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碧血更比杜鹃红
在几位宾客逐一下榻王庭后,翌日便将举行讨厌青椒王国新王、即那位希格蒙德的加冕仪式。
女仆妮娜正在仆役的憩息室中等候换班。
她借着支在桌上的圆镜涂抹发油,维持得体的妆扮。
为衬托栗色的短发,妮娜精心挑选了轻透的翠色发带,簇拥着漆紫的珍珠串链。
怀抱受宾客青睐、进而脱离王国的期待,妮娜衷心在圆镜前祈祷。
愿镜中有光的幻梦,愿镜中有我微小的冀望。
我主玛丽啊,庇护我吧……
愿您食飨丰实的乳脂,不被贫乏的血族玷辱。
她的意识沉入镜中,被虚无的倒影托升。托升至轻浮的云端。矗立云端。
妮娜端坐镜前。她的精神低矮,她正跪拜。
阖眼带来的暗夜中,注目感在她的背后疯长。如门隙内的熹光,连接着怪谈横生的异世。热意汇集她的颅首。
踏过镜面这透明无垠的通路,无血的玛丽轻抚妮娜的后背。
酥麻的瘙痒击穿脊骨,妮娜弓腰感受指尖传递的祝福。
若马菲·伏尔松格尚在人世,妮娜定不敢实践自己的信仰。
对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理念,妮娜一向嗤之以鼻。
栖居马菲翼下时培养的敏锐度,让她能够隐藏对不孚理念的蔑视。
梦媚之母神,缔造血族之恩仇的起源的怪谈——无血的玛丽,于镜中,降下她的威力。
话是这么说……
妮娜获得的,也不过是短暂的魅惑力而已。与魅惑系魔法似是而非。
作为典型的风险胜过回报的魔法类目,妮娜的胆识不足以克服心中的怯情。
信仰是她的避风港,同时为她提供虚伪的勇气。
当然,妮娜绝非那等憧憬不切实际的情爱、如映照在银餐具中的金丝雀般的女人。
各前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大公、地方官员与国民代表接连暴毙,新王加冕前,便流传出王国将纳入教会统辖的传闻。
其实,妮娜不能肯定天上天教会对异教的态度,但她绝不愿做教会的奴隶。
她对教会无比憎恶,其根源已不可追溯。
更何况“讨厌青椒王国”这一儿戏般的国名,几乎已经证明王国再无出路。
讨厌青椒,怎么想都意味不明。
难道青椒天生辛辣的口味也是一种过错吗——
比起饱受诟病的前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矛盾,她更适应其轻松的氛围。
她斡旋于反抗军与大公之间,游刃有余地攫取利益。
虽然龙骸死而复生确有几些震撼,黎明天光的异常现象也让人心生猜疑,但到底只是教会的手笔。
五国同盟默许教会明目张胆的扩张。
行至难言林海地段的勇者亦无法指望。她同教会是一伙的。
妮娜脱离王国的期待,似乎只能指向几位出席加冕仪式的宾客。
所以,无血的玛丽啊,庇护我吧……
让我获得羽翼。然后飞腾。柔韧的指甲在妮娜的后背刻下细密的痕迹。
闪现的镜光拨动她的眼睑。忽然抽身。后背的空无诱惑她张开双目。
一瞬间恍惚,一瞬间因获得而失迷。
妮娜慵懒倚靠桌檐,伸手触碰镜中伶俜的倩颜。
不愧是无血的玛丽,她竟心生焦躁,迷恋镜中难以触及、早已熟悉的特征的集合。
好……出发吧。
妮娜振作精神,褪下肩膀处有绒的坎肩。
秋后的入堂风多有凉意,憩息室也还未布置御寒的魔法基点,不过这倒恰让肤质透红,添了少许媚态妍姿。
因女仆的裙装丝料廉价,裁剪起来反而不便,妮娜并未改变其款式。
她打开餐盒,补充因祷告而损失的体力,并将一旁的职务表与宾客的客房对照。
一盒咸口的青椒包饭。
简单下口后,她起身取出墙壁夹层中的香水,均匀喷涂。
首先是同楼层——
还未规划详细的步骤,换班的仆役便敲响憩息室的房门。
妮娜匆忙应门,以手背虚掩口鼻避免意料外的情况,简单交接工作后,她步入告峻未久的廊道。
檀木的清香悠久弥长,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妮娜快步来到攀附铜皮的寝宫前,平复心绪,下拉衣领,这才轻叩藓色的铜门。
——嗵。
铜门的回声低沉短促,却听一声不合时宜的钝响,妮娜不由蹙眉,稍迟疑后,仍是叩下指节。
加冕仪式象征新王的尊严,侍从层层选拔,哪怕怯弱如妮娜,也具备直面不同种族或是异常现象的胆力。
啊啊,场面上是这样呢。
在妮娜的心目中,诸位宾客虽贵不可言,但阿斯特拉体的几位来客仍让妮娜颇存芥蒂。
毕竟是亡者的乐园,无论如何那也是生者不该踏足的。
与之相比,讨厌青椒还只是微不足道的缺陷。就像孩童挑剔的口味——怎可能啊。
妮娜反省着自己的浅薄。国名这等要事,哪会交由孩童决定?
她无比期待对方的冷漠,同时加快手速。指节已有些红肿。
可千万不要应门呐。实在感激不尽。我才不在乎你做了什么呢,只要——
插销磕碰摩擦,随后,铜门向内转动。
啊啊。
虽有些惋惜,但妮娜还是鼓足勇气。
正欲入内侍候的妮娜,却差一些撞上回推的门板。
铜锈的气味扑面而来。有如葱姜蒜这次等的调味料相一混合,果然它们的气味才让人讨厌呢。
刺骨的冷寒透过门板的缝隙将妮娜缭绕。好像一张干结的蛛网。
深红色的眸蒙着灰黑的阴影,从门隙间浮现。
“为什么会有人来?你是谁?快回答我啊。”
音色虽沙哑,女性的口吻仍很明显。
声音疲惫、病气,带着些傲慢。
加上眸子的高度堪堪够到妮娜的肩膀,她判断宾客的身长并不高大。想来也还年幼。
“——您好,天吹小姐。我是妮娜。”
妮娜阖着眼,将手交叠在腹部,谨敬鞠躬。
“是来找天吹的吗?是天吹吗?为什么?如果是天吹的话,还可以——”
“因为,在我临行时,您是第一个在我脑中的浮现的,天吹小姐。不,应该说,天吹大小姐。”
铜门背后窸窸窣窣响起似是而非的屏息声。
啊,一点儿也不想和这家伙牵扯关系呢。
天吹这等姓氏,完全不多见吧?她到底在疑惑什么?又在惊讶什么?
妮娜不知所以,只能向她展露温和的笑颜。
“是吗……你选择了天吹啊。嘿嘿……不是她,而是天吹啊!嗯,我也喜欢你哦。谢谢你!进来吧,是我邀请你进来哦!”
“那么,失礼了,天吹大小姐。”
铜门再一次转动。向内转动。
这么简单就得手的家伙,反而有些无趣呢。
妮娜掩饰着心中的欢喜与嘲弄,坦然踏入眼前如雾般朦胧、如雾般湿潮的阴暗。
房内无光,不便行走。虽勉强能分辨这位大小姐的方位,却无法捕捉她的气息。
“天吹大小姐?”
房间上方回响着物体扑腾的振动声。
时而摩擦妮娜的小腿,时而在她身后留下旋风。
幼兽般在妮娜身旁游戏,她却一直不能见到对方的本貌。
“——能请您,将照明打开吗?”
做好直面凶神恶煞之面相的准备,终于有些晕眩的妮娜向她开口。
声气并未夹带太多恳求。这是一次试探。
“照明?啊,是啊,照明。因为基本用不上,所以……你需要光照吗?是吗?对不起、对不起……可以不要讨厌天吹吗?”
“请将照明打开。”
“是——我,我这就去!是天吹在为你开灯哦!”
话音还未轻弱,房间便盈满柔和的光线。
不愧是宾客的寝间啊,无论陈设、还是品级,都远超妮娜的想象。
宽敞的橡木大床连接至树皮纹路的墙饰,提灯内的萤虫受光线牵引,飞离花蕊翩跹飘舞,绘出苍翠的彗尾。
开放式立柜中摆放着娟秀的釉陶,水色的晕斑中,泛起连绵如云母般的光泽。
一定很奢侈吧,堪称典范般王室的配置。若忽视倚靠墙角那一柄有花边的雨伞。若忽视地上飞溅状的血斑。
而在血斑中央——一张漂亮的兽皮地毯上仰倒着一具尸体。
背后一对薄翼已有些浑浊,色彩杂乱。
身体干瘪,像一张被剥下的皮。大概是臀部的位置,侧垂着一个古怪的腔体。
它死了吗。它是谁。它遭遇了什么——妮娜视若无睹,只不经意落座床沿,有意无意瞥向立柜后那肤色苍白的女孩。
她穿着一体式的洛丽塔高腰裙,上身为粉白色,穿过带着蕾丝边饰的黑色吊带连接下身。裙身则呈现色差极大的漆色。
裙面上遍布廉价的魔术贴。向上翘起,粘连的灰尘破坏了勾面的抓力。
“……天吹大小姐?”
妮娜略作准备,柔声唤她。
“是的!是天吹哦!就在——柜子后!嘿嘿,被叫了名字……”
“大小姐,能让我看看你吗?”
“你想看吗?不……一定会想看吧,我可是,我可是天吹啊……看吧!也许你会厌烦,也许你会失望……但不可以,一定不可以讨厌天吹哦?有我就够了……嘿嘿。”
——谁在乎啊,白痴。
妮娜弯下眼眉,注视着她。以热烈、迫切的目光。
为缓解尸体带来的冲击,为获得这位天吹大小姐的垂青。
干尸的隐情犹未可知,她相信自己能够得到答案。
天吹大小姐望了过来。
卷发比上身的颜色更深,或可称为樱色,在细巧的耳朵旁各扎着一小股的马尾。
光照稀薄了她的瞳色,也让这一对眸子宝石似的晶莹剔透。
她握紧自己的手腕,眼眸一抬一落,小器地勾动妮娜的视线。
贴纸廉价,衣服并不合身。
虽然衬得她很丰满,但大小姐原本的骨架太瘦弱,显然营养不均。
扭扭捏捏,看着是个性格软弱,好拿捏的。
嗯……
这家伙,该不会其实不受宠吧?
虽然本就是妮娜的备选,好歹也该——
算了。妮娜平抚自己的妄想,牵着大小姐冰凉的掌,与她并坐在一起。
“诶、诶诶——我可以,可以坐在这里吗?嗯……看来你不讨厌我……太好了……我只有你了……”
“呵呵……您真爱说笑。天吹大小姐这么可爱,大家都喜欢你哦?”
“可爱啊……嘿嘿……只要你觉得可爱,就够了……”
“能被天吹大小姐这么看重,我也很满足哦?”
才怪呢。
身上是什么气味啊?香水吗?喷这么多,恶心死了。
衣物也很粗糙,还能细微看到手工的痕迹。为何腕部的衣料这么坚硬?难道穿着不会难受吗?我的虎口可差点被蹭破了哦?好好补偿我啊——
“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来为你准备……让天吹来,给你……”
“不!怎敢!作为您的仆从,大小姐若不使唤我的话,我会很苦恼的。”
“可是——”
“唔……虽然有违我的侍奉之心,但,天吹大小姐愿意与我进行交换吗?”
“交……交换?”
“嗯。交换——大小姐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则做自己的工作。”
“可以哦!因为是你……虽然很大胆……但我愿意!”
“来交换吧。”
妮娜强硬地挽起她的手臂。
确认。这家伙已完全被魅惑力影响。
强烈的动摇让大小姐身体僵直,被动地承受着妮娜的体热。
妮娜凑在她的耳旁,呼吐热气。
“大小姐,你还知道来这里的其余宾客的情况吗?”
迟早会腻烦吧。
不,已觉得有些乏味了。
妮娜可不想和这样的女人纠缠。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知道它们的事情?有天吹就够了吧?它们怎么样都——”
“为了更好地、更深刻地认识到大小姐的珍贵……好吧,原来您觉得我会被那种远不及您的人吸引啊……”
“——不是的!绝对没有!绝对!唔……对不起……请原谅我,原谅天吹吧……对!对了!你想知道……哈……知道什么,我全部都——”
啊。沾上白痴的眼泪了。
真恶心。
妮娜将她拥入怀中。妮娜不想自己的嫌恶被她察觉。
“人类的话就算了。其余那些么……美黎雅·潮心来的,是什么身份?”
“诶……海人马,然后是议员……这样的……但是!妮娜不可以靠近他……因为我只有妮娜了……而且海人马很危险,他也很危险……”
“哦。然后是,摇篮乡的那位兽人。听说是羽兽呢。”
“嗯!羽兽……羽毛的味道,天吹不喜欢……妮娜也不可以喜欢哦?妮娜是属于我的吧?对吧?所以——”
“啊啊,是啊。我的意思是,羽兽的具体类别。”
“嗯……不知道。对不——”
“下一个,无端城来的是谁?”
“是,是议员哦……执剑议员,粉色的、轻飘飘的家伙……还是天吹的粉色更好吧?妮娜喜欢我的发色吗?不喜欢的话我就剪掉——妮娜会吃下去吗?吃下去吧……”
才不会吃呢。
话说,粉色啊,轻飘飘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吧?执剑议员是什么倒是给我说清楚啊?
白痴。果然只是个不受宠的。情报这么模糊,该怎么魅惑其余宾客?
妮娜苦思着之后的行动,发觉身上这冷的形体正在颤动。
为让大小姐的情感不至于爆发,妮娜透过外衣,以无血的玛丽的手法抚摩大小姐的后背。
信仰路途上的前辈曾告诫她,这一手法具备催情的功能。
若成功了,将她吃掉也好。
妮娜相信,若这一肉体关系的事实成立,大小姐这白痴一定会对她死心塌地。
——在此之前。
“大小姐,与你一起来的又是谁呢?”
“不重要……不要再说这些了……它们不重要吧?我好害怕……告诉我,一定要发誓,妮娜绝对不会舍弃我……因为我只有妮娜了。”
“我不会的。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舍弃大小姐。所以——”
“嘿嘿……好幸福,幸福到要流血了……妮娜、妮娜……”
“是谁?”
“妮娜……”
“是——”
铜门向外转动。
惊醒的妮娜匆忙推动怀中的肉体。
无论是谁,以妮娜低下的身份,都不能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意图。
但——推不动。
相反,反向地、怀抱她的力气让妮娜后背的骨骼咯哒脆响。
“……为了你自己着想,离小奢远点。”
该怎么形容她呢?
哪怕聚焦现有的全部文字——无论其性质、无论其轮廓——也无一能够概括她最片面的特质。
壁上的光斑像是失语的文字,只依依描绘她的形体。
舌尖的花无法鲜红,只为保持对她一切美的缄默。这样的女人,竟然肖似天吹大小姐几分。
“不准你,靠近我的妮娜……姐姐……”
原来如此。
呵。竟然还有意外的收获。
不,完全是丰收啊。就像每一个秋季那般富裕。
妮娜已下定决心。
先收下怀中这白痴一样的家伙,再以此胁迫眼前的女人。
呵呵……
“——全部都属于我。”
什么?
“该死的,这是阴谋,不该说出来的才对——”
什么?
“停下来……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停不下来——先收下怀中的白痴,再——”
什么?
妮娜试图闭合双唇。但,她已失去对面部肌肉的掌控。
“妮娜?不……不是的……姐姐!是你在捣乱!你做了什么!”
“吵死了,衣服贴在一起也难受得不行。自己一个劲在那里哭什么啊——”
“喂,这也要怪我啊……是她为自己施加了魅惑的魔法,但遭受我的反噬。你……算了,你好好看看她。”
“哈?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呢?乖乖被我魅惑啊?那可是——”
“不是的……妮娜!告诉姐姐啊!她说错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对吧?妮娜是喜欢我的吧?因为我只有妮娜了,所以妮娜也喜欢我吧?只喜欢我——对吧、对吧!”
“——不要恶心我。要我喜欢你?真看得起自己啊。好歹有你连害虫都不如的自觉吧?”
明明是事实、尽管是事实——可是——可是——
在开口的时候,妮娜便清醒地察觉到自己的命运。
命运正紧扼她的腰肢。
骨骼进一步弯折。胃中的食物向上翻涌。
舌根处强烈的阻塞感让妮娜窒息。
她搏动的心脏仿佛落入静湖般,落入怀中深沉的冷的形体。
女孩瑟缩着,失神地呢喃。接着转变为嘶吼。
“为什么……哈哈……为什么妮娜也……为什么不喜欢天吹啊!明明我只有妮娜了,所以!妮娜也只能喜欢我——嘿嘿……不喜欢我的妮娜,已经不需要活在世上了。”
剧痛穿梭妮娜的身体。
沸腾的血液扩展皮肤触觉的边界。意识正在旋转。
当薄暮的鸥歌与血的潮骚划破她迷蒙错乱的精神。
她正消散。
消散于无影无形、无处不在的死失的虚无。
或成为女孩怀中那唯一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