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六十二.安慰】
【六十二.安慰】
多事的一晚。
但對於不是事件中心的人而言,仍是一如往常的一晚。
「嘩…」門板滑動,累積在室內的冷空氣也像是受不了房內過多的低溫寂靜,在門扉拉開些微縫隙的那刻迅速向外傾洩,身上的麻醉還未全數退去,從上個病房走入這個病房的人,除了再次感受到明顯刺骨的冷冽外、也忽然覺得這扇推了一星期多的門沉重許多。
進門,沉默無語的寧靜氛圍在應是安睡的深夜時刻裡,給予疲累一天的人們最適合卸下肩上重擔、逃避現實地在另一片虛假幻境實現妄想的美好環境。
但,恍如昨日所見。
像是每天下午片刻休息時間不小心經過、不小心拉開門房來安定那顆不安的心所映入眼簾的人數,那些今夜呈現在黑色眼眸裡的似曾相似,在大腦承受過載訊息的此刻、似乎都多了許多不明的灰藍濾鏡。
不需要額外氧氣罩給予氧氣協助的自然呼吸,於右手自動將門縫貼合的那秒,再次安靜的增加大腦傳遞缺氧與胸口收緊的不安訊號。
沒有人在休息,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無盡的疲憊與倦意。
但每個人也都在休息,沒有相互交集、僅落在自己周圍彷彿快睡著的茫然視線,以及那些似乎有些拉長的閉眼時間,是身體在處理過多的情緒與資訊後、另一種暫時平靜的自我保護與修復。
沒有要長時間佇足門口的打算,自離開那場可謂單向式的對話,一直重壓在城之內心口上的名字,也在確認完兩張都未拉起簾幕的病床上、有正在放空休憩的病人後,走廊上略急躁的步伐也換成另一種擔憂步調,緩步接近那個距離自己最近的嬌小人影。
未央。
這一聲,不確定是否聲帶有過震動、耳膜是否有被摩娑,還是麻醉未退的她只在思緒裡閃過的知覺錯誤,已先碰到冰冷手背的指尖溫度,倒是無聲喚回靜坐床上孩子的憔悴注目。
卻真的想要繼續開口、說那些她被告知後想要予眼前孩子的安慰時,強忍在紅潤眼眶裡的一絲淚水,在雙眼注意到的瞬間讓嘴邊的文字回歸喉間、吞下差點脫口的無心之罪。
未央哭過。
在身邊沒有大門、沒有半個大人陪伴的狀態下哭過。
若不是房裡的人們各自懷有心事、無法再給予這時異常脆弱的孩子更多的餘力關心,那麼仍讓那抹身影孤單一人地坐在病床上的原因就會是…
胸口,再次因為意識到的事情,收緊地疼出一絲難受。
──未央不想讓人安慰。
不想讓任何人在此時賦予她任何可被同情、憐憫的受害者標籤,不想在沒有更多事實擺明前,戳破那個或許還在被她逃避的真相泡泡。
這是當城之內相信房內的任何一個人,都願意給此刻陷入無助的孩子足以放聲哭泣的溫暖擁抱時,唯一一個能夠解釋為何此當她進門後內心隱約存在的不對勁。
即便也有可能只是他們不知道幾小時前所發生的事情。
如同她在不久前問到真相時的感受,僅像手術室助理的人永遠只能在事件中被動等待訊息,無法如執刀的外科醫在第一時間了解狀況、甚至影響事情走向,卻怎麼樣也無法說明,為何此刻房裡的每個人都在應該所屬自己的位置上沉默。
房內的空調聲,似是覺得此時思緒與情緒已負荷超載、溫度過高,需要一些寒冷降溫地再次運轉起來,卻在肺部接受到更為低溫的空氣時,反而被凍住心緒地不知如何運轉出更適合的下一句。
不確定此刻在空氣裡壓抑的安寧,是仍在逃避得知撕心裂肺的真相前那份虛假平靜,還是被狂風暴雨摧殘後無力面對一切的無助沉寂,已經和那雙眼眸對看幾分鐘的城之內,也知道她必須開口說點什麼來掩飾自己的唐突行為。
「今天的身體狀況…還好嗎?」這是思來想去,目前唯一不會過度關切、但有能有許多含義在內的問句,雖說她的下一句,仍不攻自破的洩漏出心中仍放不下的憂慮,「因為…未央的表情看起來不太舒服…我有點擔心…」
「謝謝城之內醫生的關心,但我沒…」
「未央。」並非犀利的阻斷,不自覺脫口的溫柔呼喚、是下意識想要制止那些已經超過眼前女孩年紀該有的逞強,沒有接下去的後話,大抵上也只是城之內在情緒短暫失序後,馬上想起該與人維持距離而給予空間喘息的賠罪與抱歉。
城之內知道不請自來的主動慰問,並非是真正給予對方該有的溫柔安撫,甚至在一些時候,只是另一種自私自利且滿足自我感受的膨脹行為。
只是同樣身為單親媽媽的她,確實已不想再看見這個單薄瘦弱的孩子、繼續承受極大的痛苦而不願找出口宣洩,縱然城之內也清楚或許未央可能還不知情,而自己的行為和語氣在超過理智線一點、就可能成為某種情緒勒索,但…
持續覆在瘦小手背的掌心溫度,在時間的緩慢推進裡,也總算將另一人為數不多的體溫、點滴溫暖了失溫已久的冰冷表面。
想要給予安慰,卻惦記對方感受而擱在心頭的文字,也在等待逞強而冰封自我的心融化的那刻,用她給予他人也為數不多的關注、溫柔接住從心底漏出的那些傷痛。
打從相遇那天,城之內就已經分別答應過兩個大門,要好好照顧另一個她們心中重要的人。
但如今,如果連可以給予她們安心哭泣、宣洩情緒的能力都沒有,無法讓她們在自己面前卸下一路以來背負的壓力的話,那麼第一天的口頭允諾,是否就像她每次手術時打入的麻醉針劑,僅是減輕所謂的疼痛傳遞、卻對病症毫無治療效果的暫時性欺騙呢?
城之內不想這樣。
至少不希望自己還像過去那樣,用個外人的角度、遠遠觀望那些對自己來說重要的人正在面對的一切。
她已經受夠了…自己造成的無能為力…
而現在她也試著主動弭補那些錯失的過去。
「…謝謝醫生…但我真的…沒事…」還是很勉強的笑容掛上了嘴角,還是沒有突破心防的被眼前過分成熟的女孩、退到了連親人都可能保持的距離,默默抽離掌心的右手,再次冷漠地切割了城之內剛想拉近的關係程度,「腹部上的傷口真的不疼…」
「…只是…」還未讓城之內手裡的失落化成心中的惆悵,忽然壓抑不住的哽咽,馬上蓋過那些情緒、收緊了身為母親總替孩子們擔憂的那顆心臟,悲傷,更彷彿壞去的水龍頭,開始點滴滑落臉龐、一顆接一顆的碎裂在冰冷的被單上,「這個地方…忽然好痛…」
「不知道為什麼的好痛、好痛…是不是我又生病了呢…城之內醫生…」胸口的病袍被收回的右手緊抓,無法克制顫抖的音色,在這話脫口後失去隱瞞脆弱能力地抽咽起來,「明明開刀的地方不是這裡…但我的心臟真的…」傷痛未成一句,突然擁上的懷裡溫度就先取代不安、給予足夠安全的生理歸屬。
「未央…」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痛…」抓上那代表治療的白色醫袍,一直在等待良好治癒的瀕危生命,此刻才真的開始學著如何在這樣的關心裡、發出埋在心底已久的悲鳴,好讓應是高效率的標靶治療、這次能真正命中病灶地治癒她的末期傷痛,「…為什麼…我又要再痛一次…」
「可以不是我嗎…城之內醫生…我不想這麼痛……」逐漸放聲大哭的音量,大概是嬰孩在離開母體子宮後,對這殘忍世界第二次如此無助的表現,沒有新生喜悅,被迫分離的無盡哀聲與控訴、浸透了白袍內象徵一般人的衣服材質,直接在城之內的胸口上燙出苦澀的熱度,「未央不想要啊…為什麼是爸爸媽媽他們…為什麼…」
「未央不乖了嗎…未央應該很乖的…但為什麼他們都不回來陪我了…」抽咽,已不足以形容過度換氣的悲傷。無法控制、也控制不住的情緒潰堤,正讓迅速吸收大量淚水的醫袍,再次沉重地不得不收緊更多擁抱的力道、減緩那不明的失墜感,「明明說好要帶我回家…明明說好這次是最後一次…」
為什麼大人們總是這麼愛不守信用呢…
為什麼都要說為我好、為我著想,
可是卻在我需要他們的時候都沒有出現呢…
我好想、好想以前的爸爸媽媽…
沒錢也沒關係、沒有好生活也沒關係…
只要能多陪陪未央就好…像去公園玩那樣就好了…
未央只想要你們的陪伴啊…爸爸媽媽…
難道不能…不離開我嗎…
零碎的、殘破的,卻也真實的思念句子和不滿宣洩。
正一字一句透過未央顫抖的聲音,在努力工作只為了讓孩子過更好生活的單親媽媽心中,抓出疼痛痕跡地訴狀著那些被迫早熟的孩子們、長期不願告知理解埋怨與微小心願。
看不清模糊眼裡空望的床頭景色,同樣被淚水盈滿的眼眶,在強迫自己不哭、不能讓孩子更加擔心的自我堅持裡,化成閉眼那刻燙過臉頰的兩道淚痕無聲落下。
壓抑喉間的酸澀哽咽,試圖大口換氣地讓已經難以接受更多空氣的熾熱肺部,可以再次透過冷氣的寒意、撐住瀕臨斷線的心碎情緒,隱約顫抖的身軀,是快承受不起悲傷過度疊加的生理警訊。
「未央…」仍是下顎靠緊頭頂的擁著未央、仍是按著後腦告知自己的存在,因為城之內不知道此刻除了呼喚名字和抱緊易碎的身軀外,她還能做些什麼去減緩這些負面情緒的洶湧吞噬。
更何況,傷痛能被治癒嗎?
真的有辦法像是不曾存在的將傷痛完全治癒嗎?
即便只是外科手術防裡麻醉醫的她,也清楚受傷過的地方再怎麼復原、也都不是最初的那個模樣,就連同失去的記憶,也可能會在某天治療後想起那些被遺忘的過去、拉出原本該有的身分距離。
城之內再次意識到自己的自大與無能為力。
在沒有外科醫專業能力、沮喪無法成為拯救大門的麻醉師身分後,再次用另一種母親的角色,了解到其實自己可能真的不是理解孩子,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給孩子"自己認為的愛"而已。
她也想念小舞了。
想念她的孩子是否有在那些獨自一人的黑夜裡,偷偷在床上一邊落淚、一邊想念著電話另一頭的自己,想念她們在日本開心生活的小房子。
擁抱,沒有因為心頭的另一個身影而放掉些許,反而想通什麼、彌補什麼似的用著大人們對孩子們的抱歉與賠罪,持續維護力道地抱著幾乎已啞然失聲的未央、以便釋放她長期以來的壓力與情緒。
直到大腦大量產生缺氧訊號、精力也因為痛哭而耗損許多時,最後一聲啜泣、也逐漸安靜地成了不太穩定的呼吸頻率,緊抓胸前衣襟的手也不再過度用力地放掉些許。
沒有馬上鬆手讓哭睡的未央躺回床上的打算,城之內倒是低頭確認狀況、輕輕在哭出汗水的額頭上落下淺吻後,一邊繼續抱著未央、一邊再次轉動頭部與病房裡的其他人有視線交集。
不似一般多人病房對突來的孩童哭鬧而有的不滿神情,早已透過門旁長椅上的有紀了解部分可知事情的所有人,對城之內主動去打破未央心防、給予她的安慰與安定,回應的雙眼大多是一種欣慰與感謝。
他們確實也想擁抱未央、也想像城之內那樣讓未央在接受這樣的訊息時,不是壓抑自己而是適度的把她的疼痛哭出來,但就像最初所見,面對未央第一時間只會給予外界的冷漠,最終也只讓他們在自己位置上沉澱消化。
然後,多少也紅了眼眶的黑色雙眸,仍選擇與隔壁病床上有著同樣擔心的大門互望。
城之內看得出大門想要給予未央的關心。
但或許如同她失憶前的不擅安慰,又或者與未央一樣和那人有關係的大門,在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最不適合給予擁抱的人時、放棄了靠近的打算,面對各種猜得到卻沒問出口的可能,在思緒過度運轉的當下,城之內選擇停止這些無意義的思考。
她只是和她看著。
只是想從對方那溫柔、但也同樣壓抑過淚水而些許浮腫的眼眶裡,得到幾許可能是支持、陪伴、安慰,也可能只是想要有人在這些哭聲後對自己說點什麼、解釋什麼而期待望著,仍是靜止不動的唇,繼續將快要蓋過呼吸聲的安靜留在房裡。
直到胸口緩過情緒地回到正常頻率,一聲無奈地嘆息便劃破了長時間累積的靜謐。
沒想到還是這樣的結果…
…真是可惜呢…你說是吧…Nevohteeb(內維帝布)…
雙眼冷冽,並停止對於手上腕錶的把玩,坐在落地窗一隅單人沙發上的纖瘦身影總算開口說話,解放刻意製造這空間裡的無形壓力。
「畢竟我也說了…那最重要的貨品要拿回來,無論什麼手段都行…」原先還可能有的哀悼,在嘴角扯出似是冷漠狂妄的弧度後,大抵上也能知道剛才的悲鳴仍是可憐自己的心痛,而不是得力助手的死亡,「你就這樣擅離職守…我想你…也不擔心妳女兒了對吧?」
「…派人去把東西拿回來,越快越好,事成給獎。」飲下最後一口已經沒了冰塊、回歸常溫的金色純麥威士忌,難以下嚥的劣質氣味、再次讓他惡劣的心情更添一筆噬血的暢快,「損失不計,反正已沒了交易,不如就來一場鬧劇。」
「至於東西所在的位置…」瞥了眼一旁桌上、他們離去前回傳的膽囊手術資料,傳真機最上頭複印出來的文字訊息,是某個在幾小時前失去至親、此刻也失去大人保護的脆弱名字。
──大門未央。
生命特徵,
隨著藏匿的東西、仍未被發現地在體內的某處逐漸融解用於保護的外包裝,那份在術後記錄收尾的潦草筆跡,似乎已先替將生命的心電圖與即將到來的危機、撇出多條危險的不規則曲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