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无雨愁

不愧是王国的学都，小学院城，其繁华远非荒原旁的白狮子城可比的。

安妮在好几家旅馆中挑选，好不容易在夜半前入住了一间能够负担的房间。

单间、无配餐、公用卫浴，但因为是由旅馆的阁楼改建来的，她只需要与对房的人共用相同的设施。

相应的，她也需要忍受倾斜墙体带来的逼压感与灌进天窗的风声，但对曾经尾巷的头目而言，还远远算不上磨难。

安妮认为自己很好地继承了母亲俭省的美德，她将几块风干的杂粮卷饼划分不同的份额，这将是她这些天的口粮。

同时，她尽可能地压缩晚早餐的间隔，在晚时用餐，保证延续的饱腹感能够覆盖完整的上午。

混着白水，她在口腔中将粗糙的谷物化开，然后咽进肚中。

从清淡的调味获得的单调体验，足以让她满足。

作为人类与精灵的混血，又经历过自暴自弃吃树枝生活的安妮，只要能供应日常活动的需求，便无所谓了。

简单快速地用完了晚餐后，她躺在柔软的床垫上，将被褥抖平，盖住半个身子。

行囊的背带缠在腕部，从中获得的踏实感让她得以拂去落在眼睑上的星芒，悠然地睡去了。

第二天，洗漱的水声将她唤醒。

明媚的天光照映在她的脸上，脸颊暖呼呼的，鼻腔因为封闭环境的憋闷而有些发痛。

意识的滞留感让安妮恍惚，本能地想要触碰床头柜上醒神用的香膏，却只摸到了行囊表面的尼龙。

因为过使用与暖热的照射而有些蓬松的编织痕迹，从她的指肚传及心腹，让安妮完全清醒过来。

陌生的墙体反射着软绵绵的茸光，窄小的环境让安妮不能完全伸展开，只能弯着腰更换衣物。

安妮是搭着商队的顺风车来到小学院城的。

转卖私用魔法工艺的商队雇佣了在王国活动的团体，游行石巨人，护送它们从邻国奥尔夫加多帝国来，途经黄尖麦城、白狮子城、小学院城、酒酿城直抵王都，紫葡萄城。

因为酒酿城与紫葡萄城涉及货物的内部价格和产业形势，所以她在小学院城就被放下了。

安妮能够理解它们，对此并无怨言。

作为王国有名的学都，虽然三年前不幸遭遇了一场所谓的“绿色暴动”，直接导致了一所学院的没落，但小学院城依旧是学术氛围浓厚的富庶之城。

而且，这里也是现任勇者的故乡。

三年前那场异常的勇者选拔，让勇者的正当性饱受质疑。

作为发生绿色暴动的那所学院出来的人，她在勇者选拔的几个月前转校过来，那时候才不过十二岁而已，正好是勇者选拔年龄的下限，很难不让人怀疑她其实是魔族的间谍。

偏偏圣剑认准了她，甚至在五国的代表与无端城的议员面前开口，用它圣剑的威严驳斥了所有质疑，并且要求尽可能快速地进行勇者的加冕。

无法，议员只能在无端城举行了盛大的典仪庆祝勇者的诞生，并许诺它们会监督其活动的内容，确保她行践勇者的正义。

勇者爱丽丝的过去，贫乏无趣到荒谬，就连游吟诗人之间传颂的歌谣，也比往届勇者单一许多，大多只是赞扬她蒙受圣剑的宠爱。

甚至小学院城也因祸得福，进行类似于“勇者故乡”的营销，发了一笔横财。

当然，事实证明将重任委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总是要辜负期待的。

勇者爱丽丝极其随意，三年过去甚至未能建下一缕功业。

就连已知的同伴也只有两人。

其中一人，乃是在加冕仪式上天上天教会安排的名为安多恩的神选骑士。

历代勇者身边都会有五国或是天上天教会或是冒险者公会安插的内应，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不足为奇。

还有一人，则同样来自小学院城。

与她有关的信息，虽然比勇者爱丽丝详细一些，但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说勇者爱丽丝是凭空出现在中大陆的，这名同伴的过去便证明了她只是太过平凡的一介人类。

绿色暴动的幸存者，玛拉格王国二等贵族之女，从未表现出任何值得称道的天赋——

好运的莉莉安娜，大家私底下是这么称呼她的。

或者所谓“勇者的女人”，意思相差不多。

当然，安妮还不至于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心怀恶意。

毕竟勇者爱丽丝也并未像曾经道德败坏的那几位勇者一般，成为中大陆的祸害。

比如诸位勇者的血脉中最广泛的“安德罗尼”的一支，就是荒年勇者因塞尔·安德罗尼滥交产生的结果。

——以上，是安妮翻看旅馆浴室前的杂志时获知的信息。

评论家，美黎雅·潮心的海灵，库尔提乌斯·马尔门厄尔所著，其优美的文字让安妮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在她身前的浴室从里面被打开了。

“……让开啊。”

擦拭着头发的女人，用带着潮湿水气的手轻轻地推了推安妮。

肩膀处因为沾上水而贴紧皮肤，衣物的粘连感让安妮觉得有些不舒服。

“呵……脸上留着这么大的伤疤，吓唬谁呢？”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有很温和的姐姐的气质，并不适合她挑衅的话。

“啊，不小心看进去了，对不起。”

听说大城市对脸上有伤痕的人会更严格，安妮也不是能够得到宽待的冒险者，为了攒路费，还是退让一步更好。

更何况，眼前的女人应该就是这些天要共用卫浴的人了。

还好是个人类呢。

安妮并没有太多与非人种族接触的经验，要是不小心触犯了对方的禁忌，会很麻烦。

女人看着安妮手上的杂志，忽然停了下来。

“啧……你啊，不会是这家伙的粉丝吧？”

她很贵气地用食指中指敲打着杂志的内页，将毛巾搭在肩膀上，叉着腰将安妮堵住。

安妮看了一眼杂志，被女人用眯起的目光危险地盯着的，是那位莉莉安娜用魔法记录下来的特写画面。

莉莉安娜——她怎么了吗？

“不是。因为我在等你洗漱，所以随便找了一本杂志，刚好看到这一页而已。”

“哦……好吧，姑且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女人厌恶地吐了吐舌头，伸手想要把内页撕下，但最后还是克制下来了。

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活动了一下手腕便向自己的房间走过去。

“……提醒你一句，那家伙在学校里，可不像现在这样爱出风头。阴沉、矮短，而且心智也很不成熟……该死的家伙……”

敲打墙面的闷响让安妮的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墙面构成的夹角投射下不明的阴影，让安妮莫名回忆起——白狮子城的尾巷。

“那一位”曾给她的头皮留下的拉扯痛重新浮现，安妮咬着指甲平复下来。

她需要好好的清醒一下了。

看着女人回到房间，安妮这才打开浴室。

水雾氤氲，她擦了一把镜子，好容易才从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精灵的五官都很纤细、而且灵巧，而她那位王国叛徒的父亲给她留下了一部分粗犷的特质，比如她的颧骨有些低，笑起来会很僵硬。

加上脸上的伤疤，经常有人觉得她很可怕。

她将从白狮子城带来的毛巾浸水，然后拧干，擦洗脸上的污垢。

毛孔舒展的感觉让她觉得爽快，不愉快的记忆也随之被冲淡了。

不用在母亲的祷告声中醒来，还真是久违的体验。

真正重回母亲的怀抱后发现自己无法适应原来的生活，或是发现母亲不像安妮需要母亲一样需要自己，哪一个更让安妮难受呢？

她无法给出答案。

安妮用手指蘸上洁口的盐巴，清洗着牙垢。

漱口之后，再用牙线划拉牙缝，一瞬间的松张感很快因为牙齿的磨合恢复过来。

不要再怀念了，安妮。

你已经不属于白狮子城，接受事实吧。

捧着水拍打颈项，反正衣物也被那女人按湿了，正好也清洗了，干脆再换一身。

安妮准备了很多身看起来精明能干的装扮。

临时工看重的还是眼缘，安妮在这方面有充足的知识储备。

疤痕因为沾水而有些发痒，顺着痕迹的走向划过，安妮叹了口气。

她当然有些后悔，陌生的环境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好像安妮是小学院城的异类，随时会被驱赶。

如果，如果她无法支付旅馆的费用该怎么办？

会被赶出去吗？还是露宿街头？

有这么多学院的话，夜晚应该会很安全吧……

安妮变得不自信了。

但是，她无法回头。

趋利的商人很少会主动前往白狮子城，换句话说，她手中的单程票已经在来时花费掉了。

得过且过吧——

安妮回到房间，脱下鞋子。

脚底沾上的水液在打蜡过的地板上留下透明的脚印。

行囊中的物品被一一摆在床垫旁，模仿白狮子城房间的布局。

不好的习惯啊，安妮。

好想就这么睡下，一睡不起。

好想将路费都花费掉，享受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好想——好想死在那个六月十二日的午后。

安妮照着脸打了自己一巴掌，冷静下来。

不要小看自己，安妮。

你一定要，顽强地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