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五十一.母親】
一片漆黑。
除了呼吸聲以外,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方向感迷失,感受不到任何溫度的肌膚,此刻也才發現自己其實感受不到任何事物。
『……』
誰…
『…燙…』
是誰在說話…
『…看來…昨……淋到雨……』
淋到雨…
『…未醬…』
…未醬…是在叫我嗎…
──身體還是很不舒服嗎?
聲音忽地清晰,一個說不出的低溫柔軟貼上額頭。
「果然還沒退燒…」那人喃喃,語氣裡的擔心更加明顯,而像是想起要點亮遺忘許久的燈,探入眼皮縫隙的淡淡光芒和這聲溫柔擔憂一同打散了逐漸攏聚的不安恐慌。
是個女人的聲音。
很熟悉、很熟悉…
…卻想不起是誰的聲音。
「未醬,能吃藥嗎?……餵你再吃一次藥好不好?」似乎是發燒的緣故,被稱作未醬的她一瞬間沒聽見那人的自稱之詞,也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應那人,只知道幾分鍾後一個溫熱的液體緩慢的流入喉嚨。
然後,或許是液體內有幫助睡眠的相關藥物,再次意識到周遭狀況時已是疲倦的身體睡過一段時間,眨了眨可以張開的茫然雙眼,映入視線的天花板顏色總覺得異常熟悉。
這個時間…
應該才剛早上吧?
看了看四周,沒有任何顯示此刻時間的工具,剛清醒的她只能藉由映在天花板上的大片白光大略猜測時間,隱約在耳邊嗡嗡響的源頭是運轉在床腳木櫃上的小電風扇。
「是是,不好意思…今天她要請假,好…謝謝老師…再見。」再次聽見同樣的聲音,卻不像半夢半醒間的清楚,只能稍微捕捉到“請假、老師”和“再見”等重要字詞,想要猜測之間的關聯性時,強烈劇痛瞬間勒緊大腦似地阻斷她的思考。
「…痛…頭好痛…」不同剛才那人的穩重成熟,彷彿孩童的痛苦低鳴像是明白她此刻的感受不停帶著哭腔喃喃,望著天花板的視線也在疼痛瞬間向右方側去、映入不同於天花板木頭老舊的五層書櫃,「……我頭好痛…」再一次,她覺得那句話裡面有什麼字詞沒被聽見。
「不哭、不哭,沒事的未醬,……在這裡,別怕。」似乎聽見孩子的這聲哭喊,那人的聲音和身影在幾個間斷但迅速擠壓木頭的滋滋聲後出現在她的視線裡,一個明顯的重量也輕輕壓上側臉、安撫著她的情緒,「爸爸出門前已經幫你重新開藥,等等應該就會退燒不痛了。」
「可是、可是現在好痛啊…」不明白大人的道理一樣,孩子的回應間接說明年齡可能很小的事實,「頭好痛、好痛…」壓抑在喉頭的哽咽逐漸明顯,彷彿下一秒就會出現幼童最常見也最可怕的哭嚎聲。
「那……抱抱,抱著你就不痛了。」 如同被過濾的關鍵字,只有聽覺、視覺和痛覺的她再次沒聽見句子中某個很重要的詞彙,明明只能勾勒那人輪廓的模糊視線裡已清楚看見對方說話的嘴型,卻怎麼樣也無法接受到那被聽覺抹去的是那些音節。
然後,她看見那人雙手伸直、緩緩地將她抱起,一股淡淡香氣也在視線從那人臉孔輪廓變成對方懷中才能看見的房門口方向時,輕輕地透過嗅覺進入她疼痛不已的大腦。
是個熟悉的味道。
很熟悉、很熟悉…
…卻想不起在誰身上有過類似的氣味。
「頭痛好多了嗎?」
「…一點點。」不如“痛痛、痛痛飛走吧”這類常用來哄小孩卻總是能有效騙過孩童的咒語,還是覺得頭很痛的她只聽見孩子說了這麼句婉轉的話,僅有那名女性三分之一手掌大的小手則在這句話後緊緊地抓著那件淡粉色的領口布料,眼簾輕眨,佈滿視線淚水迅速滑落臉頰,「……我想吃東西…」
「未醬餓了嗎?未醬想吃什麼?」修長的大手輕輕撥開擋在視線前的幾撮短髮,貼在額頭附近的掌心肌膚略為低溫、卻是一種讓她覺得舒服的溫度,「三明治?蛋粥?還是…」
「…饅頭。」
「饅頭?」
「嗯…饅頭…」似乎怕這個提議被拒絕、再次重複的話語帶有幾許動搖,畢竟她會這麼說的原因不僅是饅頭很好處理,而且…「可以嗎?」
「當然可以,只要未醬吃得下的話。」輕撫她的後腦勺兩下,不知怎麼都看不清楚的那人容貌,在對方抱著她起身時她清楚看見那人嘴角處的淺淺笑容,一種“真拿你們沒辦法”似的笑容,「只是有點冷掉了,未醬可以等我用電鍋稍微熱一下嗎?」
「嗯。」點頭的行為略為遲鈍,卻並非一般孩子都有的可愛行為、而是腦袋已經燒得昏昏沉沉的她慢了幾秒後才明白那人在說什麼,眼簾半闔,輕微晃動的眼前世界透過視覺告訴她目前他們走到哪裡了。
廚房和房間的距離不到幾步,疲倦的困頓感卻在看見鍋蓋蓋回放了些水的電鍋上、按下開關左手腕上有隻看起來像是新買沒多久的錶後,再也撐不住眼皮重量地緩緩闔上、靜靜地在那有著熟悉味道的肩膀上睡著了。
好熟悉的手錶。
很熟悉、很熟悉…
…卻想不起為何自己會有這種熟悉感。
「嘩啦嘩啦…」再次看見一片漆黑以外的畫面時,已是天空被打翻橘紅顏料染色的晚霞,於午後三點多下起的小雨,意外地在這個放學時候成了孩子們不好淋雨衝回家的大雨。
「下大雨了…」背著紅色書包、看著玻璃門外不知所措的大雨,那支忘在鞋櫃旁的傘似乎是誰曾在早上出門前向自己交代過的事情,偏偏為了讓難得可以晚出門的爸爸載去上學,匆忙間又忘記跟誰答應好的事情。
「…感覺會被罵吧…」仰頭望天,沒有任何零錢的口袋讓她不知道要怎麼和家人聯繫,更別要早上沒帶班導師指派作業的她厚著臉皮找班導師打電話,那她寧願冒雨跑回家還比較開心,「…爸爸應該還在醫院工作…不知道今天會幾點回家…讓媽媽來的話…」
…媽媽?
…這孩子的媽媽是…?
「大.門.未.知.子!」
「慘了!」還沒想到要躲到哪裡去,便聽見遠遠人影傳來的熟悉聲音,嚇得原先還想等雨變小後衝回去的孩子在轉身那刻撞到一旁高大的木頭鞋櫃,「好痛…」摀臉蹲下,瞬間熱辣辣的鼻樑上暗示這下撞得不輕。
「真是的,有沒有怎麼樣?讓我看看。」來不及把傘收起來,還穿著一身套裝、看起來就像剛下班買菜的女性就這麼把傘和露出蔥葉的塑膠袋放在地上,接著轉過孩子的身體、跪下一邊膝蓋且彎身側頭地看著孩子的狀況,「慘了,鼻子紅紅的,未醬變成麋鹿醬了。」
「咦?我不要變成麋鹿醬,我不是麋鹿醬。」聽見眼前女子的話語,像是會變成什麼怪物的不安讓年幼的雙手繼續緊張地摀著鼻子,原先強忍在眼眶的淚水也瞬間滑落兩頰,「我才不是被懲罰幫聖誕老公公拉雪橇的不乖小孩。」
「可是未醬早上不是忘記拿傘出門了嗎?不然現在就不會因為下大雨而困在學校了對吧?」溫柔用指背擦去兩頰淚水,無奈嘆氣後微揚在嘴角的笑意是一種對孩子才有的包容和寵溺,「說謊沒拿傘和有傘卻晚回家都不是好小孩會做的事呢。」
「我、我是有說要拿傘,可是、可是…」自知怎麼樣也說不過自己的母親,原先還想說謊而噘起的小嘴這時又不知所措地向外拉平成鴨子嘴,「我怕爸爸他遲到嘛…」
──因為爸爸很常晚回家,我怕要是讓爸爸遲到今天會更晚回家,媽媽又總是等爸爸回來才願意去休息不是嗎…
──所以我想只要讓爸爸早點出門,今晚就可以早點回家,爸爸媽媽也能早點休息了…
「未醬…」不知是沒想過這個年紀的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還是早就知道孩子會這麼擔心,卻仍無法忽略聽見那些擔憂出口時胸口一緊的感受,還未被歲月刻畫、僅有成熟氣息的美麗臉孔再次染上淡淡的心疼,「你的好意媽媽收到了,但要是未醬晚回家或淋雨回家媽媽也會很擔心的,下次別這樣了好嗎?」
「好。」
「那我們回家了?」
「嗯,回家回家~」聲調愉悅,僅有一半大的小手搭上大手,好讓大手能穩穩地將還在懵懂無知階段的小手給牢牢牽著,直到那隻小手也成了另一隻大手、可以反過來攙扶同樣慢慢蒼老的大手前,像這樣平凡又安心地牽著回家。
如果,可以的話…
『媽媽…』
『…我的媽媽…是誰…?』
『未醬…大門未知子…那個孩子…是誰……』
…而我…又是誰…?
「有紀?」忽地一聲打斷了黑暗中對自己身份的困惑,放學時的昏黃天色此刻也換成醫院獨有的冷清光線,就連呼吸都彷彿在看見一旁護理師推過推車後聞到空氣裡的消毒水味,「你怎麼會在這裡?」確定眼前女性對這聲呼喊的輕微反應,原在走廊這頭的人頓時快步到對方身邊。
「沒、沒什麼,只是來做視力檢查。」沒有否認來者的呼喚,還帶有學生氣息的馬尾少女在收起手機後,害怕被發現什麼似的拒絕繼續對話、向走廊的另一邊走去。
「媽媽的視力檢查嗎?」沒有拉住那名看似二十出頭的少女,而是快步走到對方面前用左半身擋住去路,忽然出口的句子不知怎麼地有些低沉和嚴肅,「是不是…」
「不是,是我的,最近覺得眼睛不舒服,媽媽要我來這裡檢、欸、你做什麼?」對方的臉忽然在眼前放大,卻是這個身體靠過去所致,雙手更沒禮貌地直接放在少女臉上拉下下眼瞼查看,嚇得眼前人瞬間臉紅、瞪大雙眼。
「檢查眼睛。」似乎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對,已明顯是成人的聲音不禁讓莫名以這個身體看一切的她茫然,因為比起前面的畫面片段,眼前的少女是她唯一有些印象的人。
但在哪裡有這印象?
她們…
曾在哪裡見過嗎?
「就算是姊姊,這樣突如其來我也是會生氣的,未醬。」聽見口袋手機震動的聲音,少女一邊拍掉臉上的手一邊拿出手機查看,但因為角度關係、她並沒有看見馬上被掛斷電話的人名字是誰,只知道對方的眉頭皺了一下,「朋友在找我,我要走了。」
「喔。」沒有被拍手的不悅,而是隨口應了聲後將雙手插進大衣口袋,接著背對牆壁退開、乖乖讓出一條路,「路上小心。」
「喔、嗯…未醬也是。」彷彿沒看過這樣乖巧的她,少女倒是愣了幾秒後才向她點點頭、走過去,「欸你、又做什麼。」還沒走出她的眼前範圍,少女再次因為她的關係發出慘叫。
「再怎麼匆忙出門也該圍條圍巾,今天可是很冷的。」故意趁著少女背對自己的瞬間將深紅色羊毛圍巾套到對方身上,卻過於突然地害得眼前人重心不穩後退幾步,「就算醫院空調在冬天會調節溫度,但還不至於讓人的臉這麼冰好嗎。」
「我才不…」
「說謊的人會變成麋鹿醬喔。」總算將圍巾不太熟練地套好在對方脖子上,毫無預警的額碰額再次嚇得少女雙眼瞪大、不再多話,好不容易退去的紅暈再次燙上兩頰,「好好照顧媽媽,但如果有問題一定要跟我說好嗎?」
「圍巾下次見面再還給我就好,還有人在等我,先走了。」說出“還有人在等我”的同時,她感覺胸口處有股熱熱的暖流向身體四肢,那是一種比在雪夜裡受寒很久後喝上一杯剛熱好的熱可可還要溫暖的感受,尤其當她走過兩個走廊、回到一樓大門口時,看見那抹站在電動玻璃門前的身影,那種美好感受更掩飾不住地在臉上畫上弧線。
──大門桑的圍巾呢?
──喔,不小心弄丟了…
視野不再出現畫面,卻也沒有回到原先的漆黑世界,而是感受到她的手和誰牽在一起後被一片溫暖的白光給緊緊包圍,繼續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迷失在未知的環境裡。
「未知子…該起來了……別再讓我等了好嗎…」再次握緊那怎麼樣也沒有明顯升溫的手,已經在旁守候一天一夜的麻醉師,今夜依然在安頓好其他在這個病房裡的“家人”後,看著床頭旁的生命儀器、趴在床邊進入對方回來後始終難眠的第六夜。
生命特徵,平穩沒有警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