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若衔水为湖，必珍石如玉

待我整理好心绪，爱丽儿适时弹响有粘液的中指。

扩散的水波摇晃宴客厅穹窿上弧形的光焰，一枚浅蓝色的音符浮游向门扇，随后，音符碎裂，迸发出深沉的潮声。

珊瑚海妖的卡西恩·潘恩应声而入，以珊瑚的臂膊推开精雕细刻的玉质门板。

几位随行的官员眼帘低垂，踏着磁轨在宴客厅外围依次侍立。

爱丽儿偎依在透亮的泡沫上，虹色的射线描画她尾上鳞片的轮廓，每一道阴影都缀饰着晶莹的光彩，慵懒蜷尾的姿态无比旖旎招摇。

在从属于人鱼的种族身前，爱丽儿并未遮掩面貌。

她弯着手腕，随意地在鳃上刮动尖长的指甲。

贝壳形的耳坠在扩散的声波中摇曳，如海浪追逐海浪时、蔚蓝妄想中水沫的疵瑕。

卡西恩双耳轻蠕，肩上橙色的珊瑚枝抖落几些粉色的粉末。

她面容憔悴，翠色的瞳有些深邃，或者说失神。

浮肿的眼袋上揩着薄薄一层金粉，微红的眼尾撒有细小的玉珠。

湖蓝色的长发被她拢在脖颈处，盘绕为螺型的发髻，朦胧的发隙中，绀色的幽光映出一尾漂亮的刺青。

弯钩钩入鱼吻，鱼尾在背脊的牵引下拍岸、激起密集的水雾。

是个人的趣味，还是种族的规范——我并不在意。

卡西恩轻吐水泡，终于郑重开口。

“公主大人，勇者大人……”

“——我说啊，卡西恩。看身上的珊瑚枝，你应该不过五百岁吧？你几位家长是谁？”

爱丽儿随意的反问令卡西恩略显困惑，但仍然忠实地作出回答。

“埃珀、英格丽与索恰，公主大人。潘恩一族的枝叶并不繁茂。”

“哦……那么，若你没有同龄人在，她们几人的家长，便是瓦洛拉喽？”

“公主大人明见。对微贱的潘恩一族竟也了如指掌，不愧是博学的鲛姬。”

“是啊、是啊……鲛姬啊……”

爱丽儿应和着卡西恩的奉承，侧颜却带着一些倦意。如受海涛纠缠的、桅樯满立的港口。也许是勃发的记忆、也许是黯淡的激情——

但，我对忽然弥漫在宴客厅内的气氛兴致乏发。

一种悠久、风干似的味道，一种面对打开的酒瓶选择轻嗅木塞而非瓶口的味道，或者说，对我十五岁的人生而言太厚重的味道——我不喜欢。很不喜欢。也绝不会喜欢。

顺带一提，我还未饮过酒，所以木塞的味道只是联想。

我抚扪着莉莉安娜的手腕，从她柔软光滑的皮肤上获取灵感。

海磁石椅椅身上的第三磁性可自行调整，若选择排斥的性质，则可避免海磁石椅碰撞，若选择吸附的性质，则可改变海磁石椅的样式。

虽然不愿承认，但我还是出现了明显的吸血症状。

精神靡顿、心生莫名的怨尤。被困缚、被吸引，好像深陷石雕的美梦。

齿印也开始腐烂，大腿的皮肤被红色的瘢痕覆盖。直至腿根。脚掌酥麻不能动弹。

血液空缺却无法填补，我心中的火向下流淌却阻塞在腰间。

思维汇集成涌流暴走的水，荡漾的声音在我脑中回旋，其边界被一次次冲刷。

作为血族增长同胞的方法，吸血的实质是注入幻想。

世间不可直视的光怪陆离的镜像一一闪现。背负十字木桩的行者。铅铸的棺中美丽的、爱的女爵。死而复生堕落的勋爵等等。

还好、还好，我胸中广阔自由的荒原能够承受幻想。沙丘在行走。行走于风的推手。

我将它们掩埋，在沙碛还未被烧为玻璃时。

爱丽儿为我唱响抚神的歌谣，我的四肢伸展，借着无光的安宁——因为我紧闭双目——重获踏实的意志。

我再次握起莉莉安娜的手腕。

她一直是我那肤浅的智慧、疲惫的勇气与迟钝的爱那取之不竭的源泉。

我想我更加依恋她。太好了。若不能依恋她才让我觉得悲哀呢。

——当然，我并不介意奢的吸血行为。及其可怕的后果。

本就是彼此情愿的结果。被吸血，获取奢的意志中疯狂的贪婪。由她将我占据。无关捕食或者狩猎。

我仍能感受到大腿处奢那猫似的尖牙的痕迹。

若再次被她吸血，我一定能够抵抗随之而来的吸血症状。

说到底，生物系的魔物对食血徒的相性本就不利，我也从未有被吸血的经验。是我太轻视奢了。

被她的美启发，却未能察觉那病态的威力。我想吻她，我的傲慢终于结果——真是，太好了。如此美妙。

这可称得上是最宝贵的体验呢。

我呼唤狮首，凝聚法蒂尔的狮身，在星期一赶到宴客厅前，咬去我的下身。

重塑远比恢复来得高效。

之后，我盖上莉莉安娜准备的毛毯。

若莉莉安娜被奢吸血的话，压根不会被吸血症状影响吧。

第一时间切除病变的思维，便可享受这最隐秘的连接。食血，很浪漫呢。

嗯……若奢真的吸血莉莉安娜的话……

那种怪异的失神感莫名再次浮现我的心底。

不要被影响，爱丽丝。

我以灵感将它压制。

毕竟是肆意的吸血行为，奢也相应受到一些惩罚。

因为征求过堂皇的同意——通过葵的CB账号——所以稍微有些过分。

莉莉安娜以根须固定奢的口腔，一圈圈缠绕，压迫她发声的器官。

唾液，混杂血丝的唾液随她的支吾声滑落脖颈，没入廉价、纺织痕迹明显的上衣，积起一滩湿渍。

作为惩罚的补偿，奢身上的蚕茧被莉莉安娜撤除。

甫一能够行动，奢便尝试化身其他形态摆脱根须。

【老金枝】的能力使得莉莉安娜的根须超越现象的意义，以“束缚住天吹奢”的形式将她缠绕。

无论化身多么异常畸形的样貌，奢都无法发声。

话说，不选择蝙蝠的形态吗？这可是吸血鬼的根源呐。

嗯，也有意识到根源形态反而无用的可能……

总之，是很过分的惩罚。

不管莉莉安娜再有良心、再拘谨，“植物白痴”这样覆盖她族群的称呼足以让她动气。

总之，无可奈何的奢只能认命地挪动海磁石椅，占据我右侧的位置。

“——小狮子，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不知沉默何久，爱丽儿试着问及我的疑惑。

玉珍珠失窃什么的，说实在的我完全没有想法。

它很珍贵。它意外失窃。

既然珍贵就好好保存啊？若对方的能力实在难以企及，便坦然接受，试着提升自己或干脆放弃它，这才是正确的应对吧？

所以。

“为什么，你会知道是瓦洛拉？”

“哦？这个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喂、卡西恩，给小狮子说明一下吧。”

“这——公主大人，恕我冒昧……但，这等秘辛，虽然不至于涉及核心，可也不该向外人……”

“哈？哪里来的外人啊（●▼●；）？小狮子可是重要的同伴……”

“不，公主大人！我的意思不是——”

“——啊。不小心忘记了……哎呀~也是呢，对不起哦♡？呵呵……作为人鱼的自觉，差不多都快被晒干了。”

“哈哈、哈哈哈……感谢公主大人的理解……”

卡西恩的憔悴终于恢复一些生色，爱丽儿却紧接着开口。

“所以，告诉她吧。我以鲛姬爱丽儿的身份，命令你告诉她。”

以不容置疑、威胁的语气。

挣扎。一瞬间的怒意。视线扫过我。如同窥探。抿唇。然后咽下口中的不甘。

眼睫下晦暗的眸光。翕动的鼻翼。珊瑚粉末洒落在她的肩头。

终于，卡西恩低声叹息，向我阖眼行礼。

探入毛毯的奢，开始抚摩我的手腕。

“珊瑚海妖……勇者大人，也许您从未接触我等，但珊瑚海妖其实是采取家长制的种族。因为陆上的偏见，我等常被视作人鱼的分支，但这实在冒犯。区区珊瑚海妖，怎能僭越上主的声名？”

“说到这个——小狮子，‘差不多快被晒干了’是海洋种族流传的俚语哦？”

“……公主大人，其实我们现在不常这么说了。”

“诶？真假？算了，继续吧~卡西恩。”

“是。所谓家长制，其实是我等与延续方式妥协的结果。我等乃珊瑚的生灵，经年累月的记忆一代代传承、积淀，若不做出区分，新生的珊瑚海妖，在少小时期，其精神便会被压垮。”

“一种可悲的负担。”

“是的。感谢您的补充，公主大人……而后，我等侍奉的智慧的人鱼为我们指明出路。将记忆修剪——再以特定的名称将其固定，由此循环。我所属的潘恩一族，便是由瓦洛拉、埃珀、英格丽、索恰与卡西恩几段记忆组成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记忆的顺序是固定的吗？”

“除非记忆的承载者意外离世。是的，顺序是固定的。勇者大人，您还有其他需要补充的吗？”

“应该，没有。”

应该是没有的。

无论如何，这生命的轮回都称得上足够浪漫。

比起那不知所谓的玉珍珠，分明将珊瑚海妖丢进水缸里保存起来，才更符合收藏的定义吧？也不容易失窃。

我胡思乱想着，卡西恩也在这暂时的松散氛围中适应新增的负担。

不过，毕竟是被爱丽儿命令才泄露珊瑚海妖一族的秘密，她并未太过纠结便恢复原来憔悴的神情。

爱丽儿再次弹响有粘液的中指。

“嗯。还好你没有试着诓骗我呢——太好了……呵呵，卡西恩，捡回一条命呢（；′⌒` ）。除此之外，小狮子，关于案件本身，你有在意的地方吗？”

“没有。”

即答。我确实没有在意的地方。

爱丽儿会意地点头，绮丽的眸子落在警惕着的奢的身上。

“眼神还是这么危险呐……奢的话，看着傻乎乎的应该没什么想法……”

“唔唔！唔唔唔！”

“哈哈——真可爱。希格妮那孩子现在不在这里，不过快回来了。那么，莉莉安娜，你呢？”

“嗯……若能获得失窃前出入房间的人员表，会很有助益吧。”

“——喂喂！卡西恩？听到了吗？把人员表准备好。”

“……是。”

应声狼狈、气息轻颤，但好歹也是美黎雅·潮心飞地伊利昂得力的城主，国际地位上已不逊于二流国家的君主，她早已备好相关的材料。

——啊。

话说回来。

卡西恩竟然没有惊讶于安多恩的缺位吗？

因上神指婚，他无需再参与勇者的旅途。

话虽如此，孔雀花陆上峡到底广阔，那场婚事也并未太张扬，卡西恩却能获悉这部分的情报……

这就意味着，讨厌青椒王国已得到五国的承认。

竟然这么顺利啊——我都觉得有些轻飘飘的了。

我的手腕上奢的掌心，与莉莉安娜的手腕上我的掌心，传递着同一份轻快的心绪。

我让身后的法蒂尔牵起莉莉安娜空出来的手掌，将它压在奢空出来的手腕上。

“诶？”

“唔唔！”

我抖落毛毯，这样，漂亮的三角形就变得稳固。太好了。

“呼呼……小狮子，人员表来了哦~呼呼……不打扰你们，不打扰~”

不知为何，爱丽儿嬉笑着向我面上吹气。

奢试图甩下莉莉安娜的手掌，我小心不让莉莉安娜的手掌被撕碎，驱使法蒂尔以狮爪将奢钳制。

嗯嗯~稳固的三角~漂亮的三角~

“——勇者大人，请恕我失礼。这边是魔法师大人需要的人员表，还请您们过目。”

宴客厅中央，一簇簇珊瑚生长、抽枝，在卡西恩的操纵下编织、缠绕，其枝密密麻麻好像合拢的手掌——若是姐姐的话，一定会这么认为。

在珊瑚的尖端，一段特殊的枝节工整密布着详细的文字。

“爱丽丝小姐……虽然我不介意，不，不如说我盼望与您一起处理这棘手的案件……但有个多余的人牵累，总有些麻烦呢……”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没关系啦~人员表吗……一起来看吧。”

“既然您这么期待着，爱丽丝小姐。”

一起迅速确认人员表上的信息后。

莉莉安娜不经意地眨眨眼。

“如果一个个找来问询，效率很低。”

“而且，会被察觉吧。不，我想一定会被察觉。”

“嗯……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才好呢——”

宴客厅的玉门猛地向内转动。

未被阻碍，因无法被感知，这已是既定的命运。

希格妮的心愿化作现实，错位的行迹、另一种可能甩下的彗尾在她的身上闪回。

星期一再次缩小体格，压紧希格妮的脖颈。

她不知为何捧着一只娇小的白鸽。

“妈妈！妈妈——哈哈！好，晃！好晃！喂！稳一点，快点，将星期一带过去！”

可爱的欢声如海贝上沙啄的纹路。

她跨坐在希格妮的肩上发号施令，如一位英勇的小将军。

“哎呀，路上耽搁了吗？正好……正好过去十五分钟呢。”

“妈妈，不是的！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星期一说，要走这边！然后，要走那边！她一直不听星期一的……星期一讨厌她！”

“呜呜……要被吃掉了一定会被吃掉的请吃得快一些——主人！快救我——”

“星期一，不要坏女人的肉！不好吃！”

“诶？不好吃吗？太好了……还好不好吃呢请不要吃掉我拜托拜托……呕……求求……”

反正不会当真将她吃了，我并不在意星期一与希格妮故作主从的游戏。

虽然星期一认为，是希格妮不愿听她的指挥才使得绕了远路，但这不过是希格妮的诡计。

引诱星期一将她欺辱，从而实现精神的满足。真是变态的愿望呢。

看在你掩面窃笑活泼的小动作上，我决定原谅你。嗯。再没有别的理由了……

星期一伸长根须，踏着法蒂尔的背脊，最后攀上我的肩膀，任性地缠绕脖颈。

莉莉安娜的身长不足以与我平齐，星期一只能勉强分出根须挂住她的耳垂。

“幸福……”

“哎呀，你知道幸福的含义吗？”

“星期一，不知道！”

“呵……不错的觉悟。手上的鸽子，是哪里捡来的？”

“路上！它，飞！一直，飞得很高！星期一不喜欢……但它不飞，星期一就喜欢。”

“这样啊。”

莉莉安娜端详着白鸽的面相，向我轻轻点头。

它并不啁啾，探出圆滑的喙恬然整理着翅上杂生的羽毛。

“唔唔唔——”

奢凶狠地呻吟起来。

“哼哼~”

“唔唔唔唔唔——”

“嗯？星期一听不懂~”

“唔唔——唔唔唔！唔唔——”

“听不懂~不知道~星期一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意味不明，但我直觉地认为两人达成了真正有效的沟通。

星期一神气地炫耀着自己的位置，奢则心气混乱、显得格外恼火。

而且，因奢的发声器官受到妨碍，星期一也不会被坏单词污染，实在皆大欢喜。

话说回来。

“——勇者大人。”

是啊，还有玉珍珠失窃这么一回事来着。

“虽然是有人员表……但没有合适的处理方法呢。”

“全部，吃掉！”

“不可以哦。”

“但是！星期一想，吃……”

“嘶——果然还是要吃啊……哈哈、哈哈哈……呕……会吃掉我吗……吃掉我……嘿嘿……”

“——不可以。希格妮，现在还请稍微冷静一些。”

“啊啊、不愧是莉莉安娜姐姐，真是威严呢……身体现在有些糟糕。”

“……爱丽丝小姐，你怎么想？”

“诶？”

我享受着缭绕在身旁的气氛。

玉珍珠什么的，怎么样都好吧？

我。莉莉安娜。星期一。

爱丽儿。奢。希格妮。

还有最不解风情的，憔悴的卡西恩。

对珊瑚略带腥涩的气味，我似乎已经感到厌烦了。

——你想怎么做都没关系哦。

爱丽儿向我传达这样的信息。

是啊。无论我想怎么做，都没关系。

“——嗯。那就自由行动好了。三天后，再在这里汇合。”

这便是我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