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三十二章 稻草(一)
沈童回到大学的第一天,系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从一进门开始,沈童就觉得系主任的一言一行都透着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把她惹恼了似的,每句话都拐弯抹角地委婉着,沈童听着格外的累。直到系主任终于把今天的唯一一句正题讲完,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了。“沈童啊,你看,系里面希望你能暂休一段时间,把精神状态调整好了,再说任教的事情。”
沈童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点,表情有点木然又有些吃惊。在听到系主任说出让她停职的话的一瞬间,沈童体会到了纯粹的震惊,不掺杂个人情感或任何情绪,她仿佛能够在身体之外审视当下的自己——大脑空白、语言丧失、面部僵硬。
被信任的人背叛,会多一些癫狂,被喜爱的人冷落,会多一些错付的自怜,但是被一个在情感上与她几乎完全陌生的人以一个莫须有的理由命令她离开工作岗位时,沈童才感受到最难以理解的是陌生的恶意。
更令她愕然的是当她说可以提供医院的精神健康证明时,系主任表示只承认公立三甲医院的诊断书,可是系主任手里掌握的那封关于沈童的诊断书正是他“不承认”的私立诊所开具的。
意识到系里是铁了心让自己走的沈童不再说话,只是盯着系主任,把他看得发毛,局促地搓了搓扶手,身体往皮椅里瑟缩了一下。
“要是我临走之前肯定祝他身体健康全家平安。”蓝戾听完沈童学舌她和系主任的对话,比当事人还要生气,“这么明目张胆地双标,系主任好歹是个官,就这道德品行吗?”
沈童一脸的心灰意冷,反讽道:“说到品行,可不就是系主任最在意的么,要不然也不能听说我去看了个精神科就把我停职。”
蓝戾问:“听说...医嘱不是你给他的吗?”
沈童回答说:“我爸妈找了一个那么偏的私人诊所,就是为了保密,怎么可能把真的医嘱给他,找我姨开了个假的。”
蓝戾意识到可能又是吴迪从中作梗,跟沈童对了个眼神,沈童比她更确信就是吴迪在捣鬼。“他可真够不遗余力的......”
沈童给蓝戾解释道:“苍蝇也不叮无缝的蛋。”现在的系主任对沈童的不满全部来自于她的父亲沈重,他和沈重本人没有什么过节,只是属于办公室政治的两个阵营,而他又不凑巧站错了队,眼睁睁看着沈重平步青云,心理不平衡罢了。想必吴迪是咬住了系主任这一个弱点,又到诊所那边费了些周折拿来了本应该保密的患者信息,这才完成了计划。离婚诉讼上沈童的两条“罪状”,加上这下被停职,吴迪又给自己胜诉加了一道保险。
“他要公立医院的诊断书,那就甩他脸上不完了?”蓝戾理解沈家找私人诊所是为了尽可能地保密沈童精神状况不好的事,但现在系里要因此停沈童的职,已经是纸包不住火的情况,沈家也不必再顾虑去公立医院看病了。
但是沈童有些抗拒再去接受一次诊断,更令蓝戾不解的是沈重和吴桐对此也默许了。
不过沈重并没有对沈童被停职的事情坐视不理,而是找到了自己的学弟、官压系主任几级的陶院长反映。
“你这个女婿,真不是省油的灯。”陶院长夹在校方和学长的人情之间,既不好打探沈家的内情,又不能代表学院给沈重下任何承诺。沈重德高望重的形象深入人心,他没想过有一天沈重会来找他帮忙“办事”,事情对沈重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怎么这么说?”不如陶院长预想,女婿这个话茬沈重也不肯接,而且异常谨慎地把话头抛回给了他。
“几年前他跑到学校来闹过,当时保卫处找到我,我给压下来了。”看到沈重的表情,陶院长才明白原来沈重是在套他的话。从陶院长的办公室走出来,沈重知道了当初女儿和吴迪联合起来瞒着自己的事实,更加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外孙女被吴迪带大了。
沈童没能回到学校教书,不过系里的说法不是停职,而是长期病假。沈童住了十多天院,又在家休息了几天,蓝戾本以为沈童会耐不住无聊,没想到沈童似乎很享受这种清闲,反倒是蓝戾开始坐不住,替沈童操起心来。她时不时给沈童敲边鼓说不要浪费大好春光,又是带沈童去体验各种运动,又是帮沈童做简历看岗位,因为在她看来沈童一天比一天游手好闲,她担心这种状态对沈童的精神会有不好的影响。
沈童倒是不抗拒找工作,可面试了几次都被拒绝了。她没有对蓝戾实话,只说没看上对方的条件,其实是她在陌生的面试官面前表现出的情绪异常让她根本无法完成一场面试。沈童知道自己没有康复,去医院检查可能会得到一张将她定性为精神病的诊断书,所以她宁愿被同事猜测生了各式各样的病,也不肯要一张白纸黑字的诊断。
可蓝戾看起来是那么相信她已经恢复了正常,而蓝戾有多相信,她就有多希望这是真的。
蓝戾看到沈童一连好多天在外面奔波着面试,却没有得到一个好消息,又心疼又心急。她想看看沈童投的公司是不是有偏差,想听听沈童面试的经历给她出出主意,但是犹豫半天也没开口,因为怕自己又会让沈童觉得是在居高临下地说教,刺激到沈童的神经。
沈童隐瞒着,蓝戾克制着,两个人聊天的时候总会出现突兀的停顿,互相揣测着对方的想法去对话。
蓝戾讨厌这种不清不楚的氛围,她想要尽快解决问题——帮沈童找一份工作。既然不能从应聘者入手,她就换个思路进攻招聘方。蓝戾想到了安筱雨,她毕业后和校友一起做了个教育项目,作为明星讲师还在网络上小有名气。
但蓝戾不知道该怎么向安筱雨张这个口,毕竟对安筱雨做过的事现在想起来蓝戾还会觉得无地自容。安筱雨倒是大大方方的,后来偶尔也找蓝戾聊天,邀请她参加聚会之类的,但蓝戾只去了一次,因为是安筱雨的生日。安筱雨依然暧昧不明的话语、看似单纯的拥抱都让蓝戾本能地后退,像是在面对一个无法被解析的对手。蓝戾甚至会自嘲想得太多,安筱雨不过是一个喜欢过她的女孩子,何必把对方妖魔化,但是下一次面对安筱雨的时候,蓝戾仍然会下意识地拉开距离,习惯性地拒绝着。
当蓝戾把想法告诉李安安的时候,李安安感叹道:“你为了沈童牺牲也太大了吧。”
蓝戾啜了口威士忌,咧着嘴说:“还能怎么办呢,我怕她被拒绝多了情绪不好,又怕她无聊了多想,再不做点什么我怕她再崩溃的时候我只能骂我自己没早行动。”
李安安一边咂嘴一边摇头,蓝戾接着说:“而且我感觉我俩最近气氛都不对了,就怎么说呢,感觉跟她说话很累,心里一点都不放松。我就感觉得赶紧给她找点事情做,分散下她的注意力,不然我俩都得窒息了。”
事实证明,最难过的坎始终是自己。蓝戾措了半天的词给安筱雨发过去一封堪比公文的邮件,安筱雨非常专业地公事公办,当天就告诉蓝戾只消沈童在线上试讲一堂课就可以开始上班。
蓝戾顾不上又要自嘲扭捏,满心欢喜地找沈童报喜去了。
从蓝戾一进门,沈童就感觉到她蠢蠢欲动的亢奋,显然是要整出点幺蛾子前的欲说还休。蓝戾的性子压不住事,两个人刚在沙发上坐定,蓝戾的脸上就挂上了一副既神秘又得意的表情,对沈童说:“跟你说个好消息吧......”
蓝戾故意要吊胃口,沈童早有预料,从容地点了点头让蓝戾继续说下去。蓝戾又是模仿鼓点声,又是拖长音,硬要增加悬念气氛,把沈童给惹笑了,宠溺地说道:“好啦,我很期待了,你快说吧。”
蓝戾这才满意地笑了,凑到沈童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可以去工作啦!”
沈童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在一脸笑意的蓝戾面前瞪大了眼睛,问:“学校让我回去了?”
蓝戾双手轻轻抓着沈童的胳膊,“不是啦,有个教育机构需要你,让你去教课。”
听到是这样,沈童看起来并不高兴,“那怎么会找到你,不是直接找我?”
蓝戾还没有意识到沈童的情绪,一心想要看到沈童高兴的样子,说:“因为是我朋友的项目嘛,但他们很专业,绝对符合你要求......”
殊不知“朋友的项目”在沈童听来就像一种接济,沈童身上的刺“嚓”地一声竖了起来,“你知道我什么要求?”
沈童的语气一下把兜着蓝戾的泡泡戳破了,她摔在地面上,一下子从皆大欢喜的幻想中清醒了。“你也不跟我说,我猜的。”蓝戾话里多少带了些埋怨,不满沈童对她有所隐瞒。
“我不跟你说就是怕你来这个。”
自己一片好心做的事被用这种嫌弃的语气讲出来,蓝戾气不打一处来,不明白沈童是怎么想的。“怕什么,怕我帮你?”
“你是自作主张,”沈童的话像尖刀刺在蓝戾心上,还泄愤似地反复抽刺着,“觉得我可怜,要当大英雄来救我是不是?每次都是,你每次都是。”
蓝戾哑口无言,不懂为什么她为沈童做的事在沈童眼里竟是这样的不堪。“那我要怎么帮你你才不会这么想?”蓝戾的心里五味杂陈,仿佛一个混合了各种危险品的反应炉。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什么要什么。”沈童让蓝戾看到了她的怨恨,却不让蓝戾知道她每天都在和不稳定的情绪抗衡着,为了不让蓝戾看到她的情绪化、不被当做一个不可理喻的神经质而强迫自己顺应着蓝戾的想法去行动。此刻她的情绪再也无法被克制。
“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上哪去知道?回学校那么简单的事,你不肯去医院检查,你爸妈也顺着你不让你去,为什么,你跟我说过吗?你面试了这么多天,次次都失败,为什么,你是不是都一句话搪塞过去了?”
蓝戾这些天也是心里藏着事地过日子,这下借着争吵一股脑都倒了出来,“还是血浓于水哈,我到底是个外人,有些话左右还是不能和我讲。”
沈童吃惊地看着蓝戾,对她说:“蓝戾,你是有多幼稚?这种话讲出来你不怕笑死人吗。”
话说出口之后蓝戾也有点后悔,知道自己是在气头上,存心说难听的话伤人。但很快她的理智又被一个“幼稚”打碎了,“我幼稚,你一直觉得我幼稚,行,我不明白你,但我听明白你意思了。”
蓝戾抓起外套就要出门,临开门的时候她背对着沈童说:“说实在的,你要是觉得我幼稚,外面那么多成熟的,还那么多不觉得我幼稚的,你没必要光在家嫌弃我一个。咱俩都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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