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明世界假说与被剪去的if

第74章 勝解性空

伊策尔·伊什柯特,伊什柯特家的幼女。

她在伊什柯特家鼎盛时降生,也见证了十三年后家族的没落。

一切忽如其来,新王不再宠爱它们,甚至不加预示地命人查封了伊什柯特家的产业。

由前夏花卫队卫队长莎乐美主导,顽抗的人都被当场处死。

作为声势浩大的贵族肃清行动的开端,论下场,它们并不是最凄惨的那一个。

伊什柯特家的大家长与其他权力核心被枭首示众,各产业的主事人也都一一被判处二十年到五十年不等的监禁。

像她们这一批小辈,只是被安上了罪籍,任由自生自灭。

长兄带着男眷逃往哀荫镇,作为前伊什柯特家“大地的记忆”产业的据点,他们打算投奔当地的灰色产业。

而伊策尔则与长姐希梅纳·伊什柯特一起在小学院城生活。

前学院优等生积累下来的人脉,让希梅纳获得了一项稳定的职位。

虽然她从未和伊策尔提起过,但伊策尔很清楚希梅纳投靠了王室成员。

伊策尔天生有一副敏锐的嗅觉和一对机警、灵巧的耳朵。

姐姐身上的气味在贵族所被允许使用的香调中,格为突出。

姐姐会在伊策尔睡下后用一只小方盒子与外人联络,告述伊策尔的体态。

前贵族。未经人事。十六岁。

我会为她抹上香膏。她正直。同时也无比隐忍。

您会满意的——

太多类似的话,已让伊策尔麻木。

希梅纳侃侃而谈,就好像伊策尔只是一个外人,玩具盒中不受宠的玩偶。

好吧,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

在伊什柯特家辉煌时,伊策尔总被批评为不够贵族。

有趣的是,她又常被家中的雇工认为是顶好的主人家。

一方面,伊策尔不喜欢被人服侍。

明明自己也有健全的手脚,偏偏要做好像在穿戴整齐后才发现内衬穿反了的事情。

而且很多衣服都太花哨,或太朴素,总之与她并不搭配,伊策尔便将它们送给了可怜的人家。

另一方面,伊策尔反感受到追捧。

出于利益交换才得以成立的会谈,那些并不下流、并不热切、并不真挚的目光,因为她是一等贵族伊什柯特家的幼女才能获得的偏爱,全部让她觉得恶心。

她不希望成为宴会的一员。可悲的是,她在十一岁时学会了推辞中低度数的酒水。

你必须随时带着鞭子,伊策尔。你要鞭打它们,让它们屈服。

顺带一提,伊什柯特家是与异国混血的贵族,看中马艺,真的会随身携带鞭子。

可是,妈妈,为什么我们要将挥向我们的鞭子,再挥向它人?

伊策尔的回答招致了家人的贬低。

嘲笑、戏弄、装模作样地挥鞭,落在她身前的鞭打,让伊策尔本能地露怯。

父亲再一次失望,将她锁进禁闭室。

他好像认为,孤独能够重塑伊策尔的品性,逼迫她为了避免伤害而学会带来伤害。

伊策尔认为这是有效的教育理念,事实上只差一点,她就要变成典型的伊什柯特家人了。

因为在修理马蹄时不小心多钉入了半寸,害得伊什柯特家的前家长在马球比赛中输给了不和的贵族,原管家竹先生从此被关在禁闭室中,不见天日。

作为惩罚,他的名被剥夺。

精神生活的匮乏让他早衰,变得有些不记事了。

伊策尔一般叫他竹先生。

他来自玛拉格王国与善上接壤的梨花城。

作为五国中对待人类最友善的善上一国,两国间少有磨擦,即便是国界这种紧张的地带,也井然有序、和谐安泰。

前勇者洛克伏·邓菲,一位好战的摩耳摩洛斯,积极地在弦月岛活动,据说杀害了许多魔族的要员,自然也为五国同盟招致了来自魔族的反击。

五国之间相互推卸责任,对魔族反击行为的不作为,导致成员国承受了不必要的损害。

梨花城也被卷入魔族的一次行动中,前往驰援的便是王国英雄,朗基努斯·圣·施陶芬。

那时他还未出名,只是一介地方的冒险者而已,但却成功地行四季花卫队之不行,阻挡魔族的攻势拯救了梨花城的居民。

与故事中常发生的情况不同,竹先生那段时间其实正在王都进行管家技能的考核。

他是在收到梨花城遭受袭击的消息后,才匆忙回乡看望亲人的。

正因如此,竹先生并未真正目睹朗基努斯奋战的英姿。

但他得见了远比那浴血的姿态更令人向往的,默然背着枪远走的后影。

那个瞬间,竹先生的心被牵动了。

有别于爱慕之情,这份敬佩全无私心。

当他完全因为一个人的品质而动容后,竹先生本来正被王都腐坏的灵魂,也被洗净了。

他变得节俭,用它菲薄的薪资资助各大公益团体。

在城中购置房产,收留了许多缺少自立能力,但不得不在外生活的人。

为了亲见偶像,竹先生磨砺自己,凭借出色的能力积累履历,逐渐成为了一位知名的管家,辗转在各大贵族之间,甚至有时王室也会请他来为宴会添色。

据说他曾侍奉过那位难缠的祸害公主,而且直到朗基努斯失权前,都未被她绞死。

这等正派而且游刃有余的义举,自然遭到了好一部分贵族团体的排挤。

好在明面上他是王国英雄派系的一员,举国的安危都要仰仗于朗基努斯,所以并未遭受直接地构陷或是暗杀。

一切的一切,都在朗基努斯·圣·施陶芬被判处叛国后大变。

为了试探国王对朗基努斯的实际态度,贵族们盯上了竹先生。

一场没有人证、没有物证的陷害之后,竹先生因为对侍奉的主人几次心怀不轨,接受拷问。

其结果无意义,只是为了确知国王并不在意王国英雄派系的存续。

因而,在折断竹先生赖以生存的手脚后,他便被释放了。

往日的善果让一位被竹先生资助过的人,私下替他接上手脚。

竹先生被建议逃亡国外,但他拒绝变得庸碌。

他拒绝留下狼狈无助、被不义逼迫而逃离的后影。

为了对朗基努斯的判决提出质疑,他需要在短期内获得大量的资产。

拷问一定折损了竹先生的寿命,也让他丧失了判断力。

伊什柯特,王国英雄派系中的间谍,借着间谍之便,铲除了许多同派系的贵族。

在王国英雄派系没落后,伊策尔的祖母果断地露出獠牙,吸纳摇摆的二三等贵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势。

而竹先生听信了祖母的谎言,被种入以人类的魔法工艺绝无法取出的噬脑线虫。

精神的折磨让他求死不能,在伊什柯特的庄园中苟且,直到一场马球比赛的发生。

伊策尔并不清楚支撑伊策尔的情感为何如此强烈,但她喜欢在被关进禁闭室时,隔着墙壁与他交谈。

至少比抓住从窗户里飞进来的鸟儿,然后将它掐死更有意义。

伊策尔差点就那么做了。

父亲万没有想到,为了逼迫她变得残酷、变得贵族、变得伊什柯特,他做出的举动,反而巧合地帮助她在幼小时找到了正直的偶像。

竹先生传授了她许多贵族的隐秘,伊策尔得以更好地在家人前伪装。

但她总是故意露出马脚,好回到禁闭室与竹先生交心。

于是,孤独成为了彼此对抗浮华表面下那不堪实质的良药。

直到某一年冬天,竹先生的死终于被伊策尔发现。

在伊策尔好几次呼唤竹先生都未有回应之后,她便了然。

伊策尔撬开禁闭室的铁门,来到隔间。

收缩的环节线虫正在床上蠕动,因为竹先生已经被完全吞吃,所以也很难长久。

床上空余一副白骨。

果然呢。

伊策尔捡起地上散落的纸。

纸面很旧,有些起皱,上面密密麻麻是一个人的肖像。

竹先生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坚强。

伊策尔将纸抱在怀中,腐臭味带来的可怕猜想并不让她胆怯。

竹先生早已经死了。这些年与她对话的,大概只是为了诱骗伊策尔以获得食物,而模仿竹先生的噬脑线虫。

她只觉得解脱。

贵族的恶行并未如愿。线虫并未真正杀死竹先生。

他的良心、他的崇敬、他的道德,都借由伊策尔新生。

伊策尔敬爱着这位王国的英雄,如同竹先生敬爱他一般。

为了做出改变,伊策尔学会了藏锋。

很快,她入学奥利弗常青学院,这里被称为未来贵族们的后花园。

伊策尔清楚地认识到,如果适应学院的规则便只能助长原来的恶行,便秘密地将教材转移到了禁闭室。

她殴打了平日里仗势欺人的贵族,收到了学院的警告。

有意思的是,因为她殴打的是一位二等贵族,一开始不知情的父亲还好好地夸奖了她。

不得已,伊策尔只好承认她是不满学生受到欺凌的状况,才动手打人的。

情感的起落让父亲勃然大怒,伊策尔因此收获了这么多年来最漫长的一次禁闭。

避免被绿色暴动所害,也算是难得的好处。

那场席卷全贵族的暴风,正是在她禁闭期间升腾而起的。

在勇者选拔落幕之后,新王从容坦然地宴请了因为绿色暴动积怨已久的贵族们。

无人知悉宴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这些原来愤懑不已、誓与王室不共戴天的贵族们,开始称颂新王的功德,然后接二连三死于非命。

过去三年,原来的老派贵族洗牌一空,除了生养一位勇者同伴的沃辛顿家被封赏“圣”的中间名外,大都被王室成员吸纳取代。

超乎伊策尔预料的发展打乱了她的计划。

最开始的那几个月流离失所,跟随长姐到处打点关系,好不容易才在小学院城安顿下来。

伊策尔被软禁在房间中,虽然门闩并未合上,但她能够肯定,旅馆的门房也是长姐投奔的王室成员的眼线。

长姐经常性地在外工作让伊策尔摸清了门房的行动规律。

她好几次想要逃离,却总在临门前的那一刻停下脚步。

小学院城与王室的关系很是微妙,街道上的任何人都可能是某个王室成员发展的下线。

某一天,伊策尔忽然醒悟。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身处竹先生曾经的境地,只不过脑袋中没有一条线虫时刻预备将她吃掉。

……真的没有吗?

频繁看见的模糊倒影、夜里听到的轻弱动静还有没有目的的脚步声……

心悸、肢体末端的颤动还有随时可能让她晕厥的幻痛……

任何人——谁都可以——拜托——求求你们——

祈求终于得到回应。

墙上的石砖开始抖动。

眼泪沾湿她的衣裙。

墙的另一面传来喘息。

伊策尔将玻璃碎片握在手中。

对着脖子,伊策尔。

是谁,属于我的“伊策尔”又在哪里……

那被掰开的石墙斜斜地落进来一束天光。

蜷缩在墙角的伊策尔眯起眼睛。

敲响它。

又一块。

伊策尔发出疲死动物似的呼吸声。

你——

又一块。

刺进去,伊策尔。抵抗不过是将自己推入囚笼。

你的面庞、你的眼睑、你——

来不及了。

泪水从脖颈处的伤口滑过。

你是王国英雄之女,我的安妮。

割开割开割开。

去死去死去死。

安妮小姐……

“放开……”

她的手有力地钳制在伊策尔的腕部。

玻璃从松开的手中落在地上。

清脆的碰撞声让伊策尔回过神来。

脖颈处因为出血有些发凉。

面目全非的安妮,温柔但却不容伊策尔反抗地,为她缠上布条。

“……快逃走吧,安妮小姐。”

“为什么?”

“我注定不能从身份中逃离。我不想连累你。”

“所以——为什么?”

“你……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为了符合期待而生的……我是贵族啊?是你无比熟悉的、无比憎恨的贵族的一员啊!好累啊……好累啊!安妮小姐!为什么我永远无法变得和它们一样……为什么只有我,做不出那种事情!要是我……我也能向它们挥鞭就好了!竹先生……不要再束缚我了……你呢!为什么!朗基努斯之女!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眼前!明明……明明是他擅自成为我的偶像,又擅自死掉的!但是!我真的不想再——”

“——没关系。想要发泄的话,就在我身上发泄好了。”

安妮将伊策尔拥入怀中。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对方。

她从来不曾安慰过别人。

安妮只能笨拙地抱紧她,任由她的泪水与鼻涕沾湿衣襟。

钝痛在安妮的心口聚集,连带着也落下眼泪。

但她不想伊策尔再被牵动,努力地克制住。

泪水全无意义,但至少能让她们得以解脱。

伊策尔逐渐平复下来,低声在安妮怀中抽泣。

事实是,她们必须面对来自王室的敌意。

安妮闯入伊策尔不堪的生活,成为恶意新的目标。

歹念总是比良心更容易化作现实。

“——吼吼……真是让我好找啊。”

前后站立在一起的两人,戴着同样的面具先后开口。

声音重叠,好像一阵忽然的眩晕。

“有趣……你竟然能从那种地方逃脱。就算我的灵感,都没能在城中感知到你……”

它们的皮肤上有着金属光泽的角质,宽大的黑色长袍下有好几对几何形状的突起。

“本来想将这里掀飞的,还好你帮我们给她找了出来。”

它们一齐抬手,示意卫兵围绕上来。

“既然你自讨没趣,那就和我一起走吧。我很期待你们的反应。跟着我。”

卫兵押送着两人,在城主府前停下。

府中空无一人,它们却不惊讶,挥退了卫兵,领着她们来到一处隐秘的通道入口。

形状复杂的光斑在入口处闪过,然后,轰隆声里,一道立门被打开。

在它背后便是小学院城的深处。

脚步声在宽阔的甬道中盘绕。

“……怎么回事?”

它们一起发声,为眼前的怪异而驻足。

就连安妮都不禁吐气,胃中绞痛。

地上散布的并非残肢。

如果这些血肉骨碎的混合物,只是残肢的话,未免也太温柔了。

这是反刍。

安妮想到。

她捂紧伊策尔的眼睛,自己也因为恐惧与恶心而激烈地颤动。

伊策尔任由她倚靠,感念着来之不易,恐怕在这之后就要永别的心意。

“你是——勇者!”

它们的声音莫名有些激动。

“是我。”

站在不知何远处的女人,慵懒地从床榻上起身。

——为什么地下会有一张床榻?

安妮睁开一条缝隙,勉强不去直面地上的人体残渣,窥探着眼前的情况。

勇者爱丽丝悠然地打着哈欠,来到地穴中央。

那柄洁白的圣剑,在墙体上的发光魔法工艺下划过明亮的弧光。

“嘁……果然被你发现了吗……你不像传闻中的那么无能,勇者。”

“啊啊、我不在乎啦。”

“我早说不该造势。不过,你还真是大胆,竟然敢当街杀害质疑你的人,就不怕失去民众的支持吗?”

“那种不需要啦。我又不是为了它们才成为勇者的。”

“……呼呼,果然勇者就是世界的祸害。”

“好吧~”

“哼,从容也就到此为止了。”

原来前后贴紧了的两人,身形一闪,改变为一左一右并立的姿态。

它们掀起身上的长袍,露出苍白、包裹褐黄色脓液的皮肤。

畸形的骨刺交错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勇者歪头看着它们,略带稚气的脸上忽然露出笑容。

安妮这才注意到,勇者的衣装整洁如新。

“啊、我知道这个。畸骨症。”

“……大错特错啊,勇者。”

“是吗。那算了,米安。”

随着她的声音丢出的圣剑——丢出?

还在安妮惊讶时,它们便嘻嘻地笑着,伸长骨头架住圣剑。

“勇者!正是如此!此乃寄宿在我们体内的前勇者之骨,将完全地限制圣剑的能力!而你!失去圣剑的你又能再做什么呢!”

不管是所谓前勇者之骨还是什么圣剑的,安妮完全无法理解。

勇者——陷入了不利的情况?可她为什么并不紧迫呢?

它们身体上突出的骨刺,缠绕着向勇者袭杀而去。

“这样啊……”

勇者随意地侧身避开,从腰间的收纳包中取出一个——

一个,什么?

从外观来看是一件圆柱状的物品,把手处延伸出一个握柄,与柱体构成一定的折角。

勇者将它对准它们。

——无声。

并非意识被情势逼压时生理机制的错觉。

安妮转动脑袋,身体内部的血管、肌肉、腔体随之转动。

更为明晰、更为强烈,但她耳中依旧沉寂,好像身体的一部分从现实脱离。

它们忽然地栽倒在地上。

它们,这是死了吗?

安妮缺少实感。

哪怕它们挣扎、它们动弹,也好过眼前这副异常的景象。

勇者灵巧地将柱体放在食指上转动两圈,放入收纳包中。

她上前踢开再无声息的两人,将圣剑捡起。

“你也太没用了吧,米安。”

二度从勇者口中听到米安一词,让安妮意识到,原来这是勇者给圣剑起的名字。

她决定保持缄默,勇者不是她能够妄议的。

勇者来到她们身前。

做好被无情杀死的准备,安妮想要在肺部被捣碎前,加以辩驳。

至少,也要保全伊策尔一命——

“走了。”

“我们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这些事情……您可以用任何办法惩罚我们,还请留我们——”

“啊?随便啦。我不在乎的。”

勇者耸了耸肩,打开手机放在安妮眼前。

“看到了吗?”

“……呃,很多软件吗?”

“什么啊。都十五点多了,快点给我回去准备直播啊?”

“直播……啊?”

“当然啊!你的契约精神呢?”

连带着伊策尔也不知所措,两人茫然地对视,谁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勇者露出嫌弃的表情,强硬拉着她们来到城主府外。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直到回到旅馆房间、做好直播的准备时,安妮与伊策尔也还未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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