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四.家人】
「喀。」是門被滑開的聲音,也是時鐘分針指向七點十五的單音。
「人呢?」沒看見應該要在病房的晶叔、有紀或是未央,離開前壓抑的不安瞬間冷上心頭,快步走到病床簾子後方,映入眼裡的是依舊半坐在床卻眼神失焦望外的大門未知子,「大門桑?」再次握住放在床邊的右手,傳入掌心的卻是一陣失溫的冰冷。
「…你是誰?」視線還沒從窗外收回,這話就先劃傷城之內那顆焦急的心,不冷不熱的語氣彷彿一尊沒有情感的人偶,讓忽然被遺忘的人瞬間忘記難過這件事,行李失手落地,城之內溫柔捧過大門的臉相互對看,「…你和我…是什麼關係?」總算聚焦的眼,清楚收攏的卻是那說不上的空洞和孤寂。
「大門桑,晶叔呢?未央和雨宮小姐他們去哪了?」不去回應那對城之內來說都太過敏感的問題,這聲提問比水還要溫柔委婉許多,彷彿剛剛那些傷人的話都沒影響她的情緒,但如果真的不受影響,大門或許不會看見此刻比哭還勉強的笑容了,「他們應該沒…」
「沒事…剛才院長來過,有紀推著未央去做身體檢查,晶叔則和院長一起離開。」左手輕輕抓下城之內牽制臉龐的手,好繼續側頭迴避對方明顯哭過的眼眸,以及掩飾自己在所有人離開後的當下被無聲滑落眼角的淚燙紅的眼眶,「城之內,其實我們不是朋友對吧?」
「大門桑?」
「我雖然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但不代表我不懂同事、朋友和家人間的稱呼有哪些不同…」一語點破城之內常用稱謂裡的秘密,半笑半語的說話方式讓城之內想起那年大門得知晶叔隱瞞病情後短暫的自暴自棄,「我們只是一般的同事,對嗎?」
「…不是的…我們不只是同事…」握住右手的力道加重,一句在大門失憶以前絕對不會承認或否定的話,在這個彷彿會再次失去陪伴在某人身邊的不安裡主動脫口,「我們是…」
「城之內。」再次打斷,似乎比起自己否認兩人關係,大門更害怕從城之內嘴裡說出的實情,然而還沒訝異這聲呼喚異常急促,下一句脫口的話再次讓城之內陷入短暫錯愕,「你可不可以…」
──不要對我這麼好。
──如果…你對我只有同情的話…可不可以別對我這麼好……
即便聲音委婉,即便大門在說這句話時還努力維持那自以為是城之內熟悉的微笑,未曾想過的要求,依然從那不明顯的咽語中喃喃。
喃喃著那些城之內以為不會被她發現的溫柔、對此刻的她而言是多麼期待又害怕的一種雙面情感。
右手,更試圖抽離些許,卻瞬間換得更多阻止她掙脫的力量。
「吶…城之內…你知道嗎…」情緒壓抑,大門依然用略輕的語氣讓自己保持一種“其實這沒什麼”的從容自然,似乎不希望對方因為她逐漸凋零的堅強、倉莽地諾她一個非理性的願望,「這四年來…我都很努力的保護著未央、照顧著未央…但其實…並不只是因為她需要照顧…」
「而是我不知道…除了她以外我還有誰……誰還需要我…」放棄逃離那雙握緊自己的溫暖左手,大門也漸漸把自己的情緒轉化成反握的力道、漸漸地讓城之內感覺到她心底那股長期壓抑的痛,「…我是誰…我到底是什麼人…我的家人…又在哪裡呢……」
「大門桑…」
「在那裡的日子…不需動手術的一天、未央身體狀況也很好的時候…我都在想…我的家人在哪裡……」尾音未落,大門再次扯出一抹難過的笑容、看得城之內心裡難受,想要安慰,但下一句搶走時間的話再次讓城之內的無知止聲,「為什麼這麼多年來…都沒來找過我呢……」
「是不是他們都不在了……還是其實我一直以來都沒有家人呢……」沒克制住淚水滑落臉龐,比起強顏歡笑,此刻說話的聲音比較像對自己認知的自嘲。
不是…
「說不定我以前是個自大的討厭鬼,才會消失這麼久也沒有人來找……」乾笑兩聲,體溫卻與笑意相反地陡降許多。
不是的…
「只為自己執著的事情無所畏懼,只會造成他人麻煩,消失了說不定也只是剛好而已…」幾乎不曾看過的負面情緒,城之內開始感覺不到大門右手反握的力道。
不是這樣的…
「其實我是個孤僻的人吧…不但個性奇怪、情緒難搞、說不定還不愛乾淨,只愛動手術、聽不進別人勸說,以為自己什麼都可以,到頭來卻…」
「真的不是這樣的!」再也聽不進那根本不會是大門未知子所說的話,城之內忽地用力把對方抱進懷中,強迫對方安靜,也強迫對方聽聽自己為了她而不規律的心跳、好讓她知道真的有人在乎她,「不是這樣的…大門桑…不要這樣子…」
「城之內…」
「對…你確實是個奇怪的人…自大的討厭鬼,只愛動手術,聽不進別人勸說的人…」聞不到過去熟悉的髮香,就連那一晚染上自家洗髮乳的味道也在記憶中消失,從未有過的不安全感,再次收緊在這個會讓大門難受的擁抱裡,「但你也比別人都還有一顆在乎他人的心,比別人還要認真面對自己的使命…」
「你只是不喜歡說…因為你真的很不會說話……所以有時會讓人誤會、惹人討厭…」語氣放慢,因為怕說太快又會讓懷中的笨蛋外科醫忽略自己的好,也怕一不小心自己又會失去擁抱的機會,「可是那又如何,你就是你、不是別人,也不用做別人不是嗎?」
「為病人著想和堅持是你的特質,你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讓人討厭和喜歡你的特色之一…」不亞於大門四年來累績的自我否定,幾小時前才從自己四年來的自我欺騙中走出的城之內,此刻的言語也相對給人一種踏實安心的感覺,「所以不要否定自己…」
「而且…大門未知子是很愛乾淨的人…」拾金不昧、賄賂不收、不參與權力鬥爭,每天也都會洗澡、讓自己身上帶有城之內到現在還沒猜出的沐浴乳香氣,若說這不是乾淨,還有什麼是乾淨呢?「只是…孤僻這件事…真的別在做了,狼是群居動物,你不該當一隻孤單的狼…」
「…嗯…」聞著對方身上似曾相似的味道,長期累積在心中的不安也漸漸的被這股味道填滿空虛,雙手不再猶豫,同樣溫柔地回抱這個給予她溫暖的身體,「那…城之內願意陪伴我嗎…」沒想過的問題,悶悶地從胸口處傳入城之內耳裡。
「我啊…從沒放棄找我的家人…甚至一直以為只要見到面我就能知道他們…然後問他們為何都沒來找我…」捉緊手中衣料,一直深藏在心底的情緒也在明白有人真的在乎自己後逐漸釋放,「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我根本不記得他們…不記得我的家人是誰了……」
「是我忘了他們…不是他們忘了我……這樣的我…憑什麼要求他們找我呢……」
「大門桑…」
「可是…我卻記得你…每次在夢裡看見你的雙眼時…我就有繼續努力下去的動力……」看不見說這話時的表情,但從聲音聽來像是某種緊張又帶點總算可以說出口的舒坦,「因為我想知道…想知道有這雙眼睛的你是誰…」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家人……」伴隨這話出口,城之內覺得自己背後的衣料被抓緊很多,用力到讓她想起大門是昨天動過刀的病人、傷口可能會因她們此刻的行為而裂開滲血,「不然為何我會記得你…為何只記得你…所以我猜…你對我而言很重要吧…」
「雖然…見到面後才知道…我們只是同事並不是家人…」忽然鬆手,卻反而讓城之內心頭一冷、收緊自己擁抱對方的力道,「可是我又很高興…至少我見到你了……」低笑一聲,不明顯的咽語中夾帶的是淡淡的鼻音以及心願已達的微小滿足,聽得城之內不知怎麼回應、不知怎麼忽略彷彿最後遺願的不安感覺。
「城之內…」
「嗯…?」
──當我的家人好嗎?
不確定耳朵是否真實聽見大門的說話聲,但這話確確實實撞進城之內的心中,呼吸停了一秒,城之內沒想過自己會聽到比說“我喜歡你”和“我愛你”還要沉重的話,情緒空白,她不知道要怎麼回應這句話。
離開學生時期的青澀愛戀,踏入社會後的年歲漸漸地讓城之內明白空有愛情沒有麵包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就算有了愛情和麵包,沒有一個願意忠實且不說謊地把心和對方交換的人,小說裡的美麗故事也走不下去。
然後,因為要照顧小舞,城之內也漸漸了解到家庭責任的重要,所以當她遇到大門未知子,遇到這個不知道關係是只有同事還是朋友、或者能在更近一步關係的人時,城之內也只敢和不清楚怎麼看待自己的大門抱持一種忽遠忽近的距離,畢竟她已不能隨意忽略肩上要扛的責任了。
離婚是自己和前夫自私的結果,她不可以再讓孩子因為自己的關係而遭人欺負、在這個已經很辛苦的現實社會裡難以生存,所以就算她的觀念和外國人一樣開放,也不見得允許自己追求自己快樂而忽略孩子該有的幸福權益。
但現在,這個場景、這個時刻,這個在半小時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該做什麼的認知裡,城之內卻還沒想到那些比先談戀愛、培養感情還要進一步的關係,就算城之內也沒想過大門跟她告白後的那些戀愛階段,但至少有過一段婚姻的她還保有那種關係時的經驗,偏偏大門的希望,總和她一樣不講理的給人驚喜。
「…看來是不行呢…」等不到頭頂上任何回應,聽夠對方心跳的大門也苦笑地放開雙手、不再讓自己沉浸在這個會讓自己誤會而深陷的錯誤情感裡,「不過沒關係…至少城之內願意聽我說話就好…願意花這兩天的時間照顧我和……」
「給我一點時間。」
「什…」
「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告訴你我的答案…」不讓懷中人離去,因為城之內也承受不了大門再次消失在她的世界的恐懼,淺吻落在額頂,她聽見大門忽然倒抽一口氣的聲音,「雖然我離了婚…但我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兒在英國留學…」
「而且…所謂的成為家人…你心中是怎麼希望的,可以告訴我嗎……」不打算讓秘密繼續藏在心底,儘管重逢只有短短兩天、可以清醒且說話時間不到一天,城之內也不想再多浪費一秒,因為她真的不知道當明天的太陽升起,自己是否還能看見對方,「至少讓我明白,不要讓我抱太多不該有的期待好嗎…未知子…」稱謂改變,卻不知只是一時還是一輩子。
聽見對方心中所想的關係,從未考慮過的角度再次讓城之內的思緒重新出發、卻仍暫時保留要給大門的答案。
生命特徵在擁抱的那一刻回歸應有的頻率,讓先前不停鳴叫的警訊再次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