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八．事實】

「…大門…桑？」與其說難以置信，呈現在眼前的畫面城之內寧願不要相信，因為情緒而喊不出聲音的嘴型，輕微顫抖地刻畫著四年來都沒再好好唸過的姓氏，「是你嗎？」不知為何轉為氣音的問句，隱藏的或許是內心怕對方承認的那個瞬間，而不是體貼一個需要休息的病人有的過份溫柔。

頭髮，比印象中長長很多，顏色，早已褪去那些年一時興起的念頭，只是比起新生髮根還能擁有的溫柔黑、分不出明顯界線的髮色實際上呈現的是種長期過曝、疏於照顧的易碎色澤。

消瘦，不足以形容下顎更明顯的銳利，但用骨瘦如柴來形容又顯得過分不自愛，只知道比起最後一次拖著好幾天沒睡好的疲倦也要幫她完成手術的憔悴模樣，眼前的畫面，用四年來都沒有好好睡過也不為過。

不經意看見矮櫃上造型過分的太陽眼鏡，也不經意讓她注意到左頰上的淺淺傷疤以及右頰上一圈已經淡去、卻還是能隱約看見的淺黃色瘀痕。

嘴角有塊紗布，卻不知是床尾到床頭的距離太遠、昏黃夕陽無法比擬無影燈那般明亮，還是大腦思緒仍在相不相信的問題點打結，城之內無法從顏色看出是這次急診後的處理，還是和太陽眼鏡的用途一樣、遮掩原先就已存在的不知名傷口。

「醫生？」還以為時間會因為她們相見而忘記前行，背後傳來的稚嫩聲音瞬間打醒突然陷入一片混亂的城之內，來不及收回眼裡的哀痛，同樣顯得過瘦的女孩已經抱著一壺水走入她還有些情緒的視線，「我媽媽狀況很糟對嗎？」像是某種覺悟，用著自己不太常聽見的語言不著痕跡地在心口劃上一刀。

這個女孩，是她的小孩？

大門醫生，擁有小孩了？

大門醫生和別人結婚，擁有小孩了？

可是這個孩子看來十幾歲，大門醫生消失不過四年不是嗎？

這不科學。

而且縱然她是個手術狂，從來不會對自己太差的人、對待孩子也不該如此吧？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醫生？我媽媽的情況真的很糟嗎？」不懂城之內那張欲言又止的嘴型是在組織自己不請自來的藉口，誤以為是有口難言的女孩在放下水瓶後，帶著不屬於她這年紀的擔憂走到城之內面前，「…城之內…醫生？」預料外的日文呼喚，頓時讓城之內注意到眼前的女孩其實外貌和日本小孩沒什麼兩樣。

「你是…城之內醫生…對吧？」不如上一秒成熟語氣，這個混合兩種語言的簡單問句、此刻卻像忽然捧著不知名的易碎物般戰戰競競，深怕一不留神，這個一直護在心底的小小希望會瞬間消逝，「你…認識媽媽…對吧？」沒有常理可循的問句，此刻卻像深冬裡的惡劣暴風直接衝擊城之內的思緒，輕易瓦解那些對於這個人身分的質疑。

「我…」理智還拉著困惑，不願輕易相信眼前糟糕狀況是他們四年來等待的答案，甚至難堪地在意識深處期盼＂小孩不懂事所以亂說話＂的可能，打算用生疏的第二外語解釋她＂可能＂不認識她時，小女孩卻忽然不明所以地將雙手伸向她——一個小孩討抱抱的動作。

這是什麼整人的惡作劇嗎？

果然大門醫生教出來的小孩都無法理解呢…

心底劃過一絲訕笑，極度視覺衝擊讓失去冷靜的城之內出現極度的不信任，完全忽略女孩雙眼裡的光芒除了近乎渺茫的期待外，已經不存在任何孩童該有的天真或任何貪求過多關照的任性。

「沒事的，你媽媽很快…」才剛蹲下身，誤以為受到驚嚇的孩子想要一個大人擁抱的溫暖，撞進懷裡的力道和過份收緊的環抱，都讓女孩搶先出口的語句成了一股足以窒息的力量、在她的意識裡無形地掐住正要換氣的咽喉。

——救救她、救救這個女人，城之內醫生，因為她不是我媽媽…

──我父親是個有錢人，四年前，用錢從人口販子手中買下車禍後失憶的她……

——媽媽他不記得任何事，也不記得自己是誰…除了手術技術、習慣協助路上緊急病患以及城之內這個名字外，她通通不記得…

——求求你，把她留下，我父親不是好人，如果你相信我已經十五歲的話，就應該明白我們的生活並不如外人所想…

——我不願再看到任何一個人為我受傷…

——不願看到媽媽死亡…

是童言無忌？還是大門未知子串通好的惡作劇？

或許從那雙瞪大的雙眼裡，依舊有質疑的地方、看不出信任的溫度。

卻能從那不自覺發抖的雙手察覺，城之內此刻，猶豫了。

空氣，因為擁抱的力道難以進入肺部。

生命特徵發出高亢的危險警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