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Flame In The Dark

【3】

多年以后，面对断折的拐杖，Zoe Lewis三佐将会回想起初次遇见Harlaown少将那个遥远的下午。

彼时那位还并非少将，而她亦是不起眼的中尉在次元舰队里碌碌无为。

日光底下无新事，Zoe清楚地记得那是六月份，照旧有着永不止歇的事件发生，次元港每天出航的舰艇来来回回，还有次执行官的追悼纪念仪式。然后在十点过零五分，Zoe看到次元舰队特种作战部队的领导者Schmidt中将像往常那样提前奔赴会议室。

Schmidt中将是传奇，这是共识，她是位难以接触的领导，也是共识。

绝大多数时候Schmidt中将都独来独往，只在商量要事时，能够见到她步履不停侧耳听下属汇报情况。今天显然是例外。

Zoe能将这段记忆完完全全地如板画般精确复制出每处细节。就如这时那位还并未拥有那根标志性的拐杖，同时也未像流传版本里描述得夸张到需要随身配置急救设备，却有着光是一瞥就能令人想象春笋数度潜伏终于破土的气质，节节攀升直到让所有人都仰目而视。

Schmidt中将的墨绿色双眸没因身后的学生而偏转分毫，那位的轮椅在次元舰队健康的精英有条不紊的腿脚里格外突兀，就保持着端正坐姿肩头一言不发地跟随。

那时，Zoe想的是，倘若行走在那位身侧首先要学会适时沉默，再是学会适当控制速度。

很快Zoe就发现那位并非如想象般完全承袭Schmidt中将的风格，有两位执行官途径此处时向Schmidt中将敬礼时，突然发现缀在后头正弯起眼睛微笑的那位。

Zoe虽然看见那位嘴角挂着笑意及久别重逢的问候之意，却能窥到赤瞳里深深掩藏的被钳掉獠牙的野兽。后来证明Zoe之所以能精准揣测那位心思，部分来自朝夕相处，更多来自同类相唤。

Schmidt中将没有截断战友间嘘寒问暖的叙旧抬步先行，所以Zoe能更肆意地张望稍远处的动静。那两位执行官再非先时肃然的精英模样，而是他们每次返航回来时犒赏自我举杯对撞的谈笑姿态。能很轻易地看出两位执行官对那位真心的关切之情，却在不经意间被某句话触动肺腑，敛声默然相对。

Zoe辩识着坐在轮椅里的那位嘴角愈加明显的笑容，她似乎也曾在何处见过这种无奈。

Zoe尽管也注意到那位的右手缓慢而未见丝毫颤抖地举至眉前致以军礼，更在意地是那位仍放在膝头的手无名指间闪烁而过的银光。

两位执行官坚定地回以军礼。在告别前，他们拍拍那位的肩头再无多余安慰，那位肯定知晓肩上力度较从前轻微的缘由。

然后这短促的重逢片段便在Zoe眼前落幕，两位执行官日后会再次与那位相见，不过身份已然相隔。Zoe看到那位嘴角的笑容淡化下去，徐徐前进的轮椅虽由意识操控却不足以反应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Zoe收回视线查看时间，被派至总部处理杂事耽搁后再回到办公室的时间稍微有些紧促，没关系，她这样存在感稀薄的人物不在不会引起恐慌。

Zoe和那位注定并非一面之缘。

当Zoe初次来到米德首都“众星汇聚之地”库拉纳冈时，她便知道从此以后故乡的那座东部城市将与她挥手别离。

事实也证明如此，当她离开七十年后才再度回到自十六岁起就阔别的故乡，她在寿终正寝之际选择叶落归根。

Zoe今年22岁，是管理局次元舰队所属负责后勤补给及技术保障的第三次元港岸勤部门一员。自从两年前调入至此，她似乎便与十六岁时的梦想日趋遥远。

在部门里Zoe恪守着上下班的时间，从不迟到早退亦不主动留守，总能准时完成指派任务却亦无甚亮眼表现。她是根称乎职责的指针，勤勤恳恳度过相差仿佛的二十四小时，待到零点之时再度被拨回原位。

倘若Zoe和同事有唯一一点不同，那则是她曾在第七舰队的梅赛斯号战列舰服役四年。

晚年之际回顾往昔时，Zoe会怀疑那短暂的出航生活是否存在过，或者说在遇见Harlaown少将前她的军旅生涯意义为何。

同一天的傍晚，Zoe还不知道手头将是她在岸勤部门最后几次的工作。这一天稍令Zoe意外的轮椅并未出现。一旬以后，于六月末尾，Zoe面对突然喊她谈话部门领导，在那仿佛初次认识的探究视线中捕捉到些不寻常之意。

“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注意到你？”

领导的疑惑也盘桓在Zoe心头，直至她来到特种作战部队时仍未解开。那座威名远扬的雕像前享有盛誉的精英来来往往，而她如误闯者被引进处会议室。至少解惑之人出现。

会议室很小，仅容十人上下，长桌尽头，那根注定会赫赫有名的金属长链垂落到白衬衣的翻领上，衣领及袖口在六月日趋炎热的温度中依旧严严实实地扣紧，通身仅黑白两色并无任何显示位阶的标识。

“欢迎，Zoe Lewis中尉。”

那只伤疤横亘的眼睛在近距离能观察到笑意，和Zoe曾见识过许多有着副肃容面孔的领导不同，她发现手头并没有惯常的文件替她节省掉说话的步骤，只好立身道：“你好，长官。”

“长官？”那副轮椅将方向面对她，Zoe看到她双手交握支肘放在扶手上，饶有兴趣道：“你从何认定我的军衔高于你？”

如果保持沉默是一种明智之举，那双赤瞳绝对有令人听从蛊惑，鲁莽行事的魔力。“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嘴巴远远不止疯狂，“假设平级则没有必要和权限将我叫到特种作战部队。只是……让我不解的是，为何会选择在这个会议室？”

Zoe看到那位笑容明显了些，“按照惯例，多个楼层均设有会议室，选址大多符合易于到达同时距楼梯或电梯出口有一定距离的原则。但这处从出电梯算起大致用时三分钟，且在封闭走廊的尽头，显得偏僻。”

就好似这位尚未取得立足之地。

或许这也只是Zoe个人多余的猜测，毕竟接见她这样的小人物无需大费周章。“你的猜测部分正确。”她依旧是从容的语调，“因我在养病期间，管理局还未正式授职，此处算是权宜之计……你也可以理解为我目前处在全凭人情关系的尴尬处境。”她的表情却无话里的自嘲意味，继续道：“另外，我想我们的对话不被打扰。”

她的手放到膝头显得更为庄重正式，字字清晰道：“我是Fate T. Harlaown，军衔上尉，将升为执行官副司令，我想请你成为我的副官。”

Zoe在等，一直在等待脱离岸勤部门的机会，但是机会猝不及防来到时，她反而没有如从前百般设想那样用力接受赶快脱离，而是平静道：“长官，我身上没有值得你看重的地方。”

“真的没有吗？原第七舰队梅赛斯号战术支持小组组长，四年之内晋升到中尉之职，荣获三等功一次，综合评估为AA＋的魔导师。Lewis中尉你太小瞧自己了。”

“那已经是从前的事。长官，你应该知道我的档案里有处分记录，同时革除原职，三等军功也被褫夺。我目前只是名普通职员，仅此而已。”

Fate并没有因为碰到铁钉而泄气，她偏过头遗憾地看到空白墙壁，或许日后的办公室该选择能看到宇宙景色的位置，嘴间带笑道：“可惜，Jackson舰长好希望你想通以后去见他。”Zoe身侧笔直贴紧裤缝的双掌缓慢握成拳，口中依旧是没有起伏的声线：“我无颜面见Jackson舰长，烦请长官转告他——我意已决。”

“无颜面见？是无颜面见谁，还是什么？Lewis中尉请你仔细考虑，你是因辜负信任犯下过错使Jackson舰长蒙羞受波及而惭愧，还是为一腔热血被计算利用而流落他处而感到愤怒？中尉，你当初被惩罚的违令举动可是使三位民众幸免于难。”

Fate就端坐在那里，接受着来自Zoe的审视。

铅灰色的双眸让她联想到行动凝滞的乌云，不断积聚、翻涌着情绪，每见必见却苦苦遥望承载着梦想的星海，空有抱负却壮志难酬的无力感，对陷害者无计可施只得麻木度日的无路可走……凡此种种都前进到她双眼之内。

可那暴雨并未落下，“长官，即使如此这也不是你认识和起用我的理由。”

“确实是这样。”

Fate知道刚刚只是初步的试探，继续道：“中尉，你对执行官是怎样看待的？”

Zoe想了想道：“一群理想主义者。”

那似乎对Fate来讲是个已听过太多遍的答案。

次元舰队里有条未见于任何文书条例的共识，一条大家心照不宣有目共睹的共识。Schmidt中将是当之无愧的传奇，年轻时便战功赫赫，从执行官做起，解决过数起影响甚广的经典案件，处理手段都堪称范例，她个人的路途似乎顺遂平坦，被提拔至特种作战部队将领之位后也因治军严厉的作风和辉煌成效而备受赞誉。

只是，Schmidt中将的成就注定会付出代价。在某次绝密任务里作为战场上的最后名幸存者的惨烈事件为始，Schmidt少将仿佛注定面对离别。她眼光毒辣看人极准，认可的学生寥寥却无一例外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皆是当年执行官同期中的佼佼者。次元舰队里的共识是——与Schmidt中将交往过密者都没有好结局。

她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印证了这条共识。

Zoe眼前的这位便是其中一员。Schmidt中将在向外宣告永不收徒前认可的最后名学生就坐在她眼前，据说最被她寄予厚望的学生。

Zoe对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赤瞳，像是地狱里归来的厉魂——她没来由地想。

“都说第七舰队没有贪生怕死之徒，Jackson舰长手下全是好兵，你又怎样看待？”

“长官，我被革职发配是事实，而第七舰队也绝非没有藏污纳垢之地……Jackson舰长是位优秀将领，可这样的将领因为我的过错而在短时间内被密集盘查，被怀疑教管不严甚至打扰到他的家庭。哪怕我知道自己只是枚被用作针对他后就丢弃的小棋子，我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就此放下。但长官，我没有执行官的觉悟，我只想保持现状。至少不会再坏了。”

Fate沉默了下，低头思索才又抬起头道：“我将你叫到会议室也是希望通过对话得知你的意向。强迫的调令只能赢得你的听从却赢不到你的忠诚。Lewis中尉，我认识你的理由很简单，你也知道Jackson舰长喜欢向人炫耀他的兵，我与他有些久识正好听到过次他称赞新发现的好苗子，就是你，中尉。”

Zoe没来由地感到阵抽搐，又是阵痛意，好似坏死的神经末梢在疼痛间重新苏醒。“而我想起用你的理由也不多。总局指派的副官人选我摸不清底，而我原有的副官也被派去协助其余人，且随我出航这么多年应对总局事物及崭新的人际关系难免力不从心。而Lewis中尉，你经历过政治手段深知其威力，有在总局和出航的经验，最重要的是你有我要的初心和热血。”

Fate微微一笑，做了个让Zoe停止开口的手势道：“Jackson舰长告诉我，你一直收藏着在梅赛斯号服役时的号牌，他也没有按例收回。同时，你也一直保持着和救下的民众的联系。”

说罢，Fate似真非真地结束道：“以及，一位问题上司加一个污点下属，不是正合适吗？”

Zoe意识到Fate的结语貌似没有在开玩笑，但她现在更在意的是这份委托。后世都知晓Zoe答应了请求成为了Fate的副官，可没有设想之中成为她人生转折点的那种感觉出现。Zoe当时只是想到那段掷地有声的执行官就职宣言，大抵也在眼前这位口中出现过。

Zoe垂眼半晌，眼前这位似乎轻巧几段话就将背后涉及的权力掣肘带过，未免太过自信。摆在她面前的是条除却折断跌进谷底外，便只能迈步向前的道路。身为副官，意味着将全部身家和未来前途悉数押上。

无论在什么时候，Zoe都得说，她从未后悔做出这份决定。

“很荣幸成为您的副官，长官。”

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地这样称呼Fate。

Zoe很久以后才觉得Fate说漏了一个理由，即将升职的上尉眼中是较她更旺盛、更持久、根源于更深层次的愤怒。

她们都曾并还在愤怒。

这才是Fate选择选择她的根本理由。

Zoe会见证这愤怒燃起的滔天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