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分舍的螺旋

地点在希吉尔寝宫那玉石雕琢的门扉前。

时间则是晚时十九点二十一分。

伊娥挥动牧鞭，沉重的鞭笞声在铜牛体内回响。

说是牧鞭，鞭尾却有齐齐整整九条，而且各包裹着一层平滑的皮革，反而与我在那上锁的柜台中看到的鞭子有些相像。

我直觉地认为自己不应该探究，于是，我将注意力放在铜牛身上。

在墙壁烛炬的照映下，铜牛青白色的外皮有如燃烧的图腾。

我想最盛大的斗牛场也不能找出如此壮健的铜牛。

覆盖在铜牛表面的起伏，生动地描画出它虬结粗实的轮廓。

阴影交叠，像是斗牛杀死斗牛，富有生机的青白色幻化出阴绿色的残像。

它抽动自己的尾巴，在伊娥的鞭笞下，嘶嘶渗泄着戚哀的哞声，颔首顶开门扉。

星期一捂住自己的耳朵。

与门扇自然转动时的吱呀的铰链声响相比，复杂的联动结构失去平衡，无比喧杂的声音有趣地让我觉得踏实。

虽然香薰的气味同样浓烈，门槛后那几位侍立的作祭司打扮的仆役却已不见踪影。

墙壁上露出的齿轮不再转动，原来镣铐苦役处的地毯换过一幅，绒毛有活力地竖起。

铜牛慢悠悠曲起前足，蹬动后蹄，在寝宫内落下结实的脚步，用它生冷的铜肤开道。

寝宫内几何形的装饰立柱交错排列，在四壁投射的火光中阴影并行。

巨大圆床外垂挂着一圈纱帷，轻透的丝纱上浮光游荡，映得纱帷中臃肿的人形有些模糊。

我看向穹顶，发现明镜中错觉画构成的群像悄然有所改变。

狼从金枝玉叶中现身，庇护摇篮里粉面红唇的一对婴孩。

三支交错的箭矢穿过狼的腹部，其中表情阴鸷的少年为狼缠上白洁的绫缎。

眼泪汇聚成河流，少年与另一位少年扬帆游历彼时的中大陆。

讨伐张牙舞爪喷火的白龙，集结流离的人类，利剑刺破模糊的旗帜。

正直的少年发现狼的苦悲，调制醒悟的酒，不想被阴鸷的少年觉察。后者举刀相向。

浪波的游吟诗人拨动琴弦，狼尸不腐，在正直的少年体内死而复生。

阴鸷的少年埋尸龙骸的颅骨，大橡树将他托升至无物的天上。

然后，正直的少年戴冠为王。

“你如何感想，勇者？”

健气、活跃，精神抖擞的声音。

那位希吉尔·伏尔松格的声音。

纱帷无风自动。

圆床上的人形挪移着，床垫发出松软的窸窣声。

他——我终于明确，这位希吉尔·伏尔松格原来是位男性的人类。至少在被狼之血腐浊前，他是一名男性——抬起手，合上玉石的门扉。

香薰的气味因为空间的封闭而凝聚，相互缠绕，一时变得更为浓重。

寝宫深处飞出几面大小不一、截面整平的石块，快速垒叠成几张粗糙的石椅。

“有失招待。请吧，勇者，还有天上天教会的大人——以及……”

“星期一！星期一是……妈妈的星期一！”

“……是吗。不愧是勇者……罢了。”

希吉尔出神地开口，好像端着一段非常的记忆。

如同终于放下一般，希吉尔吐出若有似无的嗟叹。

我将黏着我身体的星期一扒下来，放在石椅上。

我打着哈欠，让伊娥替我回答。

“愿上神庇佑您，北寒之地的统治者。您的桀骜理所当然，但您不该如此浅薄对待我等未来的圣女——荣光的星期一圣女！万望您能得体地展露歉意，我等无意与您为敌。”

伊娥轻轻颌首，然后挥动衣袖扫过石椅，却径自倚靠着那尊铜牛，不悦地开口。

圆床上的希吉尔陷得更深，随着沉思而来的静默让我觉得乏味。

如今星期一这具灵长动物的外形穿着的，是伊娥早有准备的教会的常服。

常服通体为单调的黑色，为了契合各种族的特征，版型很是宽松。

开口披肩盖住胸口，外圈打一排象牙色的纽扣，抬起漂亮的弧度。

星期一傻乎乎地仰着脑袋，目光在穹顶的群像中旋转。

“……原来如此。勇者，同时也是教会的次使，竟然还有一位圣女的女儿。了不起。恐怕十千年里，历代勇者从未有这等可怕的权势。”

“若您再擅作评价，我只好为了上神的信义、为了捍卫圣女与次使的权威，制裁您的不信……我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断然不会。我与您利害与共。这北寒之地粗野的气质，摧毁了王国的礼仪。您这位天上天教会的大人物，可曾用您的自尊试探我国的底线？我不能代表我的国民。作为希吉尔——未来的皇帝，我只能保证，我对您等异乡的大权大势之人，怀抱的这份崇敬真心实意。仅此而已。”

“我该如何验证——”

“难道太阳的升沉需要佐证吗？除了那违逆时间的根之林，实质的太阳照耀的世界，哪怕是这北寒之地，我也问心无愧。”

“哦……”

伊娥会意地转动铜牛侧腹处的旋钮，将铜皮打开。

一尊牛犊的塑像出现在伊娥手中。

“我会让这孩子跟从你。若您有这份胆气，便不要脱离它的视界。”

“……请吧。”

“感谢您的配合。好了，乖孩子，跟着他。”

于是，这尊牛犊不再贪恋伊娥的手腕，神气地在立柱中徘徊巡视，最后在圆床旁卧倒，用纱帷垫着身子休息。

我分辨着混合的气味，从中抽取牛犊的讯息。

铜皮。无生命。却拥有自主的思维。难道是亡灵生物吗？

可我并未从铜牛腹中看到其余牛犊，这意味着，铜牛在短期内孕育了牛犊，而且它还富有能够理解伊娥想法的才智。

是稀少的魔物吗……唯一魔物也不无可能。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米诺陶诺斯的伊娥正牵着铜牛，在我身前恭敬地跪倒。

“我等最尊敬的次使，我已让希吉尔表明对您、对星期一圣女的敬意，请您诘问他，逼迫他述说自己的意图——万福上神！”

“……我知道。你以后，呃，算了……星期一，妈妈有些事情要和他谈谈，先自己玩一会吧。”

我将手机放在星期一掌中。

姐姐为手机添加了早教的功能，虽然很多软件受到限制和监控，但对孩童来说，仍然具有可怕的引力。像是海滩上松塌的沙塔。

星期一以一种献祭式的姿态将它捧在手中，举过额顶。

“嗯！星期一会，自己玩！”

“真乖、真乖。”

我揉了揉星期一的脑袋，朝向圆床，踩着伊娥铺平的地毯，一边活动肩膀，一边上前，最后在与纱帷还有几步路远的位置站定。

十步远啊……

我目视着这段距离，准确地得出答案。

“勇者——你，如何感想。”

“什么？”

“王国的真相。”

“什么真相？”

“……穹顶上，建国的真相。”

“诶……这玩意是真相啊……”

我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抬头确认。

大概是。狼。人类。啊，还有另一个人类。这三者之间的故事。美食故事，这样的。

“呃，狼的话，还挺温柔的。”

“啊……那温柔的狼……”

“那个，有一个坏人。”

“哦。坏人……多么温和、多么无力的说法。”

“他，呃，死掉了？好像、可能、大概是……死掉了。”

“不、不是的……他还未死。伏尔松格未死。”

“啊。好吧。那他还未死。”

“那是诅咒……是厄果，已被咽下的厄果。”

“啊这。这样啊。”

希吉尔想要革除伏尔松格之名。

我早已从莉莉安娜那里获知了希吉尔的计划，因而，我并不意外。

我认为他隐藏着更自私的目的，否则为此唤醒神明，显得有些儿戏。

白龙龙骸远比王国古远，但它也同时与雷金追猎的那名为法弗尼尔的恶龙存在关联——

好吧。随便吧。

等希吉尔属意的那位大神苏醒，再向祂确认好了。

透过纱帷的目光并未聚集在我身上。

希吉尔挪动肥壮的身体，沉稳开口道。

“……勇者，在如此正式的场合，让圣女放下手中的毒虫吧。”

“毒虫？你这里怎么还养着毒虫？”

“不，你怎么会……算了。我所说的，乃是那有毒的秽物，她会因此堕落。”

“啊？这么危险的毒虫啊……不好好看管，为什么要放养呢？”

“不是！该死——不，请原谅……勇者，还有米诺陶诺斯……我日来苦思，夜里多梦，若是冒犯还请——”

“是因为要发生什么，所以不能安息吗？”

“……呵。勇者，你很锐利。”

“诶。是哦。”

他的看法片面而且错误。同时无关紧要。

他口中所谓的毒虫，自然意指星期一掌中的手机。

她正用视频软件观看教育类的互动动画，《爱探险的水蚤》。

跟随可爱的绿色水蚤偷取歹毒的红色螃蟹经营的快餐店内神秘的配方，水蚤会频繁断句让观众作出选择，动画后续的内容也会相应发生改变。

无论水蚤、螃蟹还是动画中的配角，都是欢乐牧场遴选出的演员，被赋予才智。

剧中的内容实时实景拍摄，通过魔法直接转化为动画的形式。

在现已播出的剧集中，水蚤共杀死螃蟹七十七次，螃蟹反击水蚤二十三次。

可以说，《爱探险的水蚤》动画中的演员，早已建立起超越生死的关系，前辈认为这有助于培养死生观念。或者别的什么。

希吉尔对手机的敌视不无道理，但并没有合适的借口。

我想象那位大神。那位屈居幕后、怯胆心虚的大神。

我提出好奇已久的疑问。

“喂、希吉尔。”

“勇者，有何见解？”

“那个啊。辛菲奥特利……诶，你的反应真不错呢。我说，那家伙，值得动用鸡蛇去灭杀吗？”

“……他是王国的叛徒，他意图掀翻棋盘。勇者……你让我惊喜。你竟然能解密到这一步。”

“嗯嗯。姑且算是自己调查的结果。”

“罢了。敬请肆意妄为吧——呵，这毕竟是我的承诺呢。”

“啊，我一般称其为随心所欲。最好注意一些。”

“呵……你承认是你消灭了反抗军么？”

“啊？不是的啦。你看，我不像你，有那么大一个女儿……我不知道星期一这孩子该怎么管教，就都交给她处置了。所以。”

比安卡·伏尔松格。流淌着狼之血的希吉尔的女儿。

我想起她的名姓，才发现比安卡更为具体的面目、性格、语气等等，无不被我遗忘。

比安卡赠我的那束曼陀罗被喂给星期一，莉莉安娜说她会遭受反噬。

也许马上就会见到她呢。比如离开寝宫的时候。

怀抱这样的想法，我决定借比安卡之身，教导星期一如何进行正面的狩猎。

“哦……那孽女……勇者，若你见到了她，便斩杀了吧。”

“我想杀她还需要你的准许吗？”

“不敢！只是，我希望勇者莫要掉以轻心……”

“诶诶……轮不到你说这些啦。你这家伙，不就是想收回比安卡的血统吗？”

希吉尔身上的狼之血与狼之肉并不平衡。

与曾经侵占我的黄金血不同，失衡的血肉足以伤及希吉尔的性命。

比安卡不过是他的保险。

被我点明意图的希吉尔，原来跳跃的目光汇集在我身上。

浓重的香薰。与无法被香薰掩盖的，狼群独有的腥膻气味。

水蚤夸张的声音。电流声。

与微不足道的希吉尔的注视。

在漫长的瞬间过后。

希吉尔撕碎沉默的绒布。

“……真希望我们不会成为彼此的敌人。勇者，我敬佩你。我真真正正敬佩你。”

预感到分别的气息，我随意地甩了甩手。

“沉默了好久呢。安心啦。只要有我在，你的计划一定会顺利的。”

希吉尔唤醒大神的计划是合理而且缜密的。

他想要射杀大神的意图也符合我的预期。

当然，如果不顺利的话，我就取走希吉尔的性命作为替代。

想到这两全其美的计划，我便难掩心中的愉快。

王国也好、白龙也罢，一定是为了我的来到才扭曲着，扎根这北寒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