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五．過往】

難過，有時並非一句語言，

而是那經由她的眼滑落自己淚滴的瞬間。

「走啦，一起去旅行嘛～城之內醫生，難得有兩張票喔。」晃著意外在商店街抽中的雙人行機票，自上間醫院院長換人、許多人事也被挖角到香港，自己又再次淪為無業遊民卻還很高興可以休息的大門未知子，此刻正不守禮儀地蹲在椅子上，一臉認真地看著剛進醫介所的城之內博美。

「我拒絕。」毫無猶豫，將包包放在椅子上的城之內很自然地抄襲大門的經典名言，瞬間惹對方哀號長叫，「我還有每個月的房貸和小舞的學費要煩惱，花錢什麼的，我拒絕。」

「可是、可是你現在的身體根本不能工作。」再次聽見那些為錢煩惱的問題，大門一邊將旋轉椅上轉了圈、一邊用她離開手術房就幾乎停擺的大腦思考說服對方的理由，「而且你知道，我是你的主治醫生、不准你工作的，相信晶叔也這麼想對吧？」把期望丟到一旁抱貓的晶叔身上，卻換得一句“博美要是覺得身體可以，我也不反對喔＂的背叛言詞。

「所以為了不讓主治醫生擔心，我就勉為其難請晶叔幫我安排簡單的工作好了。」很快就和晶叔站在同一陣線，城之內的“勉為其難＂聽得大門耳朵很痛，不由得用小指掏掏耳朵、哀怨地看著城之內嘴角處那根本“計畫通行＂的弧度，「所以旅行，大門桑你就自己去吧。」

「我不准。」依舊是成人不會再有的孩子氣，垂有毛球的毛帽也隨著大門起身動作大力地晃了下，走到剛拿起熱茶要喝的城之內面前，雙手叉腰俯身和那雙美麗的眼平視，「我不准你接工作，依照現在的身體狀況你還必須休息一個月。」

「好可怕…」學大門每次看到海老名臭臉時的反應，城之內也難得幼稚的丟了這句後將椅子轉向右邊、避開這個會呼吸到彼此氣息的距離，「一個月太久了，我沒那麼多存款可以讓我撐一個月，單親媽媽在孩子長大前可沒有享受的權利。」

「那也要有辦法等到孩子長大啊。」似乎不懂城之內的執著，向來只在乎手術和手術病患的大門，此刻內心依舊有對眼前的病人過多的擔心，似乎不覺得這份情感在某些人眼裡看來多的有些不尋常，「吶，跟我出國，度假放鬆一下，回來手術什麼的你要多少我陪你做多少。」蹲下身子，放低姿態，大門再次說出不是同事或朋友會說的話。

「燙…」吐了吐舌尖，不看大門的城之內這話不知是真的被熱茶燙舌，還是被那不應該有的承諾而燙到早已低溫的心臟，只是面對那彷彿等待領養的幼犬、期盼的汪汪大眼，城之內依舊得想辦法打碎這不可能的應答，眨了眨眼，靜默幾秒後城之內才又再度開口，「大門桑現在有多少錢呢？」

「啊？多少錢？城之內醫生要借錢嗎？」不懂城之內這個問題，卻仍努力回想最後一次看錢包時的畫面，「大概這樣吧？」比出了個數字，似乎怕用說的會被剛好走進廚房準備午餐的晶叔聽見討債。

「不夠呢。」輕嘆，嘴角彎起一抹大門看不懂的輕蔑和無奈笑容，「一個月的房貸、小舞的學費、自己的生活費、零零總總的帳單，這樣的錢根本不夠付呢。」

「城之內醫生真的要借錢喔？」

「我要你付錢。」

「啊？」

「不是有那種出遊伴友嗎？既然大門桑想要我陪你去外國度假，那包含外出度假的所有費用外，大門桑還必須付我提出的價錢才行，這樣我才能好好放鬆、不怕回國後的帳單。」喝完茶，城之內起身到廚房洗杯子，順便躲過大門的眼神，好掩飾自己說這話時有的忐忑和心虛，「兩全其美的辦法，大門桑覺得呢？」

「出遊伴友嗎？總覺得好像在租借女友一樣…」沒想到大門也知道租借女友這種事情，原以為抽換詞面就不會被發現的城之內，臉頰短暫地熱了下，「多少錢？大概要多少錢才夠？」

「這樣。」同樣比出數字，卻不知道是不是害大門誤會什麼的，城之內看見對方忽然張大的眼，「但不可以跟晶叔借錢，不然到時你付不出來我還也會被連坐處罰的。」

「咦？怎麼這樣…」被城之內看出內心的如意算盤，好不容易想到辦法的大門又再度發出苦悶的哀號，「一定要這個價錢嗎？」

「付不出來就算了，大門桑一個人也可以玩得很開心不是嗎？就像之前一樣。」眼看時間也差不多，原本想和晶叔討論工作事宜的城之內，也在明白今日有大門這個問題存在是不可能有時間討論後作罷，「我記得這種機票有時限，一個禮拜前湊不到錢的話，就把它轉賣當作旅遊基金吧。」

「那，我先走了，大門醫生。」拿好包包，城之內也到廚房和晶叔說了聲再見後離開醫介所，故意不和大門說再見的原因，是相信對方怎麼樣都會和自己再度相見，所以才沒特別對她說。

「喀。」拉門在還未說出再見前阻斷了溝通，卻不至於影響情緒地摸摸鼻子、看人離去。

「吶，晶叔借我錢。」確定城之內不會突然返回，大門馬上忘記城之內的要求，咚咚咚地跑到晶叔後方要求借錢，「大概借這樣。」比出和剛剛相差一指的金額。

「我～拒～絕。」

「咦～～～為什麼？」沒想到今日被人二次拒絕，大門再度遭受打擊地發出誇張哀號，「晶叔也不想城之內去度假嗎？」

「博美如果想度假放鬆，我很樂意。」關火，將煮好兩人份的拉麵倒進碗裡，「不過要我借未知子錢，不可能，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堆麻將費呢。」順手從上方櫃子拿下一罐海苔碎片，捏了幾搓撒在麵上提味。

「我回來在接手術還你就好，晶叔借我錢嘛～～～～」搓搓合十的雙手、小碎步跺跺腳，哀求模樣讓人很難聯想眼前的人早已過了二十歲的青春年紀，「一天要做十幾場都沒問題喔～拜託啦晶叔～～」

「我拒絕。」不和大門繼續在小空間裡對峙，晶叔便捧著自己的拉麵回到客廳吃午餐，眼看自己的銀行要跑掉，大門也跟著捧著自己的午餐追了出去，「而且出遊要兩個人願意才行吧？博美有她的考量，一直放不下憂心的事情不會幫助病情的，你就別勉強她了。」

「可是…可是…」像是還想找什麼理由打斷晶叔的道理，卻發現自己越想越詞窮，也就再次收上雙腿、一臉不甘心地將臉埋在雙腿間看著冒煙的湯麵不食用，「如果沒有好好休息…身體也不會太快好的…」

「嘛……好不容易抽到機票不去確實浪費。」拿起桌上兩張飛往國外的機票，早已過了想周遊列國夢想的晶叔，此刻的感慨似乎是另一種大門無法知道的境界，「未知子這次旅行你就自己去吧，不過別忘了拍些照片或寄明信片回來，精心挑選的小禮物也很重要呢。」

「哈？拍照？寄明信片？挑禮物？」聽著完全都不是她會做的事情，始終貫徹外出旅遊就是要好好度假理念的大門，下意識便準備脫口那幾個字，卻瞬間被晶叔打岔、害大門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雖然不能參與到旅行過程，但看過照片或明信片後，說不定未來哪天就會想去看看。」再吃了口拉麵後，把麵吞下的晶叔開始傳授著大門幾乎零學分的社交手腕和人生哲學，「女孩子不會討厭精心挑選的禮物，無論年齡，只要誠意有到，再怎麼爛的禮物也會開心接受。」

「這怎麼聽起來比較像是追女孩子的心得教學…」難得吐槽晶叔特地授課的內容，卻不像剛剛那般失落，而是乖乖記下晶叔的話、想著這次出國要帶什麼東西回來給城之內，完全忘記晶叔那一份和其他人的禮物，「什麼東西都可以嗎？」

「嗯…不要奇怪的東西、會壞掉的東西、可怕的東西，其餘的應該都可以。」似乎想起什麼不好的過去，晶叔倒思考幾秒後語重心長地說，「千萬不要買沒有用的東西，身為節儉的單親媽媽是不會喜歡的。」明顯的暗示，卻沒被大門聽出其含意的用了聲喔敷衍過去。

然後，大門未知子還是想辦法在機票期限的一個禮拜前想辦法四處打工或借錢，知悉此事的城之內博美則假裝不知道那天他們在醫介所裡的約定，不是怕大門真的湊到錢把她買出去國外旅遊，而是怕看見大門湊不到錢那哀怨的表情。

最後，大門未知子也真的沒湊到城之內那天所說的數目，但她也沒賣掉另一張機票，而是用個上面寫著“送給你，隨你怎麼用＂字樣的信封袋放進城之內的信箱後，在一個連道別也沒給的夜晚裡偷偷出發。

或許，故意不和城之內說再見的原因，是相信對方怎麼樣都會和自己再度相見，所以才沒特別對她說。

卻沒想到，這句被放在心底的再見，真的再也不見。

「淅瀝淅瀝…」天空，不講理的在近乎入夜的傍晚裡下了場讓氣溫再次陡降的細雨，不大不小的雨勢，讓有傘的行人拿出傘撐著，沒傘的人不是走到商家屋簷下避雨，就是任由雨滴淋在身上、加快步伐回到溫暖的家。

唯有一名下班很久的女醫生，不知為何恍神地繼續站在十字路口，捏在手裡的是張一個禮拜前收到的明信片，仰頭望天的舉動似乎是想藉著雨滴隱藏自己眼角隨時會流出來的淚痕。

城之內博美沒想到大門未知子會寄明信片給她，雖說地址還是在醫介所那邊，但她更沒想到這張明信片上的郵戳已經是三個月以前的事情，以為很多國家送信的速度不會相差太多，才知道所謂的以為，不過都是自己認為，就連那句再見，此刻也成了一股惆悵留在心中。

「吶，是開玩笑的對吧？大門桑…」她問，卻沒人可以回應，畢竟她們只是醫院裡共事的醫生、醫介所偶爾的牌友、澡堂偶遇的同事，就連這張只寫了“你沒來好可惜，下一要一起來喔～＂的明信片稱謂，依舊是那保有適度距離的城之內醫生而已。

紅綠燈號誌再度切換，不想因為淋雨而再次生病的城之內，也在一抹哂笑後，總算想起要避雨回家的走過早該通過的馬路。

『如果我再次生病你就會回來，那我是不是該再生病一次呢？』

已過了愛作夢的年紀，閃過心底的念頭也隨著她的年齡和這場細雨一同滑落在沒人會注意的水灘裡。

難過，有時並非一句語言，

而是那經由她的眼滑落自己淚滴的瞬間。

可能發燒的身體訊號，讓回家後的呼吸都灼熱些許。

生命特徵微恙，卻勉強平靜地發不出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