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番外篇】 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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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洲,霄宇城,一家不大的茶楼里。
栏杆后的舞台上,正值中年的艺人打着节子,操着抑扬顿挫的腔调又说又唱,讲着乾坤洲的传统书目《说星将》。
“……”
“我有心把这段、细细来唱♪”
“多怎才能唱到那热闹当中♪”
“坐下的列位,尊耳来听♪”
“听我来表这段六绝会盟♪”
“……”
此间地处霄宇城的外城区。毕竟是乾坤洲的帝都,虽是外城,从茶楼的窗户朝外望去,也尽收得满眼的繁华盛景。商户接连成巷,走贩挑担推车,外来的游客与本地的居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整条街道透着的那么一股热闹气息。
这家茶楼虽说不大,但装潢的十分雅致,并且在细微之处不动声色地显示着茶楼主人深不可测的实力——比如那边墙壁上挂着的几副花鸟鱼虫,乍看去似是常物,实则是闻名大界的传奇画匠应渺兮的真迹;还有舞台两旁的两盆花树,据说是多年以前某位远道而来的外族族长亲手所植;看客们手中的茶盏,是钰箐窑的上等器具;坐下的椅子……
心明眼亮的人,不消多时就能分辨出,此处几乎是件件逸品,样样奇珍。
既然茶楼如此,那么坐此的看客也当然都不是寻常人,毕竟,单说此处的费用,就不是一般人能担负得起的。
抬眼望去,当下坐着的客人们,虽然能看得出是来自乾坤洲各处,也有些甚至不是乾坤洲人,但无一不是衣着华美,举止优雅的。
除了角落里的这位。
他身披一件看起来历尽艰辛的袍子,戴着顶有两个一大一小的破洞的帽子。
帽檐下露出来他的下半张脸,这半张脸就足够表露他的风尘仆仆和——脸上的灰尘把缺乏打理的胡渣粘连的东倒西歪,黑灰色的长发干枯打结,披散在肩背上……这位整个一流浪汉。
手里的破烟斗不知是哪里捞来的地摊货,从他吐出的烟的颜色来看,里边烧的烟草也肯定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廉价品。
但是这位丝毫不在意周围众人投在自己身上的嫌恶目光。他一手烟斗一手茶,身子还跟着台上演员的唱词节拍摇摇晃晃,真个分外惬意。
“……说道好啊!真好汉——不知你饮酒是何样般♪”
“言罢了,路光值取来好酒一坛,这酒可谓真非凡♪堪称是关外寰宇醉,曾为此酒,有两国竟开战♪”
“今日里只为表这路尚争雄,旁支末节暂不表谈♪”
“却看路五爷斟酒两碗满,敬在了尚二爷面跟前♪光值他开言有语叫好汉,你我今日来斗酒,来看看,是谁把谁喝翻♪?尚泊蛟拍掌大笑说好好好,我正欲试试你的酒量的高低,肚量的深浅♪”
“且看两人同抬双手把酒端……♪”
此时艺人唱到了《说星将》中有名的回目——“六绝会盟”中的二爷尚泊蛟与五爷路光值斗酒的片段。
却见那艺人将节子一收,说道:“诸位看官,有道是城墙高万丈,全靠朋友帮。您今日来听我讲这么段书,咱们也就算是半个朋友了。我小小的说唱艺人在这帝都京城落脚,真可谓是如同风中枯叶,江里扁舟哇……还您诸位高抬贵手,赏我句话,把您那掸灰拂尘的细末稍稍的施舍一二,我今日晚间便能落得个好的去处歇歇脚,明日里也更有气力给诸位讲得热闹。啊,哈哈,这边真个烦请列位受累了,辛苦辛苦。”
常听书的看客都心知肚明,这是要收小费了——在关键的地方停住,下场来收一轮小费,再继续往后表演,自古说书唱戏也就是这么回事,并非是这位艺人如何贪财喜利。有些外来的人不懂,旁边的人稍微一解释,也都明白了过来。
且看台上的艺人拍了拍手,便从屏风后转出来一位半大的小童,手里边端着个竹条笸箩,稚气未褪的脸上挂着亦真亦假的笑,来到了下边开始收钱。
要钱嘛,自然是陪笑脸、讲吉祥话——而能来到这间茶楼的人,自然不会在乎几个小钱,不消多时,竹笸箩里便装满了来自各地,制式不同的财物。
一桌一桌转过来,最后,小童便来到了这位“流浪汉”的桌前。
小童毕竟是年龄还小,一见“流浪汉”的尊容——想必这位小童是自出生就在这清雅的茶楼里长大,从来没见过这种脏乱的家伙,于是一点也没掩饰住脸上的鄙夷之色——不禁呶起嘴,晃了晃笸箩,也没说什么客气话,直接两个字蹦出:“给钱。”
“?”流浪汉抬起帽檐,这时,众人才发现原来他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这副眼镜倒是干干净净,镜片也亮闪剔透,完全跟他身上的脏乱泾渭分明。
小童见流浪汉没动静,于是又晃了晃笸箩,声音提高了些:“这位客人,您没听见吗?给钱。”
“我听见了,只是没明白。”流浪汉摘下帽子,挠了挠他干结在一块的头发——有几位光鲜亮丽的年轻人见到这一幕,五官顿时皱在了一起地扭过了头。
流浪汉挠着头,接着说道:“进店的钱我已经给了,茶水的钱我也给了,他们说我形容不佳,我还多给了钱,这才放我进来……怎么现在听你们唱还要给钱?你们的表演不是这在这里喝茶附加的吗?”
“客人,这是规矩,不管您在下边给了多少,听唱归听唱,这也是要给赏的。”小童心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这点规矩都不懂,“再者,您坐的是末位,乾坤洲人讲究是有始有终,您看,前边的客人们可都赏了,您这里也不好断了这规矩吧?”
这时,已经有急着想听接下来的故事的客人开始窃窃私语了。
小童也知道耽搁太久会有所影响,语气便加急了些:“客人,您多少赏些吧,若是在这磨着,前边客人可要着急了。”
“……那我不给,就不唱了吗?”流浪汉端起烟斗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看此间茶楼的档次,不可能随便找走江湖的艺人来这里表演的……嘛,明明是有所分成的合作人吧,为什么要说着什么枯叶扁舟的话呢,要钱就是要钱呗。”
“这这……”小童显然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回头看向了台上坐着的艺人。
艺人皱着眉,没有言语。
“我已然多给了入场的店钱,今日你能多拿些分成吧,这就算做是已经有我的赏在里边了。”流浪汉也看向台上,“再多给,我肉疼,就罢了吧。”
场内的窃窃私语声大了一些。
终于台上的艺人坐不住了,他站起了身:“这位客人,方才我的徒儿也说了,乾坤洲人讲究是有始有终,您坐在末位,却不给赏,这坏了规矩不成。啊,若是您实在手头紧张,纵然是稍微给个分莫毫厘的,也算是收了尾,只是这么一直僵着……”
艺人说着,环视了一圈,言外之意便仿佛在给流浪汉施压,而语气似乎也略略带出了些讥讽。
“一直僵着你就真不唱了吗?这也挺有意思的,那我就不给吧。”流浪汉扶了扶眼镜,笑。
“……”艺人脸上的肉抖了抖。
窃窃私语声已经几乎发展成了骚动,艺人也知道不能这么耽搁下去了。只见他抬手击掌两下,随后,从屏风后边转出了两个手持棍子的彪形大汉。
目测身高都足有两米开外的这两位大汉板着脸,走了过来:“就是你不给赏钱?”
“我……”流浪汉抬头看看这两位,竟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帝都好规矩,还有这么要‘赏钱’的,我今天开了眼了。”
“少废话,哪里来的穷酸佬。”这边的大汉震声喝道,“你穿成这样还能进来,真是不知道今天掌柜的发什么疯……但是这个我们管不着,反正听唱就是得给赏,你给是不给?”
“我要是不给?”流浪汉低下头,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的烟斗换着烟叶,“是不是还要把我乱棍打出?”
“呵,这不是知道的很清楚吗?既然懂,就赶紧给钱。”旁边的大汉说道。
“……得了得了,那我走就是了,这样好了吧。”流浪汉装好了烟叶,随后拿起桌上的茶壶,嘴对嘴长流水,把一壶好茶就当做饮马似的给喝了,“唔哈……茶也喝了,钱也算够本。”
放下茶壶,流浪汉叼着烟斗起身:“嘛……反正唱的也一般,听着糟耳朵,走了。”
结果闻听此言,台上的艺人本就不悦的脸上顿时怒容乍现:“啧,我说你这穷酸佬,你不给钱也就罢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来你情我愿的给小费,却在这强买强卖,不给还要赶我走,这也就罢了,”流浪汉点燃烟斗,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出,“呼……临走发句牢骚也不行么?更何况你本来也不是什么名角,也就是中等略微偏上的水平吧。”
“你!”艺人的额上顿时青筋暴起,正欲发作,但意识到屋内还有满堂的客人,于是压下了怒火,朝大汉摆了摆手,并不动声色地迅速比划了一个手势。
“少废话,出去!”两个大汉顿了顿手里的棍子。
“好好好。”见两个大汉已经有要用棍子抡自己的意图了,流浪汉于是迈动步子——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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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两位,我已经离开了茶楼了……”流浪汉当街站定,也没回头,语气很是无奈。
方才还很热闹的街道不知怎么的,在刚才——两个大汉跟着流浪汉,从茶楼里出来的时候——行人和客商们便不约而同地四下散开,把街道空出了很大一块。
两个大汉一左一右的慢慢逼近流浪汉,距离他约还有四五步远时,两人站定。
流浪汉依旧没回头,他伸手扶了扶眼镜,又端着烟斗抽了口烟:“嘶呼……二位可想好了?哈,能否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呢?”
一人冷笑道:“要怪就怪你的嘴皮子吧,我们先生最忌讳外行乱评价他了。”
另一人撇嘴:“真个不开眼的狂徒,呵,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不守乾坤洲人的规矩是个什么下场。”
“好吧。”流浪汉叹了口气。
两名大汉对视了一眼,他们干这事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也见过许多不同反应的闹事者,但是像今天这位这么平静的倒是头一回。
不过再怎么着,被收拾之后的样子总是一样的——如此想着,两人同时上步,一左一右,持棍捅向流浪汉的两侧后腰。
“……真麻烦,明明还很累啊……”流浪汉低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句,说时迟那时快,他双手突地向身体的后下方探去,直接抓住了两名大汉手中的棍子。
“?!”两名大汉顿时大骇——这不是单纯的突刺,棍上还缠绕有他二人的法力,棍体纵然不动,本身就已经带有了杀伤力了——结果面前这流浪汉竟然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抓住了棍子,还是一左一右两根同时……更何况还是背对着?
如此想着,两名大汉便试图把棍子从流浪汉手里抽出来,结果一发力,却发现棍子如同在流浪汉手中生了根一样,任凭他们如何使力,手中自己使唤多年的老伙计竟然纹丝不动。
按理来说,只这一个照面,明眼人就应该明白——这“流浪汉”绝非常人,甚至是什么“世外高人”。但这两个大汉做这茶楼的打手多年,嚣张跋扈惯了,一时间竟然没想到这茬,反而怒火上涌——既然拔不出来,便使个“崩”劲,把这厮的手给他震开——
两人也算默契,眼神交流了一瞬便明白了接下来的战术。于是迅速转换步伐……
突然,当街响起了一阵木纤维破裂的声音,两名大汉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一股强大的旋力从破裂开来的棍子上传了过来,传递到手臂上——
多年的临战经验让身体本能地催动了法力护住双臂,但在那股强劲到诡异的旋力面前这根本是螳臂当车,两名大汉的双臂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横飞——旋力继续传递,在两人的胸前炸开。
远处围观的人群只看到——这两个身高两米开外的大汉,就那么莫名其妙地飞了起来,并且是一前一后地飞向了茶楼的窗户。
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到那两根被莫名其妙拧成一条一条的木纤维的棍子的碎片还没完全落地。
流浪汉正正帽子,端着烟斗深吸一口:“……嘶呼,麻烦。”
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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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茶楼的后堂。
一位衣着考究,须发皆白的老者端坐在堂上正中央的椅子上,紧锁双眉,看着当下站着的三人。
这三人便是今日白天说书的艺人,还有那两个打手大汉。
此时两个大汉的双臂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这两人面带痛色,却也不敢呻吟。
“老夫不过是出门赶赴友人宴请,这番是何等事态,你二人竟落得如此模样。”老者沉声道,“讲来我听。”
“是。”三人同时应声。
于是便把今日茶楼里怪客闹事的诸般事情讲了一遍。
老者听罢,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三人大气也不敢喘地低着头,等候着老者开口。
“只不过是几个子,竟闹出这么大动静。”老者的声音越发沉凝,仿佛要滴出水来,“仗着自己有几年浅薄修行,便想着能横行霸道,结果此番遇见高人,呔,鼠目寸光,终是吃了哑巴亏。”
“东家教训的是。”两大汉连连点头。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自此,切莫再死守那么点蝇头小利,否则画虎不成,反类其犬。”老者看向说书艺人。
“是是,谨遵东家吩咐。”说书艺人也连忙点头。
“……但,话虽如此,”老者半眯眼睛,神色中似有寒气,“伤了我的人,也不能这么轻易罢休。”
三人一听,知道报仇有望,不由又面露喜色。
“嗯……听你二人的描述,这人的实力深不可测。”老者扶须沉吟,“不动声色,竟能将你们的武器接住,拧成碎条……这力还能再传过来伤人,甚至把你二人震飞……这一切又发生在刹那之间……啧。”
老者起身,在堂中缓缓踱步:“纵是我,也做不到这般事,此人实力在我之上。”
“这……!”说书艺人大惊,“那这如何是好?”
“不能力敌,那便智取。”老者站定,“此人实力深厚,衣衫却褴褛脏乱,不是身有怪癖,便是流浪所致。而从你们的言论听来,他神识正常,那便是后者了——而如他般强者,应能以法力自洁其身,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如此看来他还身有其他的秘事……
“嗯……那么,此人定是初至霄宇城,今夜也必然没有离开。”
“我斗胆,东家是如何断定的?”大汉之一问道。
“蠢材,他满身脏污,流浪多日之故——若是到霄宇有二日,岂不早就在客店沐浴更衣了么。”老者道,“而已然这般模样,初到霄宇却不是去找落脚处,而是来茶楼喝茶听书……呵,此人有非同一般的闲情逸致,所以当然不可能只在霄宇城留上半日。”
“原来如此。”三人恍然大悟。
“哼,我已然想好了计策。”老者阴郁而道,“唤部众来,前堂听差。”
“是。”三人应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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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罩纤体,素带系蛮腰。藕臂鲜鲜,青葱十指修长;云鬓暖暖,乌灰垂丝未干。两片唇含笑非笑,一双眼如雾似霭。欣然然,整身美躯欺星黯;清冷冷,半幅花容照月白。遍体真是玉,可叹胸前平。
那么这么美丽的贫乳姐姐是谁呢?
当然是我们大家都喜欢的若斯庇妲小姐啦!好耶!!
(最终作者我还是无法使用上边的风格了,因为真的很费脑子,别看短短五千字,我写了很久并且在写的过程中常常猪脑过载)(哭)
她现在刚洗完澡,从伊瓦克状态换回到了自己本来的身体,半躺在客店的床上。
看着窗外的乾坤洲的大月,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时不时地抽上两口烟,真是好不快活。
如果没有魔力的亏空带来的不适,那就更舒服了——就在前不久,她刚与不知道怎么就追到她的若斯芽若斯柚鏖战了一番,把两人打跑——为了防止有其他的虚无生物追来,她索性一路逃跑,逃到了乾坤龙所掌权的世界,乾坤洲,并且直接跑进了帝都。
这里,虚无生物没办法明目张胆地过来捉她,毕竟在乾坤龙的地盘。
不过以若斯庇妲的性格,她也不会在这里待太长时间就是了——但上次来乾坤洲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所以此次来,短时间内也不至于无趣。
所以若斯庇妲现在的打算是待着恢复体内的魔力,顺带找找乐子。
——年轻的虚刃还不知,此时的她已经被一个团伙给盯上了。
那么虚刃如何逢凶化吉呢?那个老登又将使出什么计谋来向虚刃复仇,这番复仇又引出了什么事态?闹雷祭,未霆会,女帝收妹,诸般热闹回目,我们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