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枯枝语言

鹿兽人名为卡莉妲·金萩。金萩是她的部落名，意为“金色的秋叶”。

驼鹿顽强的耐性和出众的承载能力让它们一族大多从事行商一职，并且往来山势复杂、地形崎岖的地段。

皮制背囊内部设有特殊的减重魔法隔膜，而且充填着毛绒，可以有效避免因为晃动导致的货物磨损。

当然，这也会导致无法运输一部分不耐热的货物，但那些玩意本来就不在行商的业务范围之内。

金萩部落强调独立，孩童成年后便会被分配背囊、攀登用具以及便携炊具等物件，从一些好相处、并不紧急的常客客源开始，逐步发展自己的业务。

作为半兽人，金萩部落当然归附于摇篮乡，而摇篮乡与根之林向来修好，卡莉妲行商路上的第一笔生意便是为一位沙海精灵运送防晒霜，之后她的业务也优先面向精灵。

——以上，是我还未特意诈唬她时，卡莉妲自顾自向我讲述的过往。

也许，她是在诓我，但我不觉得自己一个陌生人，值得她编造这么详细、且可以被求证的故事。

我姑且当作是她在监牢中受困太久，患上了轻微的孤独症。

卡莉妲的脚力在她体质数值的加成下，让她稳健也快速地在白牡丹园学院中穿行。

因为蹄子沾着甬道地面的积灰和石屑，所以留下的蹄印深深浅浅、串成一线，在大理石地上绵延。

就餐时间早已过去了，昏闲的午后让时间观念有些错乱的卡莉妲丧气地绷紧关节，不断念叨着。

“该死……该死的家伙……再也不要和精灵做买卖了……”

被牵连的精灵，你们好可怜哦。

不过行商一职，最重要的就是保证信用，我想卡莉妲是不会放弃原有客人的。

胡思乱想着，很快，我便跟着她走出学院的院门。

蒙兰那家伙不在白牡丹园学院，理所当然。

不管是顾及会被追究、会被清算，还是出于反派角色的自觉，主动避嫌，停留在白牡丹园学院都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结合卡莉妲的情况判断，派拉诺斯手中那枚世界树树种应该与根之林无关。

如果是根之林上层的直接授意，蒙兰不用多此一举，冒着与金萩部落乃至摇篮乡撕破脸的风险，绑架卡莉妲获得树种。

甚至于，需要足够好运，蒙兰才能从腐烂的树果中获取树种，缺乏效率。

如果将卡莉妲的货源计较进来，情势会更加混乱。

绑架卡莉妲一事，显得太过草率、冒进，而且，蒙兰只是将她监禁。

只要蒙兰心智正常，作为根之林的一员，她便不该如此行动——好歹也将卡莉妲封口才妥当。

除非——除非她属于一个根之林与摇篮乡之外的势力。

而奥利弗常青学院的学院长，同是它的爪牙。

我忽然想到世界树本身。

作为古老时期便扎根中大陆，根须遍及五分之一陆土的大神秘，它的萎顿一直是精灵一族的秘辛。

传说它的绿冠曾接连碧空的穹窿，叶颊照映寰宇，能够降下星砂。

而显而易见的是，所谓奇迹、传闻与歌颂的本质，不过是能被利用的灾祸而已。

我不认为将世界树树种在小学院城栽下，会给玛拉格王国带来好处。

无论是献祭还是新生，区区人类之轻，都绝无可能承载世界树之重。

而且，蒙兰行动的时点也很微妙。

再过不久，便是勇者选拔的盛会。

她所属的组织底力再过坚强，也不可能与五国的秩序抗衡。

那么，她会是魔王的间谍吗——

怀疑在我心中稍稍抬头，我便压下了它。

从真确的记载来看，历代魔王都很有气量、从未阻挠过勇者选拔的仪式。

不如说，它比五国更期待勇者的诞生。

在勇者踏上征途前，魔王甚至会有所收敛，安静地守候在弦月岛。

将可能一一排除之后，结论显而易见。

蒙兰属于一个信奉画像中无面伟人的秘密结社。

只有确有其事，才能解读在教务处的石壁上留下浮雕的用意。

我的意识停留在脑海中王冠的印记上。

那位伟人向我展露了祂的一部分，祂微不可察的灵性巧妙地绕过了我的防卫机制。

我不由想到，作为偶像，那家伙太过弱小了吧？

说到底，就算我借助了薇薇安小姐钻研的魔法，但能被我这等人偶吸引，祂的层次未免太低了吧？

而且，只要幽灵小姐一直看着我便足够了。祂很多余。

但就这么抹去也显得我有些轻浮，至少等挖掘完印记的用处，再想办法将那伟人处理了。

我想我大概能够理清眼前的形势。

小学院城消化着午后的倦意，远方传来慵懒的曝晒声。

游吟诗人坐在绿植旁拨琴浅唱，被掀开一角的窗帷下闪动着好奇的目光。

“……你没领错路吗？”

“哈？你不要小看金萩的方向感好吗？”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去常青学院的路吗？”

“什么常青学院？我哪知道啊……”

“这样啊。”

卡莉妲指引的路径我来往过几次。

虽然稍有差别，但也只是薯条的粗细不同而已。

蒙兰能够获知派拉诺斯的死讯，及时地反应然后前往现场调度局势，在莉莉安娜分享的画面中，围观教师脱口而出“蒙兰”一名时，便能够想见了。

我原以为她会放弃奥利弗常青学院的布置，而且，与爱丽丝她们汇合会让乐趣被分享，一开始便没有从这方面入手，还真是失误。

我们走过有紫藤茎条缠绕的街巷，花荫在大理石地上蔓延，太阳的热力中，嫩绿的枝条招扬着，留下干裂的风痂。

我脑海中王冠的印记忽然发亮，好像朦胧的流萤，灵巧地飘飞着，延长成一线。

我拉住卡莉妲背囊的束带。

“好了。接下来，我一个人走吧。”

“啊？你知道那家伙在哪里啊？”

“在学院吧。”

“那不是你的推测吗？”

“不对，是预感哦。”

或者说灵感，启示。

事实就是，作为最理性的魔法观念，因为灵性的纠缠闪过脑海的一瞬的火花是最可信的。

卡莉妲眨了眨眼，用她湿润的绿豆模样的眼睛看着我。

在背囊的阴影下，卡莉妲的沉思让她灰褐色的脸毛微微下压，变得平整，好像一块山岩。

“好吧。那我走喽？就算你反悔，我也不会……”

“啊啊，我明白的。你们行商的规矩，是吧？”

“嘁……怎么样你也算是我的恩人，我会稍微优待你的啦。”

“说到这个，你把这些东西带上吧。”

我从胃袋中将手机取出，用一只小巧的收纳装备装着，放在卡莉妲的蹄中。

“……这什么啊？”

“手机~你应该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唔——谁要你小看我了？”

卡莉妲不服气地将一支手机放在手里，仔细地打量审视着。

她的身上传来不加掩饰的、粗糙的魔力波动，术式很特殊，是行商的魔法吗？

因为并无所获，卡莉妲试着将它在角上敲了两下。

啊，好——眼熟的动作？

加百列先生好像也这么做过……

“好啦，你留一支自己用吧。”

我提醒她。

而卡莉妲稚嫩的好胜心让她呼噜噜地吐气，好久才不甘愿地开口。

“……这什么啊？”

“哎呀，你不是知道吗？”

“哈？烦死了，那不是因为你小看了我吗？”

“嗯，我想一想……”

我歪着脑袋，想到如果主人口中的“电子白痴”太多的话，会阻缓手机的传播，便从胃袋中随意撕了张纸出来，将使用方法粗略地写在上面。

“这个给你。我建议你给自己也留一支——有个……狼女说过，这玩意，也许能改变世界。”

“哈哈……等下，你这什么表情啊？认真的吗？”

“当然，毕竟是我的……算了，你收下就好。”

差点又把主人说出来了。

我反省着自己的口癖，在纸上施加延缓自然磨损的魔法，强硬地塞到卡莉妲的蹄中。

角质与我人偶的躯壳磕碰在一起，发出类似刮擦硬橡胶的声音。

“……先说好，寄售的货物要是没有人买账，我不能保证它们还能回到你手中哦？”

“啊啊，没关系。因为不会发生那种事。”

“呕啊，你莫名的自信真让人不爽……你开价多少？”

“你觉得合适就好。”

“我说……真的没有人告诉你，你太自负了吗？”

虽然还在调侃我，但卡莉妲在读过纸上的内容后，还是诚实地将收纳手机的装备与叠起来的纸一起放进卸下来的背囊中。

“只是事实而已。”

“……恶心。”

“真失礼。不过，总之还是谢谢你喽，祝你一路顺风。”

我向眼前这小巨人挥手再见。

卡莉妲重新将背囊提在肩上，向我挑衅地吐了吐舌头，然后采了一把大理石砖旁的野花咀嚼着，也向我挥动蹄子，短暂告别后转身缓慢离开了。

考虑到金萩部落的特殊性，能够接触世界边缘的居民的宝贵机会值得我进行投资。

况且，卡莉妲这家伙也只是嘴硬而已，食草的半兽人大多踏实宽和，能够予以信任。

在卡莉妲走远后，我追随着印记的指引，前往奥利弗常青学院。

好像春天偏爱于此，暖热的花粉弥漫在空气中，花束一朵更压一朵，颜色艳丽、百态多姿，学院的围墙缠满藤蔓，绿叶在它的裂口中向外伸长，叶脉描绘出闪动的眼眸。

庞大的注视感倾轧在我身上。

我无所谓地拨开它们的根须。

哎呀，我还真是敏锐，果然奥利弗常青学院的绿植太多了些。

而且，学院的异动竟然没有引起小学院城驻兵的注意。

就算它们因为娇养变得迟钝，监管部门的人也不该放过这打压贵族势力的绝佳机会才对。

唯一的解释是，王室也被渗透了。

难怪朱庇特能在勇者选拔前将我塞进白牡丹园学院，原来是早就与蒙兰勾结在一起了。

不知道她们之间有怎么样的利益关系，要是我不小心破坏掉了——那就破坏掉好了。

朱庇特受到那奇物鳄向胆边生的限制，应该没有胆量陷害我。

所以还是蒙兰的错，体谅一下我缺乏的学园生活啊？

好歹在我玩腻之前，都给我安分憋着吧？

而且，谁让她对常青学院下手了？

我的爱丽丝可是还在——

等一下。

我回过神来。

奥菲莉亚，不要再找借口了。

你纠结得太多，但是做的太少。

我让脑海中王冠的印记黯灭。

奥菲莉亚，学学你的小爱丽丝。

随心所欲，不要被得失感束缚。

只有幽灵小姐是值得你付出一切的。

我本能地将手伸进胃袋。

它的状态差不多恢复了，正试图重新建立我对它的奴役。

它用触手将一样冷硬的东西推到我的指边。

金属。

成分不明的金属。

伊莲娜小姐拜托退怯先生赠我的包裹。

全息投射显示着被藤蔓卷起来的植物阔叶的外观，但包裹的实质是有着几何形状灯管的白色箱体。

我将它打开。

包裹中是一瓶——除草剂？

果然她早就预见了啊。

箱中之物，在我打开它之前都是不确定的。

无何有之箱，伊莲娜小姐的楼层中独有的机制。

不断变化、增加、坍缩的可能性中，唯有无数个这一瞬间将它打开才能得到这一瓶除草剂。

谢谢你，伊莲娜小姐。

尽管眼前这些绿植我有至少十种方法处理，但这份援助还是来得相当及时。

接下来，就来驱逐杂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