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Move On
今已亭亭如盖矣
【1】
她们结婚的前一夜,Fate对なのは说:
“不要停留。”
なのは那时以为自己懂得了话中深意。
大概Fate是料想到她会如何应答又如何自以为理解,所以Fate只是很轻地叹息声,轻到仅容她自己知晓。
なのは后来才知道当夜Fate的那句话里到底浓缩进多少难言之隐,又掺糅进多少深厚寄愿。
可她没有及时懂得。
她本来有机会永远不懂得。
【2】
“我愿将此身献予远方。”
当Fate第一次将执行官的职称缀于姓名后时,她与所有刚刚开始职业生涯的同僚将右拳抵于左胸前,最靠近心脏之处,铿锵起誓。
“我愿将热血献予这份事业。”
眼前,是标榜执行官荣耀与功勋的不朽纪念雕像,任凭风刀霜刃自岿然不动,剑指星河引向他们的目标。身后,是历代以来已然踏上路途的先驱,镌刻的姓名抵挡住岁月侵蚀,面向后辈述说着归途与尘封往事。
“我愿将生命献予所有亟需帮助的人们。”
这句誓言被无数次念起并被无数次践行。
在宣誓前被严肃告知的事实已然知晓,骇然的伤亡率连续多年都位于管理局内首位,随之而来的辛酸、劳累乃至返家无期、隐姓埋名也悉数清楚。与此相对的是从未断绝的新晋人数。
“我将以良心与尊严来坚守准则。”
Fate把准则之内的每句话都穿插进身躯以内铸成挺身而活的根根肋骨,她将以超越常人的毅力及攻坚克难的决意铭记并贯彻今日之言。
“我将竭尽所能使用自己的力量。”
不会有丝毫犹豫、不会有丝毫剩余,Fate将成为日后光耀四方的雷霆,予黑暗以最沉重的打击,穷尽余力,不留剩余。
“我将始终执行正义,永不背叛。”
Harlaown执行官于此刻诞生。她很多时候不得不将另外部分的自我压缩至暂时磨灭的程度。
她永不背叛,永怀亏欠。
“我出自内心庄重地作此保证。”
Fate如愿履行誓言,直至终末。
时光如梭,业已在执行官这条道路上行走日远的Fate仍然怀着最初那颗饱含真意的热枕之心。她每次从起誓之地经过时誓言便会回响于心头,她常常将其为准绳来规诫自我。
次数太多、份量太重。
她离家的次数太多,奈何工作的份量又太重,Fate不得不承认她无法很好地平衡家庭与事业,每部分于她而言都无法割舍。然而无名指间的戒指所代表的另外种誓言她却没有这般信誓旦旦,甚至因为可能会无法践诺,在神圣的婚约时刻都没能开口确凿地做出会始终相伴的诺言。
“那我呢?”
她转身过来启开唇,迟迟没有声音发出来,发出问题的是相配婚戒的主人。就像婚礼时被询问愿意将爱的期限延长至多久时,Fate沉默的时间很短,但她停滞的空白已经久到足够纵容他人猜疑真心,那时她能做的仅是在誓词前默默于心中冠以尽可能长久的时间,相较于海枯石烂她做的回答不过是须臾一瞬。
直至她生命的尽头。
但她的生命又已献予,她能遗留的不过是少得可怜的片段,她竟连筹措出个完整时日都困难重重。似乎察觉到般,石板蓝里划过的色彩映在赤瞳里变成更为沉重的打击。
“你有考虑过我吗?”
Fate曾经想过面对类似的、从なのは那里发出的问题该如何应答,她尝试着模拟应对方案,无论是剖解内里心绪委婉表露还是简洁直接叙述,Fate都发现任她怎么准备充分到最后仍旧束手无策,连句破碎字句都难以倾吐,她被歉疚的铆钉牢牢禁锢在原地,无言以对。
她的缄默如同把锈迹丛生的钝器度日如年地在神经末端拉锯,造成持续性的大面积痛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说话啊。”
她沉默,从なのは出现就开始沉默,就算なのは走过来依旧沉默,连举止都凝固在无声之中,Fate又沉默着承受戳在胸前带着质询的颤抖指尖,好似想划开肌肤探究里头那颗心脏究竟有几分半点真情实意。又或许なのは太清楚那里全是真情实意,要探究的只是孰轻孰重。
“难道你心里连一点儿都不肯留给我吗?”
就在此刻,Fate从睡梦中苏醒。
Fate按压起额边,时候尚早,脑海内关于梦境的闪回记忆逼退掉她的朦胧睡意。なのは永远不会当面朝她说那样的话,大抵是自我意识借由梦境表现。
窗帘间隙的光亮仍罩着夜色余晖,将于稍后时刻便启程赴往新航途的执行官盯着头顶洁白墙面,思绪如颜料交替抛洒被墙面衬得更加翻滚激荡,待到原先置于她腰间的手轻轻动了下,执行官只得第无数次暂时放弃思索无解难题。
なのは起先枕在Fate的肩头,她稍微挪动似菟丝子攀附缠绕地更近,将额头抵在Fate颌角近到每声呼吸都像在撩拨,慢慢抚摸起Fate的脖子闭着眼道:“Fateちゃん……你要走了吗?”
なのは没有得到应答,取而代之的是Fate埋首从她的额间开始亲吻,鼻梁停留小半刻后顺着细眉弧度延展至耳廓,Fate喜欢在私密时刻咬她的耳朵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平日不显露的炽烈之语,なのは有些纳罕于Fate今日的寡言。
她的吻向来深情,なのは下意识地稍抬下巴迎合她在锁骨处的轻吮,往往在Fate离去的前夜她们会不满足地将释放与挽留的时间倍增来缓解即将相隔万里的分离,偶尔也会在落幕后的晨间来次热度未消的续篇。
なのは嘴角翘起弧度明显的笑容,她总不愿结束,当Fate不同以往选择适时收敛在她身上静静阖眼歇息时,なのは听着由急促变得舒缓的气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Fate的颈后,尽最大可能地让温馨将Fate包裹在内:“有什么心事吗?是……因为要走了吗?”
理解与体谅,Fate从なのは那里获取的似乎都是从无怨言的支持与恰到好处的抚慰,而她的回报却难以相称,她久久才长舒一口,声音仍带着方醒时的低哑:“倘若我说……”
Fate把她无法达成的奢愿嚼烂在喉头,那些诸如从此放弃执行官之类的想法只会被她丢弃在角落滋生出无望与更多愧疚。“如果Fateちゃん要说我就听,如果没办法说出口就再陪下我,不用说话,这样就好。”
有些时候她需要的只是十天半月的一次通讯影像,简短的叙述及问候。有些时候她不可控制地想从Fate那里索求到更多,她要她的爱意泛滥成无断绝的长吻,允许Fate不知疲倦地创造出尚未跌落便又兴起的潮尖,她希望听到呢喃之中藏着缠绵之意的字眼……更多时候,なのは在无法填平的渴求沟壑前选择让步,从天长地久变成几日数天,从亲密如斯变成一个迟未补上的拥抱,从让她留下到回来就好。
一时,室内无声。
说不出口的,岂止爱意。
天光渐亮,Fate到最后率先起了床,なのは的视线就一瞬不瞬地黏在她身上,执行官的腰侧弧线书画出匀称身躯,常年锻炼的体魄在不经意间显露出力与柔相融的肌肉,光线跃动在她的背部,伤疤遍布。
对此,なのは从来没有问。
Fate穿戴好便去洗漱,等到再出来时なのは也已起床,却还未梳妆,头发披在肩头,家居服较为宽大,好像Fate仅需轻巧一握就能将她圈在怀里放在口袋里带走。
Fate边理着制服袖口边说道:“我早饭就在局里吃,我到了会给你发消息——”她顿了下,なのは抬起手替她整平领边再帮她系好领结,“なのは你也要多注意休息,Vivio问起就告诉她,我走了,告别在昨晚已经收到了。”
“注意安全。”“嗯。”
なのは直到Fate离别前给她的那个吻彻底消失时才从关上很久的门前走开。
【3】
在管理内87世界有个传说。
直达苍穹的巨树无限延展,树冠以内每颗晶莹剔透的果实都孕育着不同的世界。
布奥族相信人类与巨树息息相关,他们与自然为友,最信奉植物是沟通生与死、来生与此世的桥梁。每位布奥族人从出生起便会拥有颗蒙受过巨树祝福的种子,他们与种子朝夕相伴共同成长,等到离世会将肉体与植物的一片叶子悉数埋于泥土中。
传说他们会乘坐着那片叶子摆渡到巨树之上,去往另外个崭新世界。
所以当执行官见到那粒种子时,不由得联想到那个传说,死亡不过只是新的起点。
为期两月的任务是为布奥族铲除侵略领土的星际海盗,在尾声之时即将准备返航的执行官却迎来族内长老的拜访。
皱纹如同老树盘虬白眉白须的老者最初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捧出那个小木盒时,就被察觉意图的执行官明言婉拒。任务期间以Fate为首的管理局员成功解救下被充作人质的族人让长老满含感激,那位执行官在简短接触中也正如老者预料般拥有着耀如光辉的品格。
不过让老者在意的是,就似亲眼目睹的果断迅速清理掉匪徒的强大实力,那样轻的年龄竟已拥有相当丰厚的经验,想来执行官不算宽厚的肩膀上应该承担起不少职责。
受到全族委托,希冀将微薄心意以赠礼传达的老者准备最后努力搏把地将木盒开启,里面是粒被碧绿晶体包裹着的种子,她从老者对待这颗种子小心翼翼的态度Fate就断定价值不菲,正欲再言明态度的执行官却被老者抢白道:“阁下,至少听我讲一讲它吧。”
老者的坚持让Fate不好加以多言,前者见事有转机放缓成原先语速道:“如果阁下认为它有多大价值的话,我倒心虚,实际上这粒种子对我族来讲可以说用处不大。阁下应该见到了它外面的晶体,这层晶体为种子提供保护,同时也阻隔掉它落土发芽的可能。不过依据先祖所言,这粒种子有特殊功效,敝族上下思量再三拿不出其他好东西,便请收下它吧。”
“长老,我——”Fate在听到不死心的长老那句介绍功效的话后话锋偏转扑向另头,“有这样的效果吗……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事物。”
完成重任的老者如释重负地将种子留在执行官处,能够让她想法突变说明种子的功效与执行官所求相当契合,不过……需要那样功效的执行官或许远没有老者想象般生活美满,但看到指间戒指再联系职业老者便多少能明白执行官为何会接受礼物。
老者在临走前提醒着让种子发挥作用的条件:
“只需一捧混合过去与现在的泥土。”
听起来云里雾里的要求貌似对执行官来讲并非难题,已有答案的Fate所做的只是在道谢后仔细端详起那粒种子,握在手里份量很轻。
终于找到了最关键的条件,之前所有的准备便能逐一进入正轨。
有些想知道种子破土而出后到底会绽放出怎样的枝叶,若依猜想她该是瞧不到那天的到来。
不如祈盼那天永远别到来。
【4】
极目远眺,苍莽平原尽是漆黑蔓延,纤草匍匐于地柔韧地抵御着冷风,纷乱而落的雪似粉末蓬散斜吹,零碎地沁出寒意却丝毫未增添些许明亮,天际低垂灰暗近乎与大地相接,山崖顶端的执行官已伫立此地多时。
“还在想那件事吗?”
はやて独自从山底跋涉上来,顶端的风雪愈刮愈烈,她将披在肩头的大衣向内收紧,而执行官仍然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肩头的雪花落了便化只留下不能轻易察觉的水痕,Fate站在那里好似能窥破风雪之外。
はやて走到Fate身边眯起眼去瞧那平原:“你知道我不能仅仅为了你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测就批准你孤身探测,尽管你的预判到目前为止都应验,但我仍然要对可行性保留意见。”
她仿佛早就知晓般颔首以应,はやて见状轻笑出声:“执行官阁下烦恼的不止犯罪集团吧?我好歹现在也算你的上司,为属下解忧可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哦。”
“はやて,”Fate无奈短叹声,“我只是在想如果这次事件演变到最后又……”“我不认为会。”
司令有力地申明自我想法,只需寥寥数语就能知悉挚友所想不仅来源于多年的默契,更源于有着相同担忧的共鸣。Fate看向はやて,分明好似昨日尚自青涩的面庞已在官场内被锤炼至成熟可靠,Fate蓦然忆起几年前六科时期はやて也是这样用无比坚定的姿态率领众人克服一次又一次险阻。
仿佛时光再现般,管理局任命当初创建六科立下汗马功劳的司令临时筹集人手来解决波及甚广的突发事件。被邀请来的教导官以及追踪事件多时被委派来协助的执行官成为不可替代的肱骨,只是变得更具韬略的司令在营地内一直展露的轻松之下亦有仅容亲近之人得以看见的严肃压力。
Fate无声拍拍はやて的肩膀,接收到挚友相伴在侧的鼓励的はやて才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双拳,她每字每句都吐露得很清晰:“如果屡次犯下相同错误,我们才是失败,当类似境况一再发生时,Fateちゃん,我们应该反思的是重蹈覆辙的原因以及有效的解决办法。今日的我们已受过磨砺,所以当那样的事再次发生时我们好歹该拿出成年人的样子,才能证明这些年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只是……让なのは清楚意识到还路途漫长。”はやて细细推敲话里深意,她将语句内蕴含的意图分析透彻时方惊觉让Fate困扰的不止现状。
见挚友醒悟过来的Fate这时才托出心绪:“はやて,我有件——”“不要和我说,我不会答应。”
拔腿便转身朝山下的はやて在混乱嘶鸣的冽风不受控制地听到身后执行官胸有成竹道:
“不,你会答应。”
はやて闻言腾地转回去,平日里冷静有余的声线渲染上两分激烈:“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即便你熟悉我,我也能罔顾情面拒绝你。”她向话里压迫进更多决绝,“我说到做到。”
只有从Fate的视角才能看出はやて相皱的眉间到底含有怎样的察觉以及不愿面对,Fate柔和笑道:“因为你是はやて。”因为はやて是这世上她最为信赖与能够依靠的朋友,因为はやて在见识悲伤与经历过无数哀痛后拥有着比谁都纯粹的闪耀如明星、能做出最艰难判断的心灵,Fate敛去笑容正声道:
“并且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请求。”
Fate轻轻地拾起那片落在掌心的雪花,六棱逐渐被体温融化成滩冰水,はやて的身影已被起伏山岭给遮掩住,Fate低头苦笑声,果然还是操之过急吗?
似乎该回去了。
平常依托战列舰为基地的部队日前截取到敌方踪迹,并与早些时候在荒原里开展阻击战,刚刚从山上下来的Fate在临时据点里穿行偶然旁听到士兵在低声讨论司令罕见的不快神色。
硝烟过后的据点还残余着些许凌乱,利落拔除营地整顿全军重返战列舰的过程中,还有不少爱戴长官的下属请求Fate去疏解司令心理,他们未曾料到满口答应的执行官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Fate掐着时间先转去なのは平日常在的会议室外,微启门缝果然便听到教导官正在趁热打铁地与他人分析起敌方信息,因多日亲临前线指挥原本清亮的声线略显沙哑,Fate放在门把的手悄然捏紧。
被情感困扰而急迫推进进程的执行官重新掌握冷静,那位有着特殊能力的敌方头目之一蛰伏在暗,直至在阻击战中被多方逼迫露出真身,退至末路时选择极端的自毁方式,提前预判到敌方行动的Fate召集队员迅速撤离却独独疏忽掉正与另外位实力强劲的头目相战的なのは。
不是疏忽——Fate面对内心诘问承认,因为对她有着比谁都深厚的信任,因为知道なのは能够在夹击之下稳住阵脚,执行官顾全大局下做出了选择,即是尽快疏散实力稍弱的队员再去驰援,她将她放到了最后。
Fate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挡下凶猛攻势,瞄准教导官后背的攻击被险而又险地化解,她当时听到なのは那声道谢里蕴含的无比肯定她会及时到达的意味,然而,Fate握住剑柄的手颤抖了好几下,不过毫厘之差。
信任之外,伴随的是无法抹除的后怕。
令挚友作出回答的行为起源皆源自今日的险情,不如说是这些年一次又一次重演的险情。
她总怕有朝一日不能赶到。
Fate重新将会议室的门合上,恰好此时司令的讯息如期而至,看来はやて已然看到端端正正放在她办公桌中央的行动申请报告。
下属只能看到疾行在走廊上的Harlaown执行官面带笑容地聆听着调成仅容私人听到的通讯频道:“Fate T. Harlaown!你长本事了!好啊,在这等着我呢,报告里一清二楚写着你的可行方案,证据明白逻辑清晰,你之前诓我的猜测都是截自这里吧,我还不能不签!”她明显听到裹含着怒意的尾音,“所有都是为了引我上山让你能说出你的请求。”
过了半分钟Fate才又听到はやて缓过气来的口吻:“这件事我之后再向你算账,现在来我的办公室,我们一起来解决なのは的问题,你必须立刻马上到。”
下一秒,Fate应声拉开はやて的门,没有太多惊讶的司令坐在位置上,手肘下压着那份报告说道:“办黑脸这种事,Harlaown执行官应该绰绰有余吧?”はやて那副笑里藏刀的模样,怎么瞧都有公报私仇的嫌疑在里面。
なのは办完事后回到寝室时,Fate正坐在桌子边用刀削着梨,看起来是舰内厨房刚进的,还很新鲜。“Fateちゃん,我从はやてちゃん那里听说你被派去执行单人任务。”“嗯,很快就会回来。”なのは看着她削皮,Fate刀工很好,果皮不断厚薄均匀。
なのは盯了盯Fate的肩头才说:“我们分析了敌方的作战方式及相配武器,大致摸索出他们的战略思维,下次袭击的地点选出了最可能的几处,”Fate细细把梨子切成大小适中的小块递给なのは,她便停了停咬了口下来,“不过还有些信息需要你参谋参谋。”
Fate点头称好,将剩余的梨悉数切给なのは,不过最后块被なのは塞进她的嘴巴里,Fate起身去清洗刀具时听到なのは说:“我先去洗澡了。”她还没回答,なのは挽起头发在关闭浴室门前丢给Fate一句话:“还有,把你那件湿掉的外套换掉。”
Fate乖乖点头,照なのは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