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Home Sweet Home

我从马靴声里，听出罗兰小姐特有的轻快的节奏

比起俏丽更应该称其为英气。

罗兰，迷宫第五层的楼层主，种族——更正，自报的种族为食尸鬼。

她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蔷薇气味，不只是喷了香水，也因为她的血脉中流动着浓厚的花蜜。

罗兰小姐曾为我袒露过她的胸口。

透过有若被揉紧的玻璃糖纸的无色水晶，可以看到一株扎根在她搏动心脏上的白蔷薇。

我驱赶着这群流民，故意在厌弃之林内绕圈，反复刁难冒险者和各位驻兵。

花费数个小时才转悠到迷宫入口附近，罗兰小姐这时从迷宫的方向走了过来。

啊啊，还是慌不择路更显得贴切吧——

“哇呀！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罗兰小姐故作惶然，扮演着“撞见我们这一行人而胆寒”的角色。

她拔出腰间还粘着血的单手剑，威吓道。

“这里可没有迷宫！不，我什么都没说！”

正苦恼该怎么引入迷宫话题的我，终于找到了契机。

我咳嗽一声，让这些因为罗兰小姐的狼狈模样而飘飘然的冒险者们罢手，挤进它们围起的圈。

在冒险者们再次骚动前，我开口道。

“你说迷宫？”

“不是的！你、你听错了！对！你们听错了！我没说……”

“哦……是吗？”

我歪着头向罗兰小姐跨出一步。

罗兰小姐咿咿呀呀怪叫着，胡乱挥舞着偏转的单手剑。

反射出的明亮的弧光，让我身后一个剑士职业的冒险者呼吸粗重。

我以【鉴定】魔法探测出来的结果却让我觉得有些惊讶。

风沙遗宝，精良级，装备要求等级达到二十级，力量达到40点，灵感达到25点。

数值上能够提供各15%的力量灵感增益。

这种玩意，也能让人心生羡慕吗？

装备的品质也太差劲了——

我很快醒悟。因迷宫的存在，我的价值观改变得太多。

我很清楚自己的才能，也在培养相应的自负，但我不该让它影响到我的判断。

“哼，你这种胆小鬼，想也不敢向我说谎！都走了！”

我故意抬高音调，作势就要离开。

我相信这能让本就积压着怨气的冒险者们，重拾属于灰色领域的气魄。

神前骑士带给它们的压迫感，在显而易见因我的判断而被损害的利益面前，当然不值一提。

一名冒险者壮胆向我谏言。

“大人……我觉得，我觉得她欺骗了您，这里确实有一座未被发现的迷宫……”

话罢，她认命地阖上眼。

我盯着她盯了好一会，像是在盯沙漏的颈口。

“就算真有迷宫，那又怎样？”

“大人，恕我失礼。您且想一想，像她这等无能的家伙，手里也有一柄精良级的武器，迷宫的难度应该不高……”

见先前这名冒险者并未惹火我，又有一名冒险者凑了过来。

因为职业是魔法师，他说话更有条理。

“而且，我们可以将猪猡赶进去探路……您想，若您要治达蒙特的罪，将猪猡的数量再削减一些，会更可信吧？”

哎呀，连把让流民来当参照，测试迷宫的借口都替我找好了。

这家伙，其实很聪明吗？

但我还是要逼一逼他。

“嗯？难道你是觉得，由朱庇特摄政爵任命的我，还不能让人信服吗？”

“怎敢！大人，您误会了，误会我了！只是王上若知道了达蒙特有意造反定会不悦，那时您再向王上说明您发现了一座未被冒险者公会染指的迷宫，王上定会加倍嘉赏您……”

“……呵，你说话倒是好听。”

我将准备好的五枚金币随意甩入他的怀中。

这不重要。我预定将他加入活口的名单。

以他灵活敏捷的思维，定对迷宫的初期宣传有些好处。

我挥手让他退下。他很识趣地向冒险者同伴们使了个眼色，接着，它们一齐放下武器。

我缓步走近罗兰小姐。

她试图用不成章法的挥剑将我逼退。

掌心的汗液反让这柄剑滑到我的脚边。

表演的痕迹有那么些……

这么想着，我也将这柄风沙遗宝从地上捡起，放在手里把玩。

食指划过剑身，然后反手将剑尖点在罗兰小姐的脖心。

“站起来。”

我喝斥道。

从来不曾见过的、居高临下的罗兰小姐的脸，让我莫名觉得很不道德。

她端正的脸上流露着怯色，混合在一起的鼻水泪水滑落在地。

“站起来。”

我重复了一遍。

罗兰小姐这才晃晃悠悠，看着很勉强地站起来。她呜咽抽泣着。

她弯着腰，抱紧了两臂。

或是不住喘息，或是吞咽唾沫，我看到罗兰小姐整个眼尾都泛着鲜红。

“带路吧，要敢耍小聪明……你知道下场。”

腰间的收纳胃袋嗅到罗兰小姐的气味，微微颤动想要扑上去玩捡球游戏——顺带一提，它玩得很好——我拍了拍它，让它镇静下来。

因本就与迷宫入口相距不远，哪怕罗兰小姐的扮演让她放缓脚步，我们也只花费了半个小时，那片我魂牵梦萦的光彩便射入双目。

它没有形状。流动着，边缘流动，像是一张泡水的彩铅。

柔和的色彩描画出的锯齿、凹陷与起伏，让人联想到钥匙。

因为是迷宫的入口，才会展现钥匙的意向吧。

入口外毫无魔法的痕迹。

“就是这里？”

我踢了踢罗兰小姐的马靴。

“噫！是、是的！还请放了我……”

她的身子一瞬间绷紧，脑袋微微扭过来，眸子一抬一落地看我。

“你们怎么想？”

“大人，这绝对不会错，是迷宫的入口！而且，是天然迷宫！”

“厌弃之林里存在着迷宫，这是冒险者公会都没有确认的情报吧！”

“赚大了！”

灰色领域的冒险者一般比循规蹈矩的正规军更圆滑，这方面的信息具备着狡猾的可信度。

我与罗兰小姐对视一眼，在她演技下流露出得逞的神采。我点了点头。

“很好，驻兵，把猪猡的枷具都下了，不用配备装备，全部赶进去。”

我勾动手指让神前骑士走到身前。

冒险者们监督着驻兵的工作，本想凑近讨好我的魔法师也因神前骑士的存在退却。

“辛苦了，罗兰小姐。”

我低声向罗兰小姐表达同事的情谊。

“哈啊~爽啦！好久没有这么爽快地扮演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罗兰小姐扮演这样的角色呢。”

“因为我还在拓宽戏路的阶段，所以是第一次。”

“这样啊。”

不过，比起罗兰小姐热衷的骑士小说英勇的主角，这一次无能冒险者的形象竟然相当出色。

也就是说，罗兰小姐其实很有示弱的天赋吗？

想到主人曾告诉我的，罗兰小姐是那种，会在受俘后，咬牙说“咕，杀了我”的类型，我隐约有一点明白了。

我和罗兰小姐悠闲地看着这些驻兵推搡抗拒的流民。

光芒不断闪动，一切都安稳如常。入口的结构与我将它打开时相比，似乎并未改变。

“这些人的话，能突破第几层？”

因为我的等级只有二十八级，而且，现在也不能用封闭迷宫无法获得经验的借口来让大家限制等级。

哪怕我对迷宫的大部分结构、常规巡逻队伍的分布等等了如指掌，也只自信能走到第二层那宏伟的天上天下之堂，击败善恶两难阶段的艾薇儿小姐罢了。

“嗯……等级的话，这些冒险者打扮的人最低也有五十级。还有一个达到了六十级，准确的数值虽然可怜，但对人类来说马马虎虎吧。不过，如果不习惯薇薇安的坏心思，第一层也不能突破。”

“也是呢。”

说到薇薇安小姐，我向罗兰小姐展示收纳胃袋内的达蒙特。

他奄奄一息。被胃袋内部的触手舔舐，看着血肉模糊。

罗兰小姐记忆着世上所有的饥饿，所以只要有意，她可以探查世上每一只胃袋的内容物。

“我有一个想做的试验。我想请薇薇安小姐帮忙。”

“好哒，那我们一起过去吧。菲诺已经将监控魔法的权限打开了。”

“埃雷斯先生的吗？”

“嗯，去薇薇安的房间欣赏这些人的挣扎吧。”

“我明白了。”

“不过，你想怎么收场？”

“目前的打算是，让这家伙失控吧。”

我以指节敲了敲神前骑士光亮的盔甲。

“哇！这个——这个就是莉奥拉说的，她可爱的信众吧！”

罗兰小姐目露动容，好像要让眼睛发光。

“我是觉得和信众差得很多。”

“那就请教她本人吧！”

“莉奥拉小姐？”

“嗯。我一边走向迷宫入口，一边试戏的时候，路过她的楼层，看到她换上了外出的装备。”

“那件很花哨的？”

“是哦。”

我回忆着。我只在第一次踏进莉奥拉小姐所在的第四层守关房间时，见她穿戴过那身装备。

样式是纯白的祭袍，镶着金丝编织而成的禽鸟，图案绚烂。同时，她头顶高大的礼冠，冠帽一层层叠加。

单单如此，与那些寻常的精贵衣束也许没有差别。

其特异之处在于，披盖在莉奥拉小姐身上的无数纯白的锦缎。

材质不明。白。白得炫目。

堆垒在一起的。有层次的白。只是白而已。在地上铺展开来。

随风轻曳，纷乱有若被揉碎的纸花。

用色的单调能让人觉得，那简直就是——

“天……天使！”

冒险者的惊呼让我回神。

什么天使啊，完全是霉菌吧？

我不敬地揶揄了一句。

罗兰小姐轻松地向厌弃之林中的来人打招呼。我也问候了一声，好久不见。

莉奥拉小姐闭目颔首。在她眼睑上装点着的珠宝亮片，于林叶间落下的熹微天光里，闪动着、闪动着。

她抬手，一串系在腕部的珠玉叮铃作响。

悦耳的号角声来自被她用锁链箍住喉咙的天使婴孩。它们血目凄厉。它们的喉舌已被剪去。

号角啊，奏起挽歌吧。

那翅膀，只好徒劳地拍动，让莉奥拉小姐身上的白布翩跹缭乱。

莉奥拉小姐挥手将冒险者们与驻兵一同，送入迷宫。

“哎呀，还是这么张扬的出场方式呢。”

“罗兰亲没资格说别人哦。让你的眷属拉开帷幕，将整座剧台的耀光倾泻在你身上，升起太阳——”

“哼哼~因为我是主角嘛！”

“不过，戏剧的部分确实有些冗长。”

我提出自己的意见。

罗兰小姐对戏剧的痴迷，让她房间的布置也显得太戏剧化。

“诶？为什么奥菲莉亚也这么说！”

“这不正好证明了，罗兰亲应该要反省自己吗？”

“唔……可是！”

“……我还是很喜欢罗兰小姐的戏剧的。”

“呜哇！谢谢你！奥菲莉亚！呜呜……谢谢你！”

罗兰小姐抱紧我，在我身上擦眼泪。

我试着推开她，但她还是将整个脑袋贴着我。

“莉奥拉小姐怎么也来了？”

我放弃了。

我任由罗兰小姐的泪水湿润我的外衣。蔷薇在我的身上生长。

“因为，奥菲亲将它召来了。”

莉奥拉小姐拨了拨我脖子上挂着的骨哨，然后行至神前骑士神前。

她抬手。有如戴冠。抬手将神前骑士的头盔取下。

“如果奥菲亲愿意的话，可以叫它‘在未来完成的信仰’。”

我看到，头盔下是一个戴着口枷、眼神涣散的女人脑袋。人类。

原来如此，所以才没有听过它说话吗？

莉奥拉小姐温柔地用指甲刮蹭着女人的脸颊。

被莉奥拉小姐更为庞大的存在感逼压，脆弱渺小的骑士啊，发出了被口枷压抑住的呻吟。

唾液很不得体地滑落，我这才注意到她赤着身子。

“我现在这身打扮，便是曾经信众眼中的神明——发是白色的，衣物是白色，就连血液也是白色的。祂从不睁眼，而且豢养着天使。”

莉奥拉小姐的语气中带着怀念，就连罗兰小姐也坐正了认真听讲。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代代传承下去的信仰，会变成什么样呢——神前骑士，便是为了成全我的好奇心而存在的。被选中成为神前骑士的人，脑部会被改造成离开我就活不下去。会在被研磨的思维中，将我传颂。甚至，它们能在脑中构建一个不同于我们世界的全新世界，扩张幻梦的边界。”

莉奥拉小姐轻抚女人的额头。

“而我，是造物主、是圣灵——是——是莉奥拉……好了，让我看看，你们这些惹人怜爱的孩子眼中，我是怎么样的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唔……”

莉奥拉小姐的声音随着被她摄入的记忆而变得古怪。

我有些好奇。好吧，我很好奇。但莉奥拉小姐蹙起的眉头让我怀疑是否应该开口。

“怎么啦怎么啦？”

罗兰小姐的好事心也被勾动，热切地发问。

如果她有尾巴的话，现在应该摇得正快活。

“唔，真奇怪……它们怎么会用游戏来亵渎我？将我做成游戏的标志，要通过‘抽卡’这一行为才能获得我的垂青……话说抽卡是什么？而且，为什么我要换上泳装？”

一个个陌生的词语让我和罗兰小姐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这女人，将工作的酬劳全部投入游戏，难道它们忘却我节俭的大戒了吗——周边、谷子、同人志……”

看着莉奥拉小姐的精神也变得奇怪，罗兰小姐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她。

“好啦好啦，走吧。这毕竟是奥菲莉亚第一份实绩，不可以辜负她的付出哦？”

“也好……”

莉奥拉小姐挥手将神前骑士的头盔盖上。

我胸口的骨哨正在发烫。

“如果，莉奥拉小姐需要补充对照的话，我再叫几名神前骑士过来？”

我握紧它，发现并不是我的错觉。

“哎呀，奥菲亲真是体贴呢。辛苦你了。”

随着莉奥拉小姐舒展开的眉头，这枚骨哨的异常也渐退去了。

原来如此，天上天教会的人还真是敏锐。

我眨眨眼，将这份对莉奥拉小姐过去的窥探压下。

我们回到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