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彗星来临的那一夜

麻烦了啊。

光柱削出的空洞进得太深，我无法确认倒因果枪下落的方位。

我蹲坐在垮塌的空洞的边缘，借着泛光的火烧土，搜寻空洞中的异物。

被嵌埋地基与岩石夹缝中的植物根须，因压力而胶结。

构成光柱的魔力极为纯粹，几乎没有性质的变化，因而，平滑的削切面并未破坏原有的魔力环境。

毕竟一次性释放的魔力是有限的——我不认为大神抵达了无中生有的境界——相对的，土壤与深层土壤的阻力微不足道，在触及形成界的黄泉乡前，这道光柱一定、一定，会持续地挖凿下去吧。

连带着我的手臂。或是其碎末。随便什么。

我将左掌平举在眼眉处，向下凝望。光柱的尾端已被阴黑遮掩。

从大神脑后散射出的旒光，倾轧着本就浅短的视界。

“回归吧。我的骨肉。我的侧面。为神国。为将它筑起。”

大神立于天上。也行于地上。

利用最微小时间单位的可复制性，实现复数的行为。

以大神的等级与才智，若还未掌握这一能力，也太让人失望了。

祂挥动掌中的权柄，汇集歪曲的嘶喊。

按照现在的说法，权柄也可称其为基点。即，能够重复触发特定魔法的器具、结构或是规范行为。

黄金的权柄凝聚着独特的魔力流束，有别于体系化的魔法或种族的天赋，考虑到神代的存在，或许可以认为，这便是所谓的“神格”。

经莉莉安娜判断，大神的神格应该是有关怒意的什么玩意。

这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依凭，连亘于国土界限的骨龙啊。

祂既是王国的象征，同时是大神钉入实质世界的楔子。

因大神的招唤跃起，骨羽遮天蔽日，划破微茫暗昧的暮色，在流转的霞光中映照圣首颅城的残废。

侏儒的雷金，前侏儒王国王子——他追索千年的邪龙法弗尼尔，便是眼前这头骨龙。

虽然具体时间上稍有错位，但这毫无疑问是大神有意为之。

包括祂捏造辛菲奥特利这一存在，其目的是显明而唯一的。

利用心向教会的安多恩的传信，栽培反抗军的有生力量。

企图成为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皇帝的希吉尔·伏尔松格，定会将辛菲奥特利及其统率的反抗军视作眼中钉。

分离希吉尔的注意，从而减小他谋私的可能。

恐怕那一丛槲寄生，也是为麻痹希吉尔而割舍的。

原来如此。

我恍然地偏过脑袋。

下尾锚城频繁遭受邻国侵袭，看来大神的权柄早已暗中行事了啊。

很多、很多。诸如刻入王国的白龙的印象。取代冒险者公会的愤怒意旨。排除教权的大公制度。将手机视为毒虫。等等。等等。

幕后的希吉尔以为自己深谋远虑，其实不过是行大神之所想罢了。

记忆正在重组。头脑中，智慧的闪光让我有些晕眩。

只要找到可信的年历，便可准确归纳大神的计略。

于是——我将这等琐碎抛诸脑后。

我已瞭望神明。

大神远未抵达神迹的层次，更不比莉奥拉的威光。

不过错误的时点出现的错误的存在。不过玻璃之于沙碛。

我转动右肩膀，温存难得的右臂缺失的知觉。

骨龙在空中蜂蝶般灵巧地飞舞，而后缠于大神臂上——祂亦是无臂的——蜷起脖颈，畸形的骨刺酝酿着凛冽的吐息。

这冲击的气团卷起风暴，将残垣断壁风蚀。

龙骨拖在地上，滑动，将圣首颅城繁荣的假象撕扯。

飞扬的尘沙覆盖巨人的足印——话说回来，这巨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无首的巨人尸横陈于城市的主干。

我印象中，无论是婚礼，还是意象的布兰斯托克，都不曾得见巨人的身影。

无首的巨人同那位巨人的神前骑士不同，缺失巨人的美德与骄傲。

巨人高大、伟岸，自然身长一般在二十至七十米不等。有记录的最高身长可达百米。

但为契合实质的中大陆的狭隘，巨人们钻研缩身的秘法，在保证体质和灵活性的前提下，可自由变化为身长不过五米的矮个子。

适应而非被适应，巨人的退让避免了许多无聊的争端。

自加入五国同盟后，云上的巨人之国日益强势，且因巨人尤其团结，也常被认为是“无法想象其没落”的国家之一。

啊啊。真是的。我苦恼地轻揉前额。

偏偏这无首的巨人粗鲁野蛮，仅仅是平展的臂膀，其厚度就压过我灵长形态的身长。

可活动的空间因它而显得逼仄，可触碰的存在感让我觉得恶心。

我已放弃寻找空洞中的倒因果枪。

有机会的话，回迷宫一趟，向伊莲娜或她的百子再定制一支——什么的。

诶……

回迷宫啊……

在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耽误太久。

我啊，好像太专心于勇者的行旅了。

很好。就这样决定吧。

想要错开现有的麻烦，果然需要敲定明确的返回迷宫的时点呢。

再以隐藏攻略法攻略迷宫第三层的全息雨林，作为勇者，好歹为事务所的那些家伙做好表率吧——什么的。随便啦。

我轻拍外衣，拂去逼压而来的威势。

紧贴着皮肤的丝绸留下些微的凉意，虽是一次性的礼服，但也配置着【假想天衣】这一上位的概念魔法。

无垢无尘，在魔法被触发后的数日内，这身礼服将具备东方所谓“天人羽衣”的特质，即，可伴尸骨入土百年而不朽腐。

我望向大神。大神亦望向我。

祂倚靠于骨龙的腹壁。安眠般。目中的神光流淌骨腔。

权柄漂浮在大神的腹中。祂亦无腹。

余晖斜射入骨龙投下的阴影。这随行的夜暗将天上意象的太阳摘夺。

大神的舌正在燃烧。祂口吐箴言，毁灭圣首颅城数十分钟前的残像。

火浪翻涌。入夜的晚风吹起冷寒的水波。

回退时间吧。如果时间回退，我想大神兴许能够筑起祂的国。

作为让我决定返回迷宫的动因，我感激祂的付出。

跨越无光的十千年而来，神代的声息也同时是出色的信使。

这高尚的奉献精神还真是可贵呢。

谢谢你哦，大神什么的。

但在那之前，我需要去除无首巨人的遮蔽。

我召唤流落城中的米安。米安被我召唤，乖顺地卧于我的掌心。

勇者的身份让我与圣剑拥有奇妙的共感觉。

若我有意识进行感知，甚至能够体会米安的肠壁形成的剑刃，挥舞使其没入肉骨时微弱的被包合感与被阻滞感。

总觉得意味不明。总觉得不可思议。总之，我很少动用共感觉的能力。

我咬住剑鞘的侧延，取下沾灰的剑鞘。

“喂、米安。”

“……”

“看那边。天上。看那个家伙，你有印象吗？”

“……勇者。”

“嗯？”

“勇者……你的右臂……”

我看向被削去的右臂。

它被削去了。

结合地上的空洞，无疑是大神从祂的指尖射出光柱。

一瞬间。右臂被削去。留下空洞。仅此而已。

虽然米安这家伙是没什么本事啦，但还不至于无法分辨如此明显的伤口吧？

“这位置，怎么了吗？”

“不……以你的能力竟然——好吧……勇者，我希望你能镇静。镇静地接受现实。世人眼中的勇者啊，是能坦然行难以为之之事的存在——”

“诶。勇者啊，这个那个的，和右臂无关吧？”

“你总是轻视勇者的光荣……或者殊途。但，你不一样……算了……你属于那可怖的迷宫，我想，你一定不曾受苦……”

“呋。为什么？而且，这也和右臂无关……米安，难道你已经健忘了吗？”

“健……忘？哈？健忘？勇者？你说我健忘？你可知初代勇者的密藏所在何处？你可知魔王如何登基？你可知永劫中的我——该死的……你真是、真是……不可理喻……”

我并不意外米安的反应。

与米安交谈时，它容易沉浸于往日的幻景，作出虚浮的回答。

这很好。这很不好。

有效对话的基础更多依赖于明确的从属关系。

况且米安这家伙的往日也没有太光鲜，我认为我有必要打断它的自语。

“——所以，右臂呢？”

“右臂？你这家伙当真——呼……呼……算了。勇者。听好。所谓神明啊，那些奇伟的神明啊，不过是掌握【天别】魔法的伪神……【天别】魔法，这一世纪的创造，具体的原理……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它唯一的能力便是改写现实——再说一次，希望你能镇静。镇静地接受现实。勇者。你的右臂已经——”

“被削掉了？”

“——被削掉……哈？”

“被削掉了。所以？”

“所……以？被削掉了……右臂……啊。你，一直都——”

“从一开始。”

我向米安展示残留的上臂，感受掌心压抑的颤动。

果然动摇的米安才是它该有的样子呢。

当然，我很感谢米安提供的【天别】的情报。

作为回报，我将米安丢上无首巨人的尸躯。

“这个给你。自己享用吧。”

因骨龙的吐息，因光耀的权柄。

尸躯沦为被怒意奴役的人类的发泄物。

血液。玻璃的血。如映照在镜中般。溢出。

肉。连接着肉。滑落。昏光透射着内层的肉。

巨人不能哀鸣。大神践踏着它的尊严，而后登天上的云井。

祂已超越。祂已凌驾。祂已踏入神国。

大神行至。祂向我行来。终于。

米安立于巨人的胸口，摇晃着剑身，将整洁的一面朝向大神。

扩张的肠腔皮褶舒展，垂连的黏液污染大神的足印。

大神无言。祂凝眸于原虫的环节，而后避让。

大神预见未来。祂选择短暂妥协于米安的身份。

大神开口。祂开口道。

“汝是勇者。亦是邪佞。为长存的神国。更为常青的神代。吾将施以制裁。”

大神抬起手。

祂的指尖凝聚光柱。

磅礴的魔力向着大神汇集。

更为迅速。更为强力。无法反应。

我无需反应。

“——你。之前射偏了。”

大神疑惑。大神惊异。大神的神威扫荡神国。

“你……等一下哦，咳咳……汝！是大神！以【天别】之法。扩张信仰。汝之光柱。亦是汝之教鞭……受不了啦！好羞耻哦！你怎么能做到的啊？教教我——啊，不教我也没关系。”

“怎可能。吾之神国。汝当该——”

“就是这个！‘吾’的话随便啦，迷宫里经常听到无所谓了。汝……‘汝’这种的，太奇怪了吧？为什么啊？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吗？也是呢！毕竟神明这玩意，就是需要与众不同才吸引人啊……”

我赞同地为自己轻轻点头。

精确的定义呢……

很好，不愧是。我。

神光一瞬间阻断了我的思考。

但神光掠境而过，徒留我眼中明白色的光芒。

轻盈的感觉充实我的内在。

“分明假借外物。分明吾已除去。汝怎会——”

我整理着礼服，随意大神蓄势准备祂的攻击。

嗯……

麻烦了。

本该在攻击形成前施加于我的伤害，无意义地回荡在暮色中。

光彩流溢，照亮骨龙这灰白色的骄傲。

好像外衣里的一枚硬币，虽能找到凸起却无法将它紧握。

大神化身百相，将百倍的能量聚集于指尖。

骨龙盘蜷紧缩，将光柱引导为失去厚度这一概念的一线。

我忽然预感到，未来的大神心力交瘁。

这意味着，大神取用了未来的魔力，只为让这一击臻至完满。

权柄也消散入大神体内，虽微小——等同于在相同的容器间交换液体——却极大地强化了光束的威力。

这一击，毫无疑问能够击穿整座孔雀花陆上峡。

不过峡谷两侧的天堑，定会将它拦截。

之后，这新生的神国也将被善上与摇篮乡的铁马金戈踏灭。

毕竟在两国面前，区区一尊遗世的大神，其能力实在是微渺呐。

都觉得有些可怜了。大概吧。

我从指缝中拼凑大神的形象。

祂急躁地甩动手臂——或者别的什么部位。

光点附着在祂的指尖。祂亦无指。

为什么。

波动的神光折射着灿烂的星夜。

意象的月亮高悬。祂转身。跃入月相。

“无法射击，对吧。”

祂跃入月相。祂意图遁逃。

祂在巨人的尸躯上。一次。又一次。

“汝、汝……是圣剑吗！待吾先将其毁去——”

啊啊。

米安又被轻视了呢。随便啦。

饱腹的米安自觉地缩回剑鞘，未理睬祂，寻了个位置将自己埋入地下。

那个。要来了。

试着覆盖我的意志。精神反被摧毁。似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再回望时，大神的百相正一一破灭。

骨龙酝酿着吐息，怒意在它的喉中扩张。

“汝%乃）*1——哈哈——原《？如此……汝乃a库@拉之同类——”

那个。要来了。

吐息。无效。

骨龙收起翅膀。它挣扎。落下。

支撑的骨。落下。

站起来。臂已弯折。为了大神。

后足。屈起。因为屈起。必须挺直——落下。

啊。重新盘卧在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边界了呢。

那个。

“这样。这样。这样。汝——不可——亦不该——”

以折叠。

以回退。

以加速——

【天别】的魔法，原来这么方便啊。

折叠空间。回退至婴孩期。加速衰亡。呵呵。

被“将我杀死”这一妄想占据。祂已是失格的神明。

“汝——不……不是的！你这怪物！凭何能凌驾于我——死吧——死啊！去死啊啊啊啊！”

祂手足粗短。双目浑浊。

祂的肤融入暗夜的昏光。祂具备形体。祂已失却神格。

哦。接下来是黄泉乡的变转啊。被这忘川水浸湿，本就稀薄的存在也会消亡吧。

那个。要来了。

我踏入。踏入忘川水。它倒流着。倒流向遥远的形成界。

“你这——”

“好啦。就这样结束吧。”

实质的夜空中，灿烂的星河被异物搅动。

那个。无法观测。它的重量吸引着环绕王国的林海，绿浪迭起。

它微小。划破云层。意象的月亮无法将它照亮。那个。正在下坠。

穹窿向着内心。向它拱起。那个。比这张夜色更深邃。寂静。

一无所有。注视它。再也不要移开。它转瞬。那个。已落入王国。

上空。它在天上。那个。碾碎了可见的废墟。崩塌。火。为何引火——

巨人支离破碎。上浮。为它存在。为它吸引。那个。扩大。

遮盖天幕。全部。中大陆啊。第二颗落下的实质的星体。

它是星系的集合。为了抹灭大神。为了抹灭世上的敌。那个。

那个被卡珊德拉投入人世。

她庇护所有的友人。以孩童般的心性。

将星系的质量压缩为弹珠。将它弹射。

那个的实质仅此而已。

扭曲的时空将大神禁锢。

那个。要来了。

热量足以蒸发外海的一小面冰壁。

冰壁外是无序时空的乱流。

若卡珊德拉的友爱与卡珊德拉的顽心再稚嫩一些的话，我想中大陆早已不能被定义为常量时空了。

那个。正正好好。

精准无误地落在大神身上的。那个。

可见的一切归为虚无。

莉莉安娜。希格妮。米安。

安多恩。希格蒙德。一切——啊啊，还有那个不知所踪的雷金。

最后的最后，我亦迎来终结。

麻烦了啊……

意识到先于死亡的脱离时空的消灭，却又因卡珊德拉的意志而再度步入同一时空、同一时刻、同一坐标的感觉——这感觉可不好受。会恶心。也会想吐。

所以说。好麻烦啊……

这一存在的、先验的夜晚，被弹珠的引力扭曲。

我退离神国的边界。

露水垂挂在莉莉安娜的叶上。

丰满的叶片将希格妮包裹。

熹微的天光照破天幕。

一切都。结束了。

——有关古夕历一二二零四年，孔雀花陆上峡观测到的“被提前的一日”事件，这便是它微不足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