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tor-X】【城門】 記憶

第74章 【六十一.父親】

【六十一.父親】




未央。




──你討厭父親、討厭我嗎?




「未央。」


「什麼事媽媽?」


「爸爸快回來了,可以把玩具和書本收一收並擦一下餐桌嗎?」再次攪拌一下湯鍋裡的食材,看了眼廚房置物架上、兼具計時器功能的蘋果型小鬧鐘,應是一名年輕媽媽的女性,語調溫和地向客廳裡的小女孩說話,「媽媽煮飯有點忙不過來。」


「好~」不似其他孩子在貪玩時被打斷遊戲的暴躁情緒,從出生就鮮少哭泣的小女孩,今日依舊乖乖地把玩具收進一旁畫有水果圖案、上面寫著某某水果行的白色瓦楞紙箱內,接著再咚咚咚跑去廚房跟母親拿抹布擦拭餐桌。


「還需要幫什麼忙嗎?」勉強地在木椅上墊著腳尖、擦好比她還要寬大許多的桌子後,名為未央的小女孩再次咚咚咚地跑回廚房,並仰頭詢問即使臉上已被熱氣薰出汗水、皮膚仍然白皙美麗沒有紅暈的母親,「要收垃圾、掃地,還是…」


「那就麻煩未央把這些菜盤放到桌上,記得帶隔熱手套,不然會燙到喔。」關閉火源、擦了擦額上汗珠,感覺身體輕微不適的女性也沒拒絕孩子的貼心,將鍋內菜分盤裝後,勉強微笑地請孩子將他們的晚餐放上餐桌。


「…媽媽你還…」


「喀啦。」


「親愛的~未央~爸爸回來了喔。」


「未央,爸爸回來了,快去門口迎接爸爸。」玄關傳來的開門聲,不巧地中斷看見母親狀態異常的孩子正要開口的關切。


但因為是年幼的孩子,所以在聽見最愛的父親回家,也很快地把心中的那份不安丟至腦後,笑容滿面地點點頭、跑向玄關迎接父親。


「爸爸!」隨著玄關大門關上,完全沒有停止奔跑跡象的未央、也剛剛好撲進面向她的父親懷裡,「爸爸、爸爸歡迎回家,辛苦了~」


「我回來了,未央。」不似纖瘦溫文的外表,把皮鞋脫好放回鞋櫃的未央父親,倒很輕鬆一手拿著公事包、一手在稍微彎腰抱起他的寶貝女兒後走進屋內。


「今天過得如何?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有沒有幫媽媽忙呢?」


「有喔!未央今天也很乖,有幫媽媽的忙,所以午休後媽媽帶我去公園玩!」一邊掛保證似的認真點頭、一邊漾著大大的笑容訴說她小小的喜悅,「然後未央有在那裡認識一位新搬來的小男孩呢!」雙眼閃著光芒,彷彿說著什麼人生大事的模樣、不禁逗得父親笑出幾聲。


「那未央和他變成朋友了嗎?」談笑的同時走到客廳放下公事包和未央,順手扯了扯進入社會枷鎖的黑色領帶,也喝下桌上那杯每天下班回來減緩高壓疲勞的溫茶水、解一解一家之主為了現實生活忙碌而枯竭的身心。


「是朋友了!原本他都很害羞地躲在大象溜滑梯旁邊不敢出來,是我和斑、三篠一直邀他,他才慢慢走出來和我們玩呢!然後…」短小可愛的手,配合自己的語氣在空中大大的揮著,卻還未說到下個重點時,異於廚房會有的碰撞聲打斷了他們父女美好的時光。


「怎麼了優音?那是什麼聲音?」突來的聲響讓客廳的父親倏地神色緊張、起身快步地向廚房走去,「優音?!優音你沒事吧!身體有沒有怎麼樣?是不是撞到……」


「沒事…沒撞到桌…只是剛剛有點頭暈…我…」


「那藥…吃完了…怎麼…那我們就……」


「…可是未央該怎麼辦?」才剛跟著父親的腳步踏入廚房,母親的問題、瞬間讓從頭到尾都沒清楚聽見他們對話的未央滿臉困惑,也無法理解地看著需要緊抓父親手臂、扶著廚房流理台才能站立的母親虛弱和不安的表情。


「…爸爸?媽媽?」懦弱呼喚,在一個什麼也不太明白的年紀裡,未央事後回想時、只記得她看見了父母那雙很複雜的眼神。


至於那些她當時還未能聽懂的話,則像遺忘在記憶道路上的幾塊拼圖,在父親聯繫到一位有點年紀的陌生保母前、仍無法完整拼出她忽然不安的原因。


「爸爸媽媽晚點就會來接你,爸爸相信未央會乖乖聽伯母的話、不造成伯母的困擾對吧?」輕撫女兒稚嫩臉龐的厚實大手,在熱熱的觸碰裡留下了可被記憶的溫度,「如果想念我們的話,就像以前一樣在紙上畫畫,爸爸期待來接未央時看見大畫家未央的畫作,好嗎?」


「好。」沒有雀躍,卻仍點著頭、揚著孩子才有的大大笑容。不停在背後交握扭捏的小手,正無聲訴說那為了父親的笑容、努力藏匿在幼小身體內不讓人發現的緊張情緒。


「爸爸媽媽路上小心、要快點回來接未央喔。」最後話裡的顫抖,仍不自覺透露不願留在陌生地方的害怕。


未央的父親沒有回話,只給一個"沒事的"淺笑摸頭做為回應。


卻在起身和保母說話時不小心洩漏他的急迫,一句"我的孩子就麻煩你了"的簡單交代、便快步通過往外的拉門,搭上同樣乘載未央母親計程車上。




喀拉喀拉…




再次,老舊木門與生鏽滑軌、不和諧地劃破周圍莫名凍結的空氣,突來的刺耳,更使未央侷促地捉緊保母女兒的衣襟。


直到門與框貼緊沒有縫隙、門外的寒風無法再侵襲未央的幼小身軀,目送父親離去的未央才注意到充斥在每次呼吸裡的氣息,是經年累月、不太明顯的木頭霉味,而仰首看見願意讓她抓著、反抱她、要她不要害怕的小姊姊有張外國人輪廓的臉蛋。


未央不清楚為何會記得這些瑣事與畫面,也不明白為何還會對父親離去時那句"我的孩子就麻煩你了"強烈不安,只記得這是在她有印象的年紀裡,第一次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吃晚餐及過夜。




也是第一次看見做事總是從容慈祥的父親,轉身離去前眼裡那抹慌張無助的光點。




「未央餓了吧?想要吃什麼呢?」一貫溫柔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仰頭,已是印象裡自己熟悉的母親微笑,好似轉眼前蒼白的臉色不曾存在。


絲毫沒注意到是因為她年幼的角度、無法看見背對太陽光的臉蛋早無血色的事實。


「難得有機會來遊樂場,未央想不想吃兒童套餐呢?」


「想!」一秒回應,如普通孩子聽見喜歡東西時的宏亮回應,「可、可是…兒童餐不是很貴嗎…我不想爸爸媽媽多花錢…」雀躍的笑臉再想起什麼時瞬間跨落,忽然低落幾分的尾音,誠實道出小孩子單純天真的情緒,也讓對視的眼裡覆上一抹因為孩子貼心而心疼的黯淡光點。


「我覺得炒麵很好吃,而且我喜歡炒麵,吃炒麵好嗎,媽媽?」指著不遠處看板上的菜色名稱,雖說比起外頭的店家仍貴上不少,卻發現是這份菜單中最便宜的項目時,不知是否該相信此時的喜歡是來自真心還是…


「未央…」


「在說什麼傻話呢?就因為今天是未央的生日才特地來這邊的,所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好嗎?」忽地一隻大手罩住那墨色髮頂並隨意揉了幾下,嘴角揚起的弧度,更如近午時和煦又溫暖的橘黃陽光,給予未央母親一種能馬上鬆開眉梢的安全力量,「爸爸啊,是做好萬全準備的喔!」


「而且除了一年一次可以在遊樂園裡吃兒童餐的機會,未央最近在學校和在家的表現都很棒,這一餐就當爸爸為了獎勵妳好不好?」蹲下身子與孩子平視,捏捏未央小鼻子的行為、是對方給予寵溺時常做的無意識舉動,「一份有漢堡、薯條和雞塊的套餐?飲料喝橘子汽水?」


「唔…這…」抬頭看了眼身邊的母親,似乎是想確定母親也不反對父親的意見後,給父親一個可愛的靦腆笑容作為她的回應,只是向來就與父親感情很好的母親…




似乎打從她有記憶裡,就不曾有任何為了某事而出現紛爭的時候。


對吧?




──拜託優音,等等再去看一次醫生好不好?


──放心,醫療的錢不是問題我會想辦法的。




忽地,極度渴求的卑微聲音像利爪劃破空氣般,帶著過多惡意的冷漠與黑暗、刷黑了上一秒兒童餐被服務員放到餐桌上時,那抹還未留在記憶的笑容和溫馨畫面。




…爸爸?




──我只是太累,優音你不用擔心,好好照顧未央就可以了…


──我沒事,你相信我,這只是一個短期案子,結束我就不做了,不會有危險的。




還未感受剎那吞噬自己的黑暗給予的恐懼,快速閃過牆上的幾抹黃光、暈亮了眼前不太深色的濁墨,也讓未央在突然清醒的混濁視野裡、想起這是某天深夜第一眼所見的天花板景色。




──為什麼…為什麼優音你的病情會……


──我們、我們去國外治病好不好?!經費真的不是問題,只要我同意跟他們去國外工作就會有錢的,我求你了,我只有你和未央而已…




…媽媽?




──就連這一刻…你還是認為我做不到嗎……


──那麼為了讓你在我心中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優音……




——我愛你。




「不要!」身體驚醒,眼皮卻沉得無法張開看清一切,寒風劃過薄汗,僅有一絲縫隙的視野,在發現無法任意移動的四肢和隱隱作痛的腹部時,更是引起不知身在何處的她、內心湧上的大量不安,「爸爸?媽媽?」


「沒事的未央,爸爸在這裡陪你…」已失溫的左手、被一雙帶有粗繭的手捧進手心溫暖著,身處在昏黃燈圈外那一片漆黑裡傳來的熟悉聲音,不知為何聽來有種明明疲倦無力、卻仍故作堅強的語氣。


只可惜在自己那副過度疲憊的身軀,除了用嘴呼吸外、已累得發不出更多的單音詢問。


「好好休息,明天…」


「明天…媽媽會來照顧你的…所以好好休息…」這話說在一聲明顯的嘆息後,也讓頭腦昏脹好陣子的未央、慢慢憶起他們早已離開日本多年的事實。


更別說昨晚莫名昏倒、被推進手術室的零碎記憶,在後續清晰的思緒裡再次提醒她,父親口中的媽媽已不是夢裡的那一位,原先還多少能感受對方溫熱掌心的手,也在這秒認知後只覺得一陣冰冷。




…對不起…




接著,又是那句沒有任何前因後果的道歉。




即便,這已是未央在那些數不盡、意識彌留的手術後狀態裡最常聽見的一句話。


即便,她到現在仍無法確定這句話,到底這是在為了誰和什麼在道歉。




卻無法改變在聽到的當下,被一把生鏽的鈍斧、措手不及地在心臟揮砍一刀的疼痛。


一種不會濺血的瘀傷、卻許久未癒的隱約疼痛。




她不喜歡這樣,也不想為此聽見父親的道歉。


縱使年歲增長的她,已慢慢能猜得到這背後包含的各種可能,但比起無謂的猜測,自離開日本後便與父親漸行漸遠的未央、其實更想聽見父親直接跟她說點什麼、坦白什麼。


就像小時候父親和母親抱著自己說床邊故事那樣。




但上次說的童話故事,又是什麼時候?


內容又是哪些呢?




…對不起…


不是的,那些字、那些音、都不是故事書的內容…




…對不起…


不是的,書裡的對話沒有這樣的內容…




…對不起…


不是的、不要再……




然後老師說啊……


哇?真的啊?聽起來好有趣,媽媽也想…




媽媽…




再次眨了下那被空調吹乾許久的眼,總算從眼裡走入思緒裡的畫面,是病床前方另一張空蕩的白色病床與乾淨的置物櫃。


無法確信此刻是否清醒、又或者從一開始根本沒有睡去的未央,在貌似聽見那日落地窗前的童言童語後,那晚深夜,曾來過自己身旁的父親所說的道歉和詢問,似乎也在這個回憶當下的同時,聽出幾許隱含其中臨終前未了心願的味道。




──未央你討厭父親、討厭我嗎?




不…我不討厭你,爸爸…


我一直都知道您做的一切,無論好壞…




所以,別像媽媽一樣離開我、丟下我…


可不可以…回到我身邊呢…




過於早熟的心智,錯失了將祕密說出口的最後機會。


不願聆聽與相信不久前隱約知道的最終結果,強忍在心底的悲痛,仍如當年失去母親後的每一晚用希冀的糖衣、包裝著夢魘毒癮的美夢,在那些最脆弱的時候捅入現實的惡劣、不留情地撕碎著那凋零的身心。




生命特徵,


在晶瑩滑落臉龐、吞嚥一口不明顯的哽咽後,放棄停止氧氣進入肺部的愚蠢行為。


重新作用的呼吸器官顫抖,超過警戒線的數值在生命力不願熄滅的那刻,終是緩緩降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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