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勇欣杀而妄义者（1）

鹤孤唳正在迷宫第一层的层主房间前打磨武器。

“虽然但是的魔女”，事务员们这么称呼第一层的楼层主。

因为她总是咬文嚼字，每一次每一人的任务书都不尽相同，攻略的效率很低，不知不觉间，这个揶揄的称呼便传开了。

至于魔女一词，则来自一则论坛中的传闻。

据说只要不翻开任务书、采用特殊的办法进行阅读，就可以挑战第一层楼层BOSS的正体，一位孤高的魔女，但鹤孤唳并未找到准确的信源。

事务所的专属论坛中，丰富繁杂的信息真假难辨。

而且有关第一层楼层主的讨论，在先遣队员成功抵达第二层之后就冷落了。

她也曾向相关理论的提出者发送私信，但收到的回信大多含糊其辞，实在无法采信。

剩下并未回信她的，大概早就死掉了吧。

堇色花环事务所的临时事务员，其在岗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

哪怕侥幸成为正式事务员，也随时会因为一项突然的命令死于非命。

情理来说，如此风险的形势必然会导致事务所后继无人，但在鹤孤唳这两个月来的经历中，几乎每天都能见到穿着制服的生面孔。

其原因意外地肤浅。

一方面，事务所的待遇确实优越。

如果只是薪资可观也就罢了，可事务所提供的服务前所未见，一旦适应了就很难分舍。

比如随着制服发放的内衣物，其通透性带来的轻盈感，哪怕是贵族也从未体会过。

另一方面，事务所专意地挑选退无可退的人，借此获得其归属感。

过往本来惨淡，也就不妨在生命的最后再热闹一回。

当然，条款合理的意外保险也是这份关系得以成立的重要保障。

能够为心中挂念的对象提供一笔财产，奉献感很容易麻痹神经，产生类似于信仰的狂热。

对此，鹤孤唳不置可否。

她不认为自己加入事务所的理由比别人更高尚，但相较于这些曾经甘于堕落的人，鹤孤唳确实保有着坚强的品德。

家族中的欺辱并未将她拖垮。

身为玄鹤，鹤孤唳经常因为羽色遭受来自白羽党的贬低。

鹤家好像生来就是善上四家的下仆。

羽翼丰满、姿态隽美的白鹤在四家的安排下，负责幻化人形在人类中制造轶闻，白羽党也逐渐掌握了鹤家的权力。

鹤孤唳的母亲们同为白鹤，虽然细心地看护着她，但正是这份形同补偿的关怀，让鹤孤唳再无法忍耐。

她不希望因为一身玄羽受到偏见和区别对待，于是，趁着善上四家中竹家开展游猎，鹤孤唳出走异国他乡。

她加入了冒险者公会，与几名志同道合的伙伴结成队伍。

身上有着鸮鸟的纹身，宁芙中的异类，野兽祭师一职的达芙妮。

绝不轻信预言，被伽玛尤恩视为叛徒，地卜师一职的奥尔加。

坚定鸟食不洁，被羽蛇们驱赶出部落，骑士一职的阿豪。

它们境遇相似，内心深处也滋生着同样的不甘，这份共性，让它们发展出了难以形容的情谊。

一定要加以描述的话，应该类似于单首生物中的连体婴。

时而争吵、时而怀抱彼此恸哭，对鹤孤唳而言，在她胸脯上浮动的泪水仍然她最珍贵的回忆。

因为被原生种族排斥，缺少长辈的引导，大家技能能力的提升都很缓慢。

连带着等级的提升也受到牵连，队伍中等级最高的阿豪也只有七十四级，甚至不能完成转职。

鹤孤唳修行着族中的秘典，可能玄鹤当真不受所谓天道的宠爱，七十年过去，她还不过三十一级。

无需通过任何形式的杀害就能获得经验，但相应的，通过任何形式的杀害获得的经验都变得极其微少，这也是善上不同其余四国的根本之处。

四家的人称其为修行，推广举国上下。

——总之，等级的低弱让鹤孤唳总是慢上同伴一步。

接取委托时的考量、委托报酬的分配与队伍活动中的迁就，鹤孤唳一直是最优先被考虑的那一个。

与母亲不同，同伴们大方坦荡，总会征求她的意见。

被视作对等的同伴，这份和谐的关系让鹤孤唳无比希求能够同它们共度余生。

她幼稚、可爱的想法，随着一次不期的遭遇破落。

或者说，所有的期待总归是要落空的，虽然清楚、虽然明白，但在情感上，鹤孤唳怎么也不能接受。

那个人类男性，不知其名、不知其姓，就连他的存在本身，也好像不知中的一次偶然，忽然地显化。

他理所当然般强大，轻易地折断了阿豪的长戟，那覆身的甲胄连带着羽翅被一同撕裂。

地卜师从大地的脉动中获取了恐惧，这份情感，竟然直接地漫过了奥尔加的抗争心，让她无力地瘫倒在地，被他带来的风暴碾磨，再不能高歌。

奥尔加与阿豪的牺牲让鹤孤唳与达芙妮得以幸存。

不，不是的。

只是那个男人对她们失去兴趣而已。

作为理所当然般强大的代价，获得之后总是容易厌倦。

男人很快便离开了。

但他以另一种形式盘踞在鹤孤唳与达芙妮的心底。

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泡影。

命运不再忽视它们，于是，用一根指头将它们捏碎。

因为成员的意外离世，队伍的资格被冒险者公会回收。

无法再继续的委托被判定为失败，它们的积蓄被公会挪用为委托人的补偿。

虽然鹤孤唳鹤家女的身份让她得以自立，但某一天，达芙妮出走了。

她留下了一封希望鹤孤唳不要再想念她、好好活下去的短信，纸上的墨水洇染一团。

过了三个月，事务所合伙人的手下，将一纸保险与钱款送到了受益人鹤孤唳的手中。

原来达芙妮四处求索，最终在一则传闻的吸引下加入了事务所。

任何人，只要能够成为事务所的资深事务员，事务所的合伙人就会满足它的一个愿望。

任何愿望。

达芙妮一定是疯了。

任何情况下，死而复生都是不被伦理允许的禁忌的仪式。

就算是亡者的乐园，那阿斯特拉体也严格限制着有关逆转生死的知识。

如今，鹤孤唳踏上了与达芙妮相同的道路，所以，她大概也已经疯了。

有达芙妮的先例在前，鹤孤唳选择将自己磨砺为事务所中少有的孤狼。

达芙妮待人友善，与人结伴探索迷宫，却因为她不愿意缔结更深入的同伴关系，而遭到同行成员的背叛。

它们认为达芙妮的心中存在障壁——可是，凭什么，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就能够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鹤孤唳绝对不会原谅它们。

好在，那一行人作为临时事务员早就被淘汰了。

鹤孤唳没有被这么浅薄的仇恨心控制，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情来，一定、一定，是被黄泉乡中的同伴们祝福了吧。

总之，鹤孤唳对成为事务员一事从未后悔过。

堇色花环事务所所属，坐落在哀荫镇旁厌弃之林的大迷宫，在事务所的官方资料中被称为“可解不可解的迷宫”。

通称，有解迷宫。

尽管事务所多次被冒险者公会刺探、袭击，但有关迷宫的情报仍未泄露。

事务员的职责多样，在日常处理地方委托人的事务之外，也被强制要求定期探索这座有解迷宫。

可以说，有解迷宫是事务所的根基。

更有传言称，事务所不过是迷宫深处可怖存在向外扩张的爪牙——但鹤孤唳嗤之以鼻。

天然迷宫，条件再怎么优渥的天然迷宫，其影响力都是有限的。

这则传言恐怕是事务所的资深事务员，为了维护自己的特殊性而散播的谣言。

只要完整攻略迷宫，就能够成为资深事务员实现愿望。

在前提成立的情况下，鹤孤唳认为自己的推断足够确凿。

恐怕那“虽然但是的魔女”的传闻，也是成为资深事务员的一项考核。

鹤孤唳终于磨好武器。

魔女一事，与她还太遥远了。

作为两个月的老人，鹤孤唳仍被限制在迷宫的第一层。

任务书的指引让她头昏脑胀，好容易才找到解答，得以一窥一层楼层主的一角。

她推开眼前沉重的木门，来到石室中。

大图书馆厚重的纸页的气味被陈旧、堵塞的空气取代。

暗红色的蜡烛挂在石壁上，并不明透的光线让石室内压抑无比。

当鹤孤唳看清石室中央那几何形体的实质时，她不禁屏息。

一口磨损的、有锈的、生苔的棺材，半打开安放着。

冒险者的本能让她做出判断——这一次的楼层主，应该变化为了一种亡灵生物。

在棺材的上空垂落的绳索，无风自动。

悦耳、但却清冷的风铃声在鹤孤唳的耳旁响起。

她大口地吐气，抬起羽剑护住心口。

她缓慢上前，立挺双翅预备随时扑动进行后撤。

棺材中只有一颗将棺体填满的蚕茧。

蚕丝细腻，茧体饱满，就算是善上桑蚕的人家中，鹤孤唳也很难看到这么完美的蚕茧。

但这瞬间的犹豫被鹤孤唳划破。

她举剑刺入，顺畅的滑动感让鹤孤唳觉得无比古怪。

鹤孤唳游移剑身，在蚕茧上划开一个口子，将蚕丝挑起甩向一旁——

那个，那个睁开眼。那个的眼，睁开。那个——

刺痛猛然放大，将鹤孤唳的脑袋整个网罩。

思维变得混乱，眸中重叠的茧中之物的幻影让她迷眩，五体的感官却忽然变得敏锐。

她胡乱地挥剑、一步步后退，她斩中了，她未斩中。

那个来了。那个还未来。

那个。

鹤孤唳的布鞋踩上石子，石子硌在她的脚掌中，心悸感终于伴随着这阵剧痛得以缓冲。

鹤孤唳并指放在唇前，咬破舌尖好让自己重获清明。

精神攻击也太超过了吧——

在事务所的论坛中，第一层的推荐等级被认定为二十五级。

虽然有解迷宫的难度很高，但只要保证五级以上的等级差，哪怕天赋不足使得数值成长太过微妙，也应该是能够安全攻略的。

可与楼层主的第一次交锋就落入下乘，鹤孤唳难免觉得有些丧气。

但在情感的宣泄机制埋怨后，她也就调整过来，默念【清心咒】的口诀，安稳心神。

不要怕……不要怕……

那个，缓慢地从茧中爬出。

它的身上布满丑陋的肉瘤，紫红色的突起物随着呼吸节奏微微颤动，扭曲变形的关节处粘连着混合血丝与脓液的蚕丝。

可在它的顶端，却是一副白中透红、红上点白的清癯面容。

双目微阖，鼻若悬胆，唇薄而淡，双颊有若温润白玉。

长须落胸，眉弯如一挂新月。

这副模样，鹤孤唳并不陌生。

在遥远的神代，行走善上、苦渡众生的仙人们，便是这样的脸皮。

据说鹤孤唳正在修行的道士一职，就是慈悲的仙人授予的。

不愧是有解迷宫啊……

就连自己的记忆也被调用了吗——

仙人身上的肉瘤节律地收缩、然后膨胀，声音湿黏阻滞。

它会怎么攻击、它的身体哪里才是弱点——

仙人捋须不语，喉间突起的皮褶上下滚动，吐出恶心的搅水声。

要抢取先攻的优势吗？还是说，应该先试探它的技能——

仙人的眼皮正在轻蠕，它抬起关节错位的手臂，皮囊干瘦，好似一块皮挂在一根骨上。

要来了，是精神攻击，还是她所不知的仙法——

仙人——

鹤孤唳放下眼皮。

眨动。

鹤孤唳睁开双眼。

原来还是仙人的什么东西，残躯，正散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