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海边的伊利昂

孔雀花陆上峡入海口处，汹涌的海潮筑起高耸的堤岸，临岸围建的白垩的城市，便是美黎雅·潮心飞地，那骑手的伊利昂。

入目的首先是城中央矗立的巨大木马。

靛色的柳条编织缠绕，主茎外枝叶婆娑，嫁接着先端闪烁天光的朱槿，虽被海风撕裂、虽被长日烘烤，却依旧疑若焰生。如沸腾的火的脓液。

青铜砖块在街道上错落地排布着，因越过木马海蚀的后背，混合水色的阴影随潋滟的波纹反射鳞光。

建筑主体多为洞式，通过垂下的帷幕隔断，散发着浓重的毛毡动物的气味。

穿梭其中的人声，最终汇集在木马外的广场。

我牵动缰绳，驱策沙曼罗达平稳地降下飞屋。

伊利昂上空浮游着光滑无苔的碎石，不过其空隙充裕，构成的魔法网罩检验过米安的信息，也未有阻挡，无需收翅便能顺利入城。

幼鸽的啁啾声空灵婉转，如击响风的气腔。

在行离讨厌青椒王国后，已经过三日整。

抵达海滨城市伊利昂，意味着我们要与葵、与堂皇暂时分别。

由爱丽儿主动接取的委托，要求勇者——也就是我，前往伊利昂探查死囚的踪迹。

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七十七死囚——也许它们曾施以不可饶恕之咒——本该押送无端城接受审判，不知何方人马突袭押送的队伍，混乱中，死囚流亡逃遁，再度为患。

虽然追踪枷具的痕迹，无端城的一位执剑议员成功拘押十七名死囚，但中大陆到底广阔，一旦它们藏叶于林，待煎熬过痕迹的残留期，其余六十名死囚已不能及时就捕。

而从袭击者身上的线索入手，也只能推断这支人马或属于驻扎在摇篮乡境内的部落，或属于死囚原先掌控寄生的势力而已。无益于追缉死囚。

当然，也许并没有这么多弯绕，幕后主使雇佣了臭名昭著的“伊克西翁”家族，但现场的勘察人员否认了这一可能。

蹄印圆润，如一枚压扁的卵，碎裂的金属刀具也较为廉价质朴，是流通的制式物，不符合伊克西翁家族张扬的行事风格。

总之，无端城已通缉这一批人马并重金悬赏死囚及死囚有关的踪迹。

而这座骑手的伊利昂，据悉正潜伏着一位死囚。

由美黎雅·潮心美学协会议员之一，人鱼的鲛姬阿拉尼卡上报。

伊利昂城城主，珊瑚海妖的卡西恩·潘恩在城内搜找出枷具的碎片，经无端城官方鉴定，属于一位被冠以“魔人偶”之名的死囚。

种族为活人偶。

有着深不见底的魔力储备与魔法知识，能够瞬间施展风暴般迅疾连贯的上位魔法，同时，它性格变态、喜好争斗，是颇为棘手的犯罪者。

因发现其为前魔王在任期间，前勇者洛克伏·邓菲家宅失火事件的主谋而最终定罪。死罪。

伊利昂的地方武装不足以将它轻易缉拿，几方磋商后，无端城决定向勇者发出委托。

考虑到我曾经随意的态度，在向我提供地图时，对接的五国同盟代表难抑震惊，几次发出粗鲁的咳嗽声。

但那是前话。实际上，我并不在意。

因为与爱丽儿许下承诺，我又不愿做背信的狮鹫，当然会前来伊利昂了。

涌动的熔流声逐渐停熄，沙曼罗达牵拖飞屋，使实体的地基贴合潮湿的砖层。

沙曼罗达表面的粘性缓冲了流经飞屋的摇荡，哪怕在利维坦粗糙的鞍具上站立，我也并未感受到传递来的晃动。

我沿着缰绳滑下，手抓狮子皮，轻巧地落在灰白色的地上。

抖去外皮的冷意，我以心火确保它的保暖性，然后扣入肩膀的坎肩。

我将米安的剑鞘藏在狮子皮下，以扶持剑柄的姿势，令狮子皮凸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风浪翻涌，凛冽的北风夹杂着蓝色的潮气，气旋中沙曼罗达缩小身形，随后一摇一晃一起一落停栖于我的小臂。

唔……

总觉得头发缠在一起了……

我整理着项发，从发根处向外捋动。

在伊利昂一方的队伍迎上来前，爱丽儿先行来到我的身伴。

她蜷着鱼尾，端坐在一枚泡沫的顶端，萦绕海潮的食指转动着我的发卷。

“转转……”

爱丽儿发出了转动发卷的声音。

虽添了几些痒意，但还是很舒适。我身体本能的动物性正在轻声呼噜。

“小狮子不喜欢水啊。”

“不是，不喜欢……”

“这样啊、这样啊——我懂……哪怕是干燥的空气，也只是感觉上的不适而已，但追求梦幻的泡影，甚至消散在水沫中，就太愚蠢了，不是吗？”

“泡沫有，泡沫的世界……呼呼……所以也是幸福的。”

“哦……呵呵，虽然情感上很笨拙，却同时很有主见吗——好！下一首单曲，就以泡沫为主题吧！嗯，多谢你啦~小狮子。”

“没关系。呼呼……”

发的不适感因爱丽儿的指尖而消散。

海风温吞，缓慢地侵蚀面颊。如拂面的沙。我转向身后，在贝壳与亮片的光斑中，向莉莉安娜招手示意。

不排除伊利昂已被那位死囚掌控的可能，按照计划，身为勇者的我将连带着承担试探的任务。

收到立约的信号后，莉莉安娜将取出权杖，以下位的悬浮魔法降至地面——

嗯，计划是这样的啦，但希格妮却环着莉莉安娜的腰肢，使她不得已施展了中位的魔法。

身长的差异与重心的变化使得降落的轨迹歪斜扭曲，轻弱的呜咽声低低绵绵，在潮声中回响。像是岸上鼓动的碎石。

好容易降至地面，希格妮却仍未松手，莉莉安娜只得悬在半空，上衣在牵扯中直挺挺地垂下，皮鞋上方的踝骨也自然地融入小腿的曲线。

希格妮泪花迷离，龙尾左右扫动，低着脑袋在莉莉安娜的肩头啜泣。

嗯。伏在猫儿腰肢上难缠的大犬——差不多，就是眼前的画面。

“好可怕……呜呜……天上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在希格妮的喃喃自语中，莉莉安娜面露无奈，求助似的看向我。

虽然根须能够轻易分离希格妮的怀抱，但莉莉安娜不愿展示这一秘密的能力。

莉莉安娜习惯示人以弱。

我无法理解，但毕竟是莉莉安娜的喜好，我无条件地支持她。

情理来说，我应该上前指责希格妮的礼数，但她从容安然——说什么好可怕，分明在进食时会认真数其心窍，洗涤剂一般的表演痕迹让希格妮的一切都不可信——的态度使得莉莉安娜颇显为难。

也不是说升起了戏弄的心思，一时受损的贵族气质多少让我有些受用。

好吧，其实我很是受用。好像有一架陷入泥泞的马车，踏着门槛的莉莉安娜不知往何处落脚，才能使皮鞋免于污浊。

“爱丽丝小姐……唔……”

“不要、不要放开我！呜呜……莉莉安娜，姐姐……嘿嘿……”

“放开——把我，放下来！真是的——”

“难道姐姐讨厌我吗？为什么？天上好高……所以好可怕……啊啊，好可怕好可怕~不想离开姐姐呢。”

在莉莉安娜腰力腕力带来的冲击中，希格妮的语气忽然变得松懈随意。

狡猾地利用了莉莉安娜的虚荣心，希格妮这家伙，其实也是个机灵的孩子呢。

年龄我记得是——十一岁吗？在成熟的龙种中姑且还算适当吧。

在我分心的时候，绿的根须已钻出莉莉安娜的不能遮身的上衣，她压着唇，猫似的凝视着希格妮的侧颜。

“——哈？这么轻浮的态度，不要再唬弄人了。”

“诶~就是说，只要认真地、认真地纠缠你……莉莉安娜姐姐就不会拒绝吗？”

“当然会拒绝啊！”

“哼哼，难得星期一还在休息，让我们和睦相处吧~话说，星期一果然很可怕吧？总觉得会被吃掉。”

“能把你吃掉真是太好了。但还请不要擅自妄想我可爱的女儿——快点，将我放下来！喂、那些人要凑过来了——”

顺带一提，与伊利昂一方的接洽将由爱丽儿执行。

爱丽儿意兴盎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牵引泡沫，主动游向那几位局促的人鱼或是别的什么种族。

“太好了呢~这样就不会有人妨碍我们了……主人也看着我们哦？嘿嘿……”

“爱丽丝小姐！唔……那里不行……真是的、真是的！就算要做，也不是现在吧——”

总感觉莉莉安娜犯了些奇妙的误会。

我并不尝试纠正，莫名的背德感让我掌心瘙痒，总得抓起什么才好。

于是，以不会损伤米安的力度，我握紧剑柄，指侧的皮肤撕裂般在肌肉上滑行，迸发热的火星。

嗯……

也没多的害处，随便吧……随便吧……

希格妮挽起莉莉安娜的手腕，将她的掌轻柔地埋入自己的掌中。

那纤细的宝藏，急切被挖掘般露出一点洁白，与指甲上的月牙儿。

而莉莉安娜的整体，也融入希格妮丰满的肤肉。

组成木马的柳条在风中轻颤，发出鲸鱼呼吸似的嗡鸣。

我低声喘气，身体内的一切都在向深处流转，以近似于饥渴的状态，我感到目眩眼迷，几乎神失。

啊啊……总觉得，有些兴奋。实在不能理解。

好在那细长模糊的身影再次窜了出来，破开飞屋的窗户，掠过风花，跌跌撞撞绕开盘旋的白鸽，在我的身侧急停。

回神时，跌坐在地上的奢不顾裙上的尘土，快速地掀起狮子皮，挤走沙曼罗达，揽住我的手臂。

长袜表面再添破口，原来凝痂的伤口剥离出刺目的紫迹。

手臂上好像划过一件细小的器物，但当我循着触感寻过去时，只能看到奢的胸口堆叠着的亮眼的蝴蝶结。

“哎呀……”

希格妮微微偏过脑袋，忽然松手。

未能预料的莉莉安娜差一些狼狈地坐倒，但时刻留意着她的希格妮体贴地撑住莉莉安娜的后背。

“太好了！听天吹说哦……爱丽丝……姐姐已经，不再管我了！所以，天吹可以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太好了，对吧？你一定觉得，有天吹在就足够吧？”

“……不，这么想太奇怪了。”

“是吗……很奇怪吗？可是天吹——啊，天吹想到了……呵呵……也是呢！天吹喜欢你，你也喜欢天吹，所以需要向那些配角炫耀才好！更喜欢你了，不过，已经是最喜欢了……”

“喜欢的情感，不是可以炫耀的东西吧？”

无论情感的形式，必须怀抱才能展现的精神的结晶，其性质无疑是自私的。

它与任何人无关，哪怕是情感的对象。

在真正向对方表达情感之前，所怀抱的情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而且，若对方拒绝成为情感的受体，这自私的意志便失去其力量。

因为我想我欣赏着奢独特的美，并将这份情感假想为别的形式，我能够坦然面对奢的喜欢。

不，与其说是喜欢，奢这家伙，当真明白自己的情感吗？

被缠绕在奢身上的氛围影响，那种奇妙的躁动终于冷却。我的思考无处可去，逃向清醒的谵妄。即所谓沉思。

莉莉安娜好歹振作精神，扶着权杖，嫌弃地拍去身上希格妮的抓痕，瞥过奢恶劣的笑颜，轻笑着站在我的另一侧。靠近。一步。然后是第二步。

“……可以离我们远一些吗？天吹，讨厌你。”

“哎呀，这可不好。你还是尽早适应得更好哦？毕竟，我与爱丽丝小姐已是永不会分离的关系。”

“嘁……真不爽啊……但是！天吹，会抢过来的……她是我的……天吹只有她了。对吧？爱丽丝，对吧？”

“诶？虽然说什么你只有我了，但我会很困扰啊。”

我的前辈。我的姐姐。

虽然不知道她们几时回来，但我想念她们。哪怕在叛逆的十五岁。

而且，莉莉安娜与希格妮也是我不能放手的，重要的人。

“呵……”

“困扰？为什么要困扰？她愿意做的，天吹都可以和你做。而且，天吹会把她的气味都覆盖掉，你是天吹的。只能是天吹的。”

“所以说，我会很困扰啊……”

手臂开始觉得酸胀了。

不愧是吸血鬼。

哪怕看着纤细无比，但臂力不逊于我灵长的形态呢。

而且她胸部的重量啊，已经达到妄想的程度了吧？嗯，虽然是很柔软啦……

希格妮缓步走近。她抿着浅笑，将手搭于腹部，阖眼作侍从的模样。

奢龇着尖利的牙，凶狠地向莉莉安娜哈气。

“注意自己的教养，小奢。在外人面前，不要丢天吹家的脸面。”

堂皇牵着葵脖颈处项圈的锁链，如期走出飞屋。

按照计划，为避免嫌疑，堂皇与葵将后一步离开飞屋，然后借道离开伊利昂。

顺带一提，项圈是堂皇亲手为葵戴上的。

“呀、糖果还够吃吗？爱丽丝——嗯，爱丽丝……好奇怪啊！堂皇！”

再顺带一提，葵已不能以亲昵的后缀称呼我。

“这是对勇者小姐的礼仪与信任。早点适应吧。”

“呜呜……我会努力的！所以——糖果？”

“在吃完这些之前，我会努力节省的。”

我做出勉强的回答。

“诶~好吧！回阿斯特拉体后，我们会尽快在BH上上架的~嗯……小星期一的事情，也已经谈妥了。就用信用点数来支付报酬，可以吗？”

“没问题。我会暂时留下星期一的薪资，等她开通账户后，再转给她。”

“好！——那么……嗯，爱丽丝，还有莉莉安娜。你们，要小心旧世者们啊。”

葵竟然也有严肃的时候呢。

旧世者们啊——

如果是旧世者们的话……

与上一次考虑到旧世者们时相比，我仍然对它们一无所知。

如果在思考中加入“如果”的格式，再进行内容的省略，就会使我显得很成熟。

当我从大人的情态中汲取满足感时，堂皇猛地拉紧锁链，凑在葵的耳旁。

“为什么要提起它们……提起旧世者们的事情？这个，姑且还算是机密吧。”

堂皇并未有隐藏的意思。

“诶？嘛，毕竟是爱丽丝提供了狼之血，家里才顺利收购那几个芬里尔的产业……而且，只要不详谈那个袭击阿斯特拉体的人类，也就没关系吧？”

“唔，毕竟是官方的判断……算了。就当是这样吧。葵，你一直不明白朋友或者情谊的界限呢。”

“这样吗？也、也许？”

“啊啊。所以我才必须监督你、必须管着你呢——好。就这样吧。小奢。”

堂皇理所当然地转向埋在我狮子皮下的奢的轮廓。

于一位美的人而言，一切行为都是理所当然的。

“小奢。”

“……姐姐，快点走开！我讨厌，讨厌姐姐……”

“是吗？随便你。虽然我允许你与勇者小姐同行，但我不准你做任何冒犯别人的事。”

“呸呸……天吹才不要听姐姐的……”

“真是麻烦的妹妹呢——勇者小姐，如果是你的话，也许能了结她吧。希望你不会被她的疯狂吞没……我已经，不想再为小奢善后了。”

于一位美的人而言，疲惫的神态更显得妩媚。

我想我不会被奢所谓的疯狂吞没。我轻轻点头。

堂皇的眸光在我的身上闪烁。

终于、终于。她提裙行礼，然后牵着葵向伊利昂城外远走。

“——再见啦！爱丽丝哔——疼疼疼、堂皇！堂皇——”

终于，葵的声息也隐没入海潮的低鸣。

莉莉安娜与希格妮默契地望向沉默的奢，都似怀有深思熟虑般，露出让人困惑的神情。

当然，我一点也不在意。

我看向折返的爱丽儿。与她身后一位憔悴的——呃，是人鱼吗？总觉得不太贴切……

“卡西恩·潘恩。珊瑚海妖。伊利昂的主理。她负责协调小狮子你这些日的安排。”

啊啊，原来是珊瑚海妖啊。

与鱼身塞壬一般，经常同人鱼混淆的种族。

这一位卡西恩·潘恩恭敬地向我致意，获得爱丽儿的许可后，她斟酌着开口。

“还请您随我来，勇者大人。为保证您的安全，我们为您准备了妥当的房间——房间位于伊利昂最值得骄傲的宝库……那里，我们保藏着举世无双的珍宝。一颗永不破碎的泡泡。据说，它是神代的见证。”

“——吧啦吧啦、随便啦。走吧，小狮子，让星期一再休息会儿。”

“嗯……好。”

若被星期一发现奢的动作，哪怕她是我可爱的女儿，也一定会很麻烦。于是。

兴致乏发地穿过四通八达的洞体内的甬道，在甬道中浅礁的气味最浓烈的交会处，卡西恩为我们揭开一缎精美、风雅的帷幕。

按照卡西恩的态度，帷幕后应该正是那独一无二的珍宝吧——

“卡西恩女士——”

“您、您终于来了！”

“玉珍珠它、它——”

一座巨大宽敞、水已被排空的水缸中，焦急空游着数名作官员打扮的人鱼，或是别的什么种族。

这举世无双的珍宝。这永不破碎的泡泡。这神代的见证。

这名为玉珍珠的玩意，似乎是失窃了。

嗯……

无论卡西恩的态度如何，我想眼前的事姑且称得上有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