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迷宫的先行者们(3)
扎克——或者认为自己曾经名叫扎克的男人,慌不择路地在书架间翻逃。
在牧场中被视作猪猡,填塞它们的食物可以说是液体状的饱腹感。
无数次想要呕吐,但如果被牧场的苛待拖垮的话,才真正彻底失去逃生的希望。
而且吐出来就再捧起来吃掉。泥土至少另是一种口味。
不管是史莱姆的皮膜还是蛛魔的前腿,如果混着泻药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能排出体外。
既然贵族的目的是收集各式各样的粪便,那就交给它们好了。
为了活下去,扎克倾其所有。
可是不平的命运戏弄着他,两次三番将自由置于身前,像是挂着胡萝卜的钓竿。
哪怕被钓钩刺破喉咙也想要获得的、曾经拥有的、从来不曾从扎克高贵思想中离去的自由——明明唾手可得,却总是差之毫厘。
失火与有心同伴(他自以为的)策划的暴动,因该死的教会的介入而中止。
转运其他牧场的押送过程中,那女人被迷宫的小利吸引,让事态变得异常。
她一定要死在迷宫才好。
原来强烈的期待、怨恨,在扎克与同伴们被怪物冲散的时候,完全地消解了。
苦汁翻涌上来,喉咙处被一个柔软的东西顶着,呼吸滞塞。
下半身已经感受不到了,但他还是要逃。
一直逃下去,才不会和同伴落得相同的下场。
被火焰的人形烧死、被书页中爬出的精怪撕裂、被巨人的拳头碾成肉泥……
我会是下一个吗——我真的能逃走吗——我怎么又一次侥幸活了下来——
惧意一点点将扎克注满,粘稠的张力在他的皮肉下扩张。
好像将手指伸入水中的包裹感,正从内部蚕食着扎克生命的活力。
本来所剩无几的思考的余力,这时候鲜明地指出了一点。
迷宫中还有一种陌生但却无法抗衡,甚至它们这些猪猡连预感都无法察觉的诅咒。
它导致了扎克不愿回想的、最可怖的死亡。
他亲眼见到,有的同伴化成墨水。
黑色的液体为了嘲弄它们一般,甚至维持了一瞬间本来的形貌,才在它们短促的呼吸声中决堤。
衣服吸饱墨水,微微鼓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蛆虫。
那副景象,就连扎克饱经锤炼的胃也开始翻涌,让他当场吐了出来。
线索不明的恐怖,完全萦绕了它们。
呕吐物的酸腐气味引来了迷宫的怪物。
压抑不住的尖叫让更多同伴死于怪物的残酷手段。
而与扎克朝着一个方向逃窜的同伴,竟然也在路上化成了墨水。
他也会这样吗?
他不想这样。
饶了我……
软塌塌地靠在书架上的扎克,将双手十指相扣,抵在额前。
他在祈祷。
同伴的墨水溅在身上,温热而且极具穿透力,扎克甚至觉得他的胸口被划伤了。
只有腰间一个方形的地方没有被墨水污染。
扎克本能地掀开衣服,下面盖着一本封皮古旧、字体考究的书。
这是他从迷宫的书架上取下来的。
封面上写着的,是他一切不幸的泉源。
扎克因为出版批评贵族的文集而被剥夺公民身份,作为流民被驱赶进牧场。
迷宫竟然收藏了这本外界的文集,如果换做别人,早就觉得邪门了吧。
但对扎克来说,这意味着他曾经身为人的残渣被认可,反而让他找回了一部分被牧场驯服而丢失了的东西。
他将文集偷偷揣在身上。
不过他一直未打开确认过里面的内容。
在扎克践履着人类生理反应中最温和的暴力行为时,他的灵感让他捕捉到了这个瞬间。
祈祷应验了。他也许能在书籍中找到答案。
虽然他的遭遇证明了文字的力量一直被夸大,但在迷宫中,常理是无用的。
他颤抖着翻开了它。
“兄弟、姊妹、同胞情。你们,从伟大双亲的十指上剪下的并蒂的指,怎不去那森林中的糖果屋?哦,你们失散了、你们逃离了。但女巫的魔杖已搅动了青蓝色的海底,在她炽热炉膛中烧灼的、从烟囱中飞走的灰,有被你们发现吗?还是说,你们一味奔逃、一味迷失,却不曾注意脚下矮人与锡兵留下的面包?”
像是从童话故事中裁剪拼接的文字占满了第一页。
在第二页,扎克看到了相同的文字。
第三页,第四页,包括每一页。
书本给出答案。
但扎克依旧无从寻找正确的方向。
光是躲避迷宫的怪物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哪来的余力去寻找地上的面包?
图书馆宽阔的穹顶上,那盏吊灯投下的青蓝色光芒,让怪物折射出更为诡谲的面目。
眼前的画面已经模糊,像是一个个记忆的片段掺杂在一起。
差一点就要摔在地上。但撑住了,爬也要爬着走。
多拉。
第几次巧合从它们手下脱身。
不知道。
它们如此可憎。
不,它们没有真正杀死我。
又如此温顺。
我会跑死自己的。
死了才好。
我不想死。
多拉,是你吗?你来了吗。
你逃掉了吗?
迷宫,还有牧场。
我快死了。
支离破碎的思考让许多不该被提及的话题重新充满扎克的头脑。
或者说,曾经是头脑的一团热的浆糊被稍稍冷却。
他从可贵的友人那里,第二次汲取勇气。
多拉,贵不可言的先王的私生子。
谋求平民的利益而被贵族团体排挤,甚至被现任的王定了冒用王室血脉的大罪,沦落到牧场来。可怜的王子,可怜的多拉。
他的耳语,倏忽让扎克醒悟过来。
如果,多拉那等贵人也被命运操弄至此,扎克的可悲便显得矫情。
在生死一线间看透尘世沧桑的扎克,感受着话语心灵的力量。
——文字是弱小的。但心灵不是。
当然,事实上这不过是被扎克的追求美化过的一厢情愿。
如果,他在学术之余稍微了解一些冒险者的常识的话。
如果,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去倾听街道上的闲言——他一定会意识到,自己这是升级了。
被墨水化的同伴,因其本质是一种负面状态,所以在意义的界定上还处于活着的阶段。
扎克无心地踩踏、碾磨,产生了伤害的判定。
同伴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被扎克击溃。
反馈而来的经验实实在在地填补了扎克的空缺。
他提升到了等级三。
状态的恢复,加上他按照层级的主线进行着图书馆的探索,被有意控制的魔物的强度,让他得以存活。
可以说,扎克是幸运的人。
如果他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话,也会感激往日的可悲可泣。
他胡乱地奔逃到一座木屋前。
在巨大的图书馆中,有一片格格不入的空当。
空当中央,矗立着一座木屋。
它没有一个地方足够奇特,值得形容。
栗色的木头材质,看起来因为打了蜡而闪烁弧光。
屋顶铺有红色的砖块,一侧向上突出一口烟囱。
窗户透出温暖的光芒,扎克流淌着鼻水,却隐隐约约还能嗅到糖果的甘甜。
在木屋前另有三人站立着。
以扎克的身份来说,眼前的三人都是扎克不愿意面对的。
其中一人,是牧场的驻兵。
性格相当糟糕的女人。据说其母亲乃是战争的幸存者,但她本人却会在扎克耳朵旁读他曾经的文章挑衅。
剩下的两人虽然不熟悉,但从打扮看来,毫无疑问是冒险者。
一个胡茬乱糟糟、体格健壮的男人举着一面宽阔的鸢尾盾,在他身后另有一个穿着宽大蓝色长袍的光头矮个男人,手里有一根盘根错节的树枝。
他们的脸色很难看,脸颊上也有墨水的痕渍。
盾卫与魔法师吗——
糟糕的搭配。
如果要逃的话,扎克觉得自己绝对会被毫不留情地处理掉。
——多拉,你会来吗?
借由询问不在这里的友人,扎克壮起胆子上前。
“啧,要死,最后怎么还来了个猪猡?”
“算了,必要的时候他也有用。”
魔法师满眼恶意地打量着扎克。
在他们眼中,自己只是个拖累。
多拉!
扎克在心底呼唤着友人的姓名。
理所当然并未得到回应。
明明多拉那么谨慎,每一步都踩得很严实,却还是未能来到这里吗?
啊、命运的玩笑还真是让人笑不出来……
扎克咽下唾沫。
眼下,这两人没有拿他出气的意思,自己一个劲示弱的话,反而会让他们不满。
“您好,同受天火处罚的罪人!”
这时候,驻兵的女人走了过来。
她的装束已经换过一遍,完全看不出那身驻兵盔甲的痕迹。
“啊?你在说什么……”
扎克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过,那个害得它们落困迷宫的女人不在这里,她是死了吗?太棒了。
“我明白您的不解,也知道您心生疑虑。不要怕,请不要怕,救世主都看在眼里。她会宽恕你的罪。”
驻兵的女人以手抚摩怀里书本的封面。
从质地和露出文字的笔迹判断,这本书也是从书架上拿下来的。
扎克觉得眼前这女人疯了。
“什么救世主?你还不明白现在的处境吗?我们甚至没有从这里出去的线索!”
“呵,猪猡就是猪猡。”
魔法师插话进来,嗤笑道。
“不,救世主是有能宽待猪猡之大德的大善之人——想来即便是猪猡,也能得到她的垂怜!”
“哦,那你让祂赶紧过来替我们把守关的宰了怎么样啊?”
“懒惰者不得救世主的怜惜。我劝您还是向救世主祈祷,让她以宽和洗涤你的不敬……”
魔法师眼角抽搐,面露恶心。
他往盾卫身后缩了缩。
“都给我闭嘴。你们还不懂形势吗?就你们两个的等级,乖乖听我和魔法师的,也许还能活下去。不然,我不介意当场给你们一个痛快。”
盾卫沙哑的声音带着些微弱的痒意。扎克觉得很古怪。
他的话语虽然直白,但却有一种莫名的煽动力。
建立在力量差距上的服从心理,让扎克忽视了情感上的变化。
就连疯女人也无言地注视着盾卫。
盾卫满意地勾起唇角。
“好了,这里面就是这一层的守关者。我和魔法师负责主要的战斗,你们……我让你们做什么就给我做,这样的琐事没问题的吧?”
在盾卫逼压的眼神中,扎克轻轻点头。
疯女人咬着唇也答应了。
然后,盾卫走上前,在整备精神后,迟钝地推开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