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狮子荣歌

占据白狮子迷宫第六层的，是一只六十等的石像鬼。

如不触发石像鬼的警戒，常规迷宫的石像鬼是不会主动向探索者发动攻击的。

因太过被动的特性，个体行动的石像鬼一向被认为是迷宫设置的福利。

虽说石像鬼的掉落物多为无用的碎石，但几乎白捡的经验值得冒险者不厌其烦地清理。

我观察着第六层的布局，确认没有太多的弯绕。视线很是开阔。

“爱丽丝，小心不要靠近它。”

我向爱丽丝叮嘱，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让她去房间角落坐下。

白狮子迷宫与爱丽丝的黄金血有关，我在白狮子城不会久留，如果顺利的话，凭借我二十七年的迷宫从业经验，我可以趁此时机挖掘出隐秘的联系。

我查看过安多恩从城主府地下的实验建筑中搜查出来的文件。

对于黄金血的研究，这些眼光不够毒辣、见识不够深远的人，只得出它可以缓解衰老、克服疾病的结论。

由此建立起来的黄金血产业，在得益者被我杀害后，很快便瓦解了。

有朱庇特做内应，我得以第一时间获知王宫的消息。

我亲爱的姐姐，阿尔特弥斯，严惩了涉案贵族，搜刮它们的私财充实国库，也好好嘉赏了朱庇特一番。

朱庇特给我预留了一部分赏赐，不过我不在乎。

将黄金血的产业打击摧毁并非我的本意。

从获救的夏洛与一批不同种族的实验者口中得知，艾略特·奎斯齐——或者说占据着艾略特·奎斯齐与每一位奎斯齐大家长的不洁幽灵，钻研着禁忌的魂灵魔法，用白银血与它们的血脉混合制作出许多丑陋的畸形儿，再将黄金血注入。

艾略特试图融合白银血与黄金血。

至于白银血是什么，我想这关联着白狮子城传说的真相。

我将研究所里的白银血都收在胃袋中，在下次回迷宫的时候正好交给薇薇安小姐研究。

顺带一提，有关艾略特那页纸的事情也同薇薇安小姐说明了。

她让我随意处置，反正只是她这一世纪适应期的愚见。

于是，我将魔法书从胃袋中取出，随意翻开一页。

——白狮子迷宫的难度对我来说太过微低，我必须为自己设限。

而白狮子迷宫第六层的石像鬼，让我有了只用魔法与它交战的想法。

石像鬼的等级可以从石质进行判断，越是高档的石料越能弥补石像鬼抗击打能力的不足。

而作为补偿，石像鬼在同等级的情况下，有着超常的魔法耐性。

说到下位职业的破坏力，魔法师绝对首屈一指。

而魔法师引以为傲的魔法，在健全石像鬼面前也会被数倍削减。

若是我能在存在等级差的情况下，依靠魔法攻破石像鬼防御力的阈值，那便能够证明，我的魔法造诣在同等级中已经超过了顶尖的魔法师。

哪怕不能匹配薇薇安小姐的成就，也足以让我骄傲了。

随意翻开的这一页是薇薇安小姐研究如何以魔法模拟现实规律的实验。

我仔细通读，发现薇薇安小姐给出了通过魔法让苹果从树上落下这一实例。

原来如此，所谓的规律吗——

我将魔法书合上，主人的迷宫并没有石像鬼的眷族，虽然近似的各石巨人的种族有许多，但石像鬼与石巨人之间的偏差比薯条与薯片还要巨大。

比如石巨人并不在意苔藓将自己覆盖，有些石巨人族群甚至会以苔藓的覆盖面积为荣，而石像鬼则正好相反，会定期保养石肤。

嗯，有主意了。

我从胃袋中取出西尔维亚小姐赠予的“手握奇迹”。

无装备要求的大陆级主手武器，造型是一片镜子的碎片，能够随心所欲变化形体。

因其本质是镜子对思想的倒影，所以除我以外少有人能够看见它的本体。

我可以随意分配共计150%的数值增益，同时，它也是标准的三词条大陆级装备。

我想象着一柄曲线状的柳木短杖，顶端是有鳞状斑点的象牙雕。

我将150%的数值增益全部附加在智力上。

我得以感受到在我躯壳中涌动的近乎粘稠的魔力，它们在我体内横冲直撞，让我提着镜片的手略感沉重，心底有一个声音重复着，它想要宣泄。

哎呀，轻微的过魔力症症状。

我无所谓地将声音压下。

我可不是那种连自己的力量都无法掌控的人偶。

我将短杖举起，用食指、中指与拇指三指捻住杖尾。

薇薇安小姐对规律的认识我绝无法企及。

她的世界观与我不同，薇薇安小姐可以轻易地触碰事物的本质，将其魔法化。

如果她有意的话，完全能够在舍取之大图书馆重塑一个崭新的、实质的太阳。

而我浅显粗糙的认识，让我只能联想到在石像鬼身上施加风化的作用来模拟规律。

因魔法书翻开的那一页只要求了目的，所以我的选择其实很多。

集中风属性魔法的作用范围，或是用高温包裹，也可选择截然相反的途径，通过水属性魔法缓慢地进行侵蚀……

让它老化……

我灵光一闪，如果将老化的魔法施加在石像鬼身上，又会发生什么？

至少会很有趣吧。

不过，我并未掌握老化的魔法，所以我重新取出魔法书。

那页记载着魂灵魔法的纸乖巧地卷曲起来，刮蹭我的手指。

我让它替我翻出记载老化魔法的那一页。

我缓缓地呼气。

第一次施展魔法，必须小心魔法的反逆效应。即，因缺少掌控魔力流向的经验，可能会将魔法施加在施法者身上，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我开始咏唱。

“未来的触角，我唤醒你！让你得以穿越尘世之镜，从岩浆海包裹的黄泉中，归回我的身旁——用最大的罪、最迟钝的刑将我的敌人摧毁——”

无名的魔法，可能已被世上的魔法师遗忘的术法随着我的咏唱逐渐被构建。

韵动的魔力交织成闪动的符号，折射出各色光彩，在我身旁盘成旒光的光环。

我闭着眼，静心感受随着杖尖翻涌牵引的魔力，然后，在规律地卷缩的魔力环与我的灵感共振的瞬间，轻甩法杖，将得以成立的魔法投向沉静的石像鬼。

被触发的警戒让迷宫的石像鬼立即对我发起攻击。

从它石肤的裂缝中剥离开的身体的部分，逐渐张展开的翅膀下，是一张有尖牙的狰狞面孔，凸显出它恶魔石像鬼的特定身份。

我用魔力构建盾牌，预备着防御被无效的老化魔法激怒的石像鬼。

它的眼睛红光盛亮，张牙舞爪拍动翅膀就要向我俯冲而来。

也就在它作势轻盈欲飞、上下扑腾的瞬间，却忽然愣怔停滞在半空，随后嘎啦嘎啦地落在地上。

从它堆满石砾的腹腔中吐出的尖啸声，不知为何断断续续的，不那么连贯，也就只让我觉得有些刺耳。

我预备了【以魂形之】的魔法，在脑中构建能够通过短杖施展的武技，然后走到石像鬼身旁。

它向我伸出利爪，想要抓紧我的腿用巨口咬断，还不停翻动身体，意图借由翅膀撑地重新站起。

但每当它快要成功时，却遽然阻滞，就好像它的动作，在某一个节点之后的部分尽数被抽离。

我隐约想通了这失落魔法的实质。

老化也同样意味着不能。

将不能的意向强化，施加在对象身上，从而阻断动作。

诶。挺有趣的呀。

如此实用的魔法竟然会断代吗？

我用短杖轻敲着自己的肩膀。

“爱丽丝，过来一下。”

我将爱丽丝唤来。

她抓紧我的裙边，躲在身后，好奇的目光在石像鬼身上爬上爬下。

我随意地对石像鬼施展了爆裂的魔法。

杖尖流出的红光汇聚成高魔力量的一线，在石像鬼身上凿刻出拳头大小的破裂。

【端点裂片】，中位的破裂魔法，是很常见的用以破开防守的短咏唱魔法，常被用在大型魔物的讨伐和激烈的魔法师对战中。

“你有什么感觉吗？觉得不适啊，这样的。”

“我，应该有，感觉吗？”

“嗯……不应该。好吧，辛苦了。”

我将红光持续地射击在石像鬼身上。

它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微小，碎石扬起尘埃，一片灰蒙蒙的团状物逐渐将它包裹。

很快，经验流入我的躯壳，被补充的魔力让我本来有些空缺感的手臂重新充实。

我将手握奇迹转变为原来的镜片模样，收入胃袋，同时以【检定】魔法确认自己的数值。

连带着昨晚杀掉的那些贵族卫队的经验，我已突破四十九级。

力量：399

敏捷：225

智力：553

体质：156

灵感：402

还差一级，就来到对生物来说很关键的五十级。

进阶能够改变变态魔物的种族特征，而人偶属于典型的变态魔物。

无出意外的话，我会进阶为活人偶。

以牺牲体质数值的成长幅度为代价，获得肉身。

作为补偿，智力、灵感数值的成长幅度也会相应增加。

而且，进阶对同态、变态魔物而言，也会一次性地提升各项数值。

毕竟我本就是天才，第一次进阶直接让我各项数值提升200点也不是没有可能。

以数值晋升来说，我快要触及B级别冒险者的底边。我并不贪心，静候第一次进阶便是最稳妥地晋升B级别的方法。

我将石像鬼的掉落物放入爱丽丝的收纳包中，然后与她一起来到宝箱前。

与白狮子迷宫第五层的宝箱不同，它看来更精致。

在木制主体上有两圈金属包边，虽落了灰，但至少是干净完整的。

里面是配套的精良级的饰品。

戒指、手环与项链。我以【鉴定】魔法粗略检查，饰品的数值增益单个看起来差强人意，不过如果配套的话可以提供额外的加成，计算下来，还算是不错的装备。

不过，它们一次性要占据三个装备位，对装备位并不充裕的种族来说代价太大。

我将饰品佩戴在爱丽丝身上。

我为她换了一身流行的冒险者的装扮。

皮革彰显出冒险者的品味，绿色的披风围绕肩膀，头顶则是插着羽毛的三角帽。

然后，我取出手机，将爱丽丝因为这些发光的小玩意而满脸向往的表情拍下。

看来也是个财迷呢。

能够坦率地表达情感。真可爱。不愧是我的小爱丽丝。

察觉到手机的闪光，爱丽丝的眼睛微微眯起。

白光曝照，她的眸呈现出些微的碧色。

原来如此，常态下不明显的特征受到刺激会凸显出来吗。

“不要一直看着它。我会给你准备的。”

能够主动填满的才是欲望，否则就只是妄想。

直勾勾地盯着手机的爱丽丝，还未到将二者区分的年纪，不过，那一天不会太晚。

我收起手机，环视四周。

白狮子迷宫第六层的布置似乎没有出奇之处。

常规的庭室布置，中央是一只作为敌怪的石像鬼，石像鬼身后的宝箱被特意摆放在很显眼的位置。

直觉来说，我会将迷宫的秘密布置在最显眼或是最不显眼的地方。

我将魔力结成网状，在地上摊开，每一个角落都被我细致地搜查着。

迷宫结构完整，而且，运行着的内部术式稳定地从迷宫核心中抽取着魔力。

魔力的流向呈沙漏型，使得下层能够产生等级更高的魔物，陷阱也更危险，但上层房间的布置也会更简陋。

如果这最终的房间本身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是宝箱吗。

思维的惯性会让人忽略宝箱外的价值。

我挪开宝箱，轻轻踩下地板。

虽然细微，但能感受到魔力结构被踩实后带来的反馈感。

我略作思考，将之前收入胃袋里的沾有黄金血的石块放上。

理性来说，我身旁有一位更合适的血源，但我并不想爱丽丝因为这点小事受伤。

黄金血被魔力结构捕获，好像有一股引力将血液从石块上抽走。

几道我很眼熟的魔法阵在我的眼前浮现。

最基础的迷宫运行魔法，一般被用于经营迷宫开拓楼层。

换言之，白狮子迷宫存在被隐藏起来的第七层。

我与爱丽丝一起走入地上被打开的通道。

随着深入，寂静笼罩这黑暗的空间。

此处限制魔法，所以我打开手机进行照明。

被感官放大的脚步声盘绕在耳旁，楼梯好像没有尽头。

我忽然察觉到莫名的注视感。

爱丽丝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沉重，滞缓，就好像——好像沉稳的呼吸？

我照向四周。

如我所料，这隐秘的第七层其实是一处监牢。

那巨大的睛目正透过监牢的栏杆盯着我和爱丽丝。

爱丽丝的心跳与呼吸共鸣，庞然巨物勉强可以从翕动的鼻吻与褶皱纵横的皮肤上看出它乃是一头无瑕的狮子。

白狮子——

“好久未见，我的幼妹、我的半血。”

声音虽然嘶哑却还能依稀辨认出往日的荣耀。

“你依然精神呢，让我惊喜。我的兄长、我的半血。”

从爱丽丝身体中发出的声音，我想正是她那身黄金血中的古老存在降灵于她的证明。

“哦，还有马蒂尼·索兰。永远都有你。”

猎人吗？她也在啊，还真热闹呢。

“我从未离她而去，兄长。”

“我不准你这么称呼我。”

“你不能否认事实，我的兄长。”

“愚蠢——若不是她，我们将据有狮子野，永远、永远，直到消亡——”

“荒原不属于任何人，它是自由的奔马开辟的土地。我的兄长，你仍执迷于那幻梦吗？”

“我差一点就成功了，我的幼妹。”

“结果你受困于此，而我的父亲独占你的成果。万年，还好没有另一个万年。”

“住嘴——他从来不能束缚我的爪牙，马蒂尼·索兰，卑劣的猎人，我已经做好准备将他开膛破肚！”

“——你糊涂了吗？我的兄长、我的半血。汤姆·索兰死了。若他不死，你也不能再见到我——”

“还有我们的孩子。”

监牢中的白狮子看了过来。

我将爱丽丝推向他。

“奥菲莉亚……”

“你怎么也认识我？”

难道、其实——我是什么很有名的人吗？

“失败品，当然，我当然认识你——你曾是最接近黄金血的人，可惜，命运未能将你眷顾……瞧瞧现在的你，人偶？实在羸弱啊。”

“你仍然狂妄。我的兄长、我的半血，好好看她。”

另一头狮子，金狮子，出声为我辩解。

看来它们这一族还是有眼光的啊。

本来都想——

算了，可惜。

“不，怎么会——这不可直视的烙印……亘古、长存，哪怕是我族的遗迹也不曾——”

白狮子喃喃自语。

“姐姐，我，想离开……想回家……”

爱丽丝碎步躲回我的身后，拉下我的肩膀与我耳语。

我摸着她的脑袋稍微安抚她，然后重新看向这困惑的白狮子。

“好了、随便啦。不管是你，还是猎人，还是——”

“小金，金狮子。”

猎人替我补充道。

“——还是金狮子，黄金血什么的，我也不想管。你们能不能给她讲个明白？如果是你们的秘密，我一个字也不会听。我是很守信的。”

不然我也不会执着白狮子迷宫的第六层，而来到这隐秘的第七层了。

我改变主意。我不打算将爱丽丝就这么带回迷宫。

至少在她能够坦然接受黄金血带给她的一切之前。

如果被我的主人察觉出爱丽丝内心纠结，她定会认为爱丽丝不符合迷宫的格调。

——我对主人来说是特殊的，所以我可以得到宽容。可爱丽丝不能。

“这是我们的孩子，爱丽丝。赐福于她，我的兄长、我的半血。”

“不过是染指黄金血的人类。”

“对她友善些，兄长。”

“你没有资格这么称呼我。”

“你也不准你这么对我的爱人，我的兄长。”

“你……我的幼妹，万年——”

“万年，就算还有一个万年——”

“——万年也没能让你看透猎人的陷阱吗？先是甜言蜜语，然后是……”

“嘿！不要小瞧我，小金喜欢的笑话我一天可以编出来一百个！”

“……我不准你说话。”

“那么，这次不愉快的会面就到此结束吧，我的兄长。”

“不——不可，已经没有时间了……好吧、好吧，猎人，我允许你留在这里。”

“就算你不让我留在这里，我也不会走的。兄长。”

“唔……不同你闹脾气——爱丽丝，好孩子，爱丽丝。过来。”

“我的孩子，到我的兄长身旁。”

“听你妈妈的。”

我推动爱丽丝。

我轻声向她约定，我会一直在她身旁——但不是现在。

最后那句话我没有同她说。

她必须接受自己的命运。

我看着爱丽丝走到监牢前。

本来，那个位置是属于我的吧。

看着爱丽丝的小小身影，我开始胡思乱想。

白狮子城，所有人都要接受奎斯齐家的验血。

以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现在看来，是在挑选合适的血脉。

爱丽丝毫无疑问被家长卖给了艾略特·奎斯齐，用以进行黄金血的抽取、贩卖还有实验。无故消失的孩子在白狮子城并不少见。

我的故乡，就是如此美丽的地方。

不过，也多亏了白狮子城，我才得以与我的主人相识。

想到幽灵小姐，我整个身子就轻飘飘的。

反正爱丽丝早晚也会来到迷宫，我决定先行回到迷宫。

为爱丽丝——为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