……”
“会这么想,会说出这种话,正是沙耶加ちゃん温柔的体现之一哦。”小圆依旧温柔地微笑着,“我倒觉得沙耶加ちゃん不必担心呢。”
“只要杏子ちゃん在这个宇宙的大致经历和性格没有改变,她一定会懂你的。”
“可是……”
“放心吧,沙耶加ちゃん。”
没等我把话说完,小圆便把我从坐着的姿态拉了起来——啊,现在的她真的比原来要有主见了很多。
下一刻我感到一阵摇晃,奥克塔维娅不知什么时候潜到了我们下方的水里,然后像出水的海豚那样突然高高跃起,载着我们在低空滑翔游弋。
“哇啊啊啊——”
为了保持平衡,我不得不扶住魔女头上那厚重的钢盔,而小圆却在我身边毫不惊讶地盈盈笑着。能越过我指挥人鱼魔女的也就只有神明本人了吧。很明显,比起我自己,奥克塔维娅要更听小圆的话。
庞大的人鱼骑士在半空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带出的片片水珠在我们身周飘飞,折射着不知源自何处的光芒,闪闪发亮。下落时我看到仍未平复的湖面,涟漪波荡,隐约间,一切过往云烟的映象又如影片胶卷般在激荡的水面流过。最后快入水时,我看到那近在咫尺的水面,映照出随着波纹而模糊扭曲了的、自己的影子。
虽然已经没有必要,我还是反射性地在身体完全没入水中之前深吸了一大口气。像是突破了一层什么障碍的感觉,清凉的感受瞬间包裹了全身。仿佛本就该融于水中般,我在水下睁开眼睛,没有任何不适。入目是一片纯净深邃的蔚蓝,几缕自己的发丝飘动在视野里,人鱼魔女铁质的冠冕横亘在面前。不久后方向一变,视线也随之从深不见底的天湖下方转向薄亮的、透着光的水面。
“呼啊……”
披在身上的水衣纷纷落下,穿盔戴甲的人鱼傲然飘立在半空之中。
出水后头发全都紧巴巴地黏在了脸上,就像小时候没带泳帽就下池子里游泳了一样。我拨开遮挡住视线的头发,看到小圆也是一身湿漉漉的在我面前。
“怎么样沙耶加ちゃん,是不是特别好玩?”
“唔……确实挺好玩的,要是出水时能不这么狼狈就更好了。——话说小圆你这到底是跟谁学的啊!”
“嘿嘿,毕竟我也当了沙耶加ちゃん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了嘛。”小圆不知做了些什么,突然我们身上就变得干爽了起来。“也许这个可以改进一下,到时候就让奥克塔维娅ちゃん来个华丽出场如何?”
小圆的话让我想起了我们还是普通少女的岁月,那些打打闹闹的时光和玩笑般的恶作剧,当然基本都是我干的——难道说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吗?
“……其实沙耶加ちゃん的烦恼,我也有类似的哦。”
“诶?”
小圆,与十四岁无二的面貌,樱发的少女神明,露出了我熟悉的、温柔沉思的表情。
“得知小焰在无数个世界里为我付出的努力之后,我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做呢。只是就那么跟她说:‘等着我’,还有以前也是,因为我说出的话,小焰究竟为此经历了多少痛苦呢?”
“我只是看到了,却始终无法亲身经历一遍,所以小焰现在的情感是怎么样的,我又该怎么回应,也只能靠猜想……”
“但是,我不能不去接小焰。”
“除了这是我的使命以外,还有,我想去见小焰,我猜小焰也想和我重逢。如果不迈出这一步,真实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样的,就只能分别埋葬在两人心中,永远无法知晓了。”
“这一点,我想沙耶加ちゃん和杏子ちゃん之间也是一样的。”
人鱼骑士魔女平稳地向湖面靠近,把我们放了下来。双足踏上水面那一刻,涟漪顿生,我又在那水的波纹中看到了虚幻模糊的影象。不过这一次却是现世正在发生的事情,杏子如其一直以来的那样,一个人在餐馆吸溜吸溜地吃着拉面,在不知不觉中被此世仅存唯一魔女的使魔诱导,落入了梦境中。
在魔女梦境里的她,那双如炭火般明亮的眸子终于能够平静地合上了,放松睡觉的样子仿佛一只卧在午后阳光里的猫。
我发现自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啊啊,我家小圆真的长成大人了!”
我开玩笑似的,同从前一样上去抱住小圆嬉笑打闹。小圆被我的动作弄得有些生痒,咯咯发笑。在这个过程中,她那较短的樱色发丝飞速变长,转眼便延伸到目所不能及之处,铺满了整片天湖。洁白的长裙缀着星空的光泽,从原本是校服的地方生长出来。温润的樱瞳随着笑容而闭上,再睁开时已然是透露出神圣气息的金黄色。
女神的声音是不变的温柔。
“那么,现在是真的要出发了。”
“本来以为,已经没有任何留念了……”
“但是,最终还是承担了这样的任务而回来。”
“果然我还是放心不下……”
“……把你一个人独自留下这件事。”
天空蔚蓝高朗,微风闪耀光芒。
宛若小巧的银铃轻响,未知的不可思议之歌,在漫漫长夜的尽头,唤醒黎明,唱起和音。
无论多么短暂,稍纵即逝,也将那起始的时刻,宣告于世——
世界是虚假的,心意却并不是虚无的。我们共同存在、并肩作战的此时,愿它是最真实的。
沙耶加冲了出去,杏子举起枪。剔透如宝石的泪珠落在坚实的金铁上,使魔们在厮杀中鸣叫。一个人弯下身,另一个人将自己的体重全然承托在她的身上。不断相引又次次错离的两个人终于站在一起,倚靠着对方后背的样子仿佛互为彼此的矛和盾。彩虹之下掠过疾速的黑影,武器猛烈碰撞的声音令人牙齿发酸。远处炸开了火的花朵,箭矢和枪炮一同呼啸。世界破裂缝补,天空流光溢彩。万般的鸣奏在间错中偶尔和为一个同音,最喧闹处反而达到了梦一般的宁静。清晰无比,气息,体温,她们听到了彼此的心跳。
有为无处无还有,真作假时假亦真。
神啊,我们最终还是愿此刻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