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蓝色的潮声
据说王庭遭受了鸡蛇的袭击。
奇美拉的亚种。雄鸡受胎后,由蜥蜴孵化脱壳而出的鸡首蛇尾的魔物。
能够从软喙中喷出黑烟般的吐息,轻易将大地腐蚀,致使灌木枯萎、草地焦灼、岩石碎裂。是害虫。
一对金黄的竖瞳具备放射出致命目光的能力。传言与其对视会从心口处开始石化。
在马菲的指引下,我来到王庭一条断裂的走廊前。
架设在颅骨眼窝外复杂的骨结构上,这条走廊担任着王庭内往还系统枢纽的职责。
我蹲身伸手,触碰裂痕的边缘。
“勇者大人!还请您做好防护——”
马菲退避在卫兵身后,滑稽地冲我吆喝。
我无视他,随意地抹了一指灰烬嗅探。
被粉碎、被玷污的石料的气味……哎呀,混合了沉闷的、酸馊的土腥气,以及湿木头朽坏的霉味。真恶心。
我将指肚上的灰烬吹去,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些古怪。
虽然符合鸡蛇吐息的表征,但其微末处与印象中存在差异。
它有违掠夺的本能。不如说,它更像是被掠夺后发生了扭曲,这才附加了腐蚀的特性。
一种被动的、难以维系的能力。
覆盖我的手指却并未伤害它,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这不重要。
莉莉安娜留下花叶作为线索。我在裂痕的起伏中探找,很快便摸到了一张隐藏的照相。
相片有些模糊。但完整地捕捉了鸡蛇如何腾飞、如何逃遁的画面。
从方向看来,是王国的南方吗……
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依附于绵延的龙骨,城市的布局也遵循着遗骸的走势,南北分布。
比如现所处的圣首颅城,便位于王国的最北端,与地精的花园之一,“奏笛汉塞尔”相接壤。
如果是完整详密的计划,我不认为鸡蛇这一战力会被弃置。
驱使其肆虐城市,甚至入侵异国的国土,再散布流言,能够轻易将舆论引导为身为勇者的我就事不周。
或将其当众宰杀,行勇者之不行,塑造计划中某一重要人物的形象,变相打击勇者的声名。
行事之余,还能铲除异己,削弱卫兵的勇力,甚至挑拨王庭与国民的关系。真方便呢。
就像一块方形的积木。
我收好相片,起身拍去灰尘。
鸡蛇不足以构成威胁。说到底,能被安多恩逼退,无论真假虚实也就仅此而已了。
承受引发大规模塌方的风险,不惜将王庭关键的结构破坏。
放任魔物屠戮宴会厅中一众所谓的大公,难道权力不会失衡吗?
而且,如果是寻常的勇者,哪怕借助米安的锐利也一定会在魔物的群攻中负伤。
谋害勇者可是足以被驱逐出五国同盟的重罪。
王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看向马菲,他正用手帕擦拭着额头浮出的汗水。
“勇者大人……您、您有头绪了吗?”
“嗯?我为什么会有头绪?”
“啊!您……毕竟您重要的同伴遭受了鸡蛇吐息的伤害,以勇者大人的品行,一定会为她复仇,所以……”
“哎呀,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啊。”
我用左手扶住剑鞘,微微仰起脑袋,右掌背抵着下巴,做出傲慢轻浮的姿态。
(还要眯起眼睛。笑容,浅薄的笑容很重要。)
遵循莉莉安娜心声的指导,我调整着面部的表情肌。
因为有违我正直的品格,心里总觉得别扭。
“话说回来啊——鸡蛇这种不具备潜伏能力的魔物,能够绕过监控魔法,本身就是你们的失职。”
“这、这……确实如此……”
“我的同伴因此受到伤害,不想着给我补偿也就罢了,还反过来要求我协助解决这条鸡蛇……白痴、不自量力、蠢死了,你们还有正在服侍勇者的自觉吗?还是说,你们是在利用我?”
“怎敢!勇者大人,您是敝国的上上宾,只有这点绝对不会改变……”
“哈?‘只有这点’?我说你啊——看到了吗?这把圣剑!就算我现在将你杀了,你觉得会有人追究我的责任吗?只有这点……啊啊,烦死了!你以为勇者是做什么的?把你们的诚意拿出来啊?”
屈服于我的强硬,马菲颤巍巍地在我身前跪倒。
烙在肩膀灯笼袖处的坎肩,因为宴会厅的热力已经半脱落了。
虽然通过暗道躲避了魔物的肆乱,但为了让计划更能够信服,马菲被人为地留下了伤口。
我缓慢地将米安收回剑鞘。
它	那无边际的肠壁,交叠重合,在剑鞘的缝隙中滑动,发出清亮的刮擦声。
我举在鞘口处,用鞘尾托起马菲的脑袋。
我小心不让鞘尾处包角的尖顶刺破他的咽喉。
“哈哈……这才像话。你们的勇者大人——也就是我啊!现在!完全!没兴趣!计较鸡蛇的事情……你们能处理好的吧?难道处理不好吗?啊?”
“我等……我等——定不会辜负勇者大人的期许……”
“啊?期许?那是什么……谁在乎啊?哎呀哎呀,就算是勇者大人也一定有不擅长的地方吧、会拜托别人吧……蠢死了!给我认清自己的定位啊?啊?”
“……是。我等明白了。”
“没错、没错……好了,给我带路。你应该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用鞘尾敲打马菲耳旁的地面。
镶嵌在水泥中的骨片传导着厚重的回音,既然马菲的身体整个与地面贴合,一定更直接地受到了敲打声的影响。
他耳垂肥短,心惊时不好看的耳朵会一下下跳动。
戏耍了一会兴致也就消退了。
我收回圣剑,用魔法去除脏污。
想要维持勇者的人设,想要让它们的计划顺利展开,我复述着莉莉安娜心声中的一言一语,喉咙都有些干哑。
传言中无垢——我自认为——的勇者大人……
难以置信,竟然是被娇惯的坏孩子——什么的。
轻视勇者的职责。待人苛刻、专横自满,一定、一定让人能够忍心去陷害吧。
我从收纳包中取出可乐,用碳酸消除口渴。
马菲在侍卫的搀扶下,勉强地站立着。
他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观察我的态度。
他抬起手,放在胸口处。
“现在、带路。”
我打断他掸去衣服上灰尘的动作。
我要他牢记屈辱。要他在同胞面前出丑。
虽然它们的把戏无关紧要,但我并不愿意吃亏。
马菲目光躲闪,因为一口郁气,脖颈处起伏着,像一条岸上的鱼。
“……请随我来。”
“哦。”
留下保持现场的侍卫,马菲故作恭敬地下腰伸手,为我让出主位。
因为走廊的破坏,王庭内部的通道上也遍布裂痕。
女仆与管家正用浆糊进行初步的加固,但在侍卫的驱赶下,都放下了手上的工作保证通道空间的宽裕。
在经过一位栗色短发的女仆时,她巧妙地用鞋子将一张纸条踢到我的鞋底。
因为纸条表面的黏性,我能够感受到鞋底变得不平整。
鹫羽靴某种意义上是我身体结构的一部分,因而我能敏锐地察觉到外物的附着。
我并未揭发她。
之前那位名为博格希尔德的大公塞给我的纸条还未确认,竟然又传递来了一张。
随便吧。
在经过与受害走廊相连的通道之后。
“请走这边。”
马菲低着脑袋,神色不明地推开分岔处右通道那镶嵌珍珠母贝的彩门。
门内的光线更为幽暗。通道两侧排列的桌台上安放着铜炉,其中燃烧的香薰散发出绵长的药材的苦涩。
冷清的环境和所谓“氛围疗法”有助于恢复伤势……
啊啊,真是够了。
明明是误解,明明是心理作用,采用类似的布置,王庭的格调都下降了哦?
我胡思乱想,搜刮着空气中莉莉安娜的气味,甩开马菲走入病房。
进门处有一座鹿头壁饰,毛发粗野散乱但眼珠却被替换成了打磨光亮的翡翠。
铁丝编织成的花架上悬挂着绿植,掩映着几枚有孔洞的符石。
表面是除菌、清新空气的魔法,实际是为了进行监视吗?
我来到病床边沿坐下。
“喂、怎么回事啊?”
作为莉莉安娜的分身,她语言的能力被单向地封锁了。
在鸡蛇吐息的影响下,分身的面部残破红肿,包裹在绷带中,露出细密的褐色焦痂。
她的嘴唇开合,发出无意义的呜咽声。
“呵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也是呢……你也就只有那么一些本事……拜托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好吗?”
我的手覆盖着分身无起伏的喉部,作出挤压的动作。
植物表层独特的蜡质无法完全拟真人类的触感。
从中渗出的稀寡的花蜜,流满指缝,让我产生了抓握浸水软糖的错觉。
嗯……想吃咀嚼糖果。
“算了。我呢,是很宽容的——啊啊,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原谅你。我亲爱的、亲爱的莉莉安娜……呵……都掉眼泪了啊,真可怜呐——活该啊!”
以上。
有些过分的斥责的话语,都是莉莉安娜通过心声传递给我的。
反正对象是莉莉安娜的分身,我并未感到负担。
不如说,她留下的也绝非眼泪,而是欢欣的花蜜。
我温柔地为她拭去——然后放在唇前,舔舐啜饮。
果然只是次品的莉莉安娜。
(莉莉很擅长这种事情呢。)
(诶?啊……自然而然就……)
(天赋?)
(说是天赋,会让我觉得为难……如果我说实话,爱丽丝小姐不可以生气哦?)
(不会。绝对不会。)
(……其实,我假想着,您对我做出类似的事情,莫名其妙便有些兴奋。然后……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啊,恶心。)
(果然呢……您会觉得失望吗?)
(不会啊。就算有些恶心,也是我喜欢的恶心。)
(爱丽丝小姐!)
我几乎能够想象莉莉安娜的神情。
手掌相合放在胸口,轻轻压住领巾。
笑容、上扬的目光、富有神采的水润的双瞳——等等,全部、全部不会出现在莉莉安娜的脸面上。
因为我所知的、我所爱的莉莉安娜,她是缺乏的。她是富有的。
只有面颊上绯红的焰云会出卖她。
我盖住分身的双眼。
“我限制你三天内恢复过来……你应该知道的。你别无选择。”
我俯在分身的耳廓,用会被监听到的响度恐吓着。
然后,我吐了吐舌头——为了表现出嫌弃——回身打开病房的房门。
马菲与一众侍从正静候着。
哎呀,他竟然还未拂去衣服上的脏污啊?
“勇者大人!实在是,万分抱歉……我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补偿您珍贵的同伴遭遇的不幸……安多恩大人正在全力追捕那条鸡蛇,我们也安排了‘愤怒意旨’的成员协助……”
“是啊。所以,你们准备?”
“我等——不,仅代表敝国第一大公,我,马菲·伏尔松格,做主准备了……准备了对您来说,如同未被潮水打磨的玫瑰色岩石,如同在迷蒙狡黠的雾霭背后,待您摘取的绝美的花芽儿——”
“诶……这样啊。”
“但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我等恳请您!请您赏光。敝国第一大公,希吉尔·伏尔松格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