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志得忆满

农妇艾米解下避风的外衣，轻轻抖了抖，随后将之悬挂在门板背侧的钉钩上。

外衣的版型简洁流畅，质地柔软，一层短绒毛因风压而向着一侧弯压，闪烁着有光泽的白色。

她满意而庆幸地轻拍胸膛，感受着屋内逐渐洁净的空气，走向屋后的院落。

从裸露的地基看来，院落本是宽敞气派的。

土地的裂隙顶出地下盘结的根须，两侧堆积着风干的泥浆与倾颓的墙垣，深浅不一的坑洼因斜向的阴影而错杂混乱、难以辨别。

远处的院门偶尔发出轻微而痛苦的吱呀声，好像病床旁摇动的轮椅，朝向这被铭记、暴露在天空下的伤口。

可怕的力涌出地面，撕裂这褐色的皮肤。

龙骨挣断林海的桎梏，披挂迟暮那流转的云霞。

啸叫无比高昂，却又低低地沉落下来，持续地回荡，夹杂野兽的嘶吼与人类的惊声。

骨龙扑动翅膀，席卷而前的暴风震撼大地。颤动只是颤动。

地下的灯炬碰撞出清脆的金属声，烛火将众人的倒影刻入洞壁。

她跌坐在地，耳中嗡鸣。

盛着滚烫烛油的容器被慌乱的人群掀翻，泼洒在艾米的右小臂上。

虽然伤口现已恢复——她已再次投入针线的活计中——但醒目的嫣红每一次闪现，都固化了她的记忆。

一场非人的灾难摧毁了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

村中老迈智慧的地卜师预言了龙骨的异动。

从他有痰液的喉道中溢出的声气，既有些阻滞，而且迟钝。

祂行走。行至骨殖盘踞之地。从遥远橡树心间的疮口。

怒意燃烧。热意、烟尘，一小撮的妄想。火正被风助长。

祂将来到。祂将。来到。祂。将来到——

深红色的裂隙野蛮地布满他的眼珠。

地卜师曾被愤怒意旨追杀，同为被王国轻看、驱赶的民众，他得到了村人的救助。

村落并不受城政府管辖，除清点核算纺织物产需额的所谓国民代表外，这里少有外人出入。

听说临靠的第一棘之城发生了耸人听闻的暗杀事件，不过受邀造访的勇者帅气利落地处置了事件主谋，真不愧是勇者呐。

怀抱着朴素的是非观念，加之地卜师的预言，村人们躲逃地下，好歹是有惊无险地回避灾难、苟且下来。

一种冷酷、悲哀的猜想在村人中悄然蔓延。

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其确切的国寿难以考证。

也许十千年那样长久，也许仅仅横渡数百年的景光。

拍落在孔雀花陆上峡岸上的声息，带着退潮时的腥气与水涩。

带走沙上的足印般，让村落中的老人阖上双眸，它们存世的痕迹随着贴合的眼皮而封闭。

这并不值得眷恋、值得感伤的王国啊——这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啊——

终于。终于走向尽头。

消息灵通的村人奔走相告，一位王子——话说村人从未听起这一身份，皆是在重建村落之余露出狐疑打趣的神情——将继承王位，成为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国王。

不。按照现在的情况，应该称其为讨厌青椒王国吧。

不知何时张贴在村口的告示向村人说明了其中的详细。

王国易主，新王更改旧制。

除沿用原来的地名、相应的地方职能外，新王加冕后，将举国推行全新的制度。

艾米心中叹息，眺望弭耳俯伏的龙骨的轮廓。

她并不太有文化。她与其余村人相同，以纺织为生。她能够微妙地察觉到“讨厌青椒王国”这一国名敷衍好笑。

最先传达公告的铁匠加雷斯嗤之以鼻，次日便离奇消失。

工匠锤随意地倒在地上，一旁排列着划有墨线的锻材。

务实的加雷斯失踪了。之后是懒汉卓德。蚕农杰琦。一个、紧接着。又一个。

可怕的氛围拖缓了重建工作的进程，村人间相互猜疑，借着窗眼窥探，狡黠浑浊的目光在主路上流淌。

而年老力衰的地卜师横死家中，更加剧了紧迫的情势。

艾米与几位伙伴不愿相信村落隐藏着罪犯，便决定在一间院落汇合，交换彼此的情报。

当然，它们也需要相互扶持，以维持日常的开销。

艾米将手平举额前，在泥地中寻找落脚，好容易来到院落中心。

往日聚集的木工桌旁，几张躺椅各盖有一张毛毯，碰着已有些毛糙。

她古怪地将毛毯攥起，而后观察一旁立起的细枝。

细枝外均匀地刻着一圈符号。一座简易的日晷。变形的倒影并不准确地向艾米提醒时间。

伙伴们还未赶到吗——不、等，等等……

艾米惊恐地掀起毛毯的边角。

不是的……虽干结成粉末，但它肯定——肯定——

躺椅的表面遍布血渍。

她向后退步，松散的砂石没过低矮的鞋帮。像是搔挠内层的皮肤。

天光迷眩，她臃肿、被妨碍的思维烧灼艾米的神经。她别扭机械地拖行身体。向后——

重击带来的震撼从脑后扩张。

湿黏的剥落感。

一瞬间。

将她——

*******

大卫搬运着昏沉的农妇，将她与其余被掳掠的村人一同抛进车厢。

同伴们匆促地来往，相互推搡，偶有争吵斗殴的响声。

在这临时的团体中，作为底层的搬运人员，大卫理智地避免可能的争端。

与所有的年轻人相同，他外向、健壮，而且野心勃勃，却缺少匹配的才能和必要的助力。

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不，讨厌青椒王国，从来不是一个能够实现梦想的国家。过去不能，未来也不能。

凭借积累的人脉，团体的真正领袖，前大公埃尔弗向它们透露了新王的情报。

一位舞会的残渣。伏尔松格们迫害的对象。这位希格蒙德，他必将严惩曾经的掌权者。

对大卫而言，原来的大公制度无疑是有利的。

大公们相互掣肘、相互配合，从它们的指缝中流出的利益易于啜饮，而且甘甜如蜜。

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吸引着流亡中大陆的人类，大卫向往已久的愤怒意旨便是其中翘楚组成的精英团体。

可他碌碌无为，也无法通过考核，只能在艳羡中哀叹愤怒意旨的落幕。

传言愤怒意旨的颓弱与一位大公脱不开干系，但大卫无从获悉。

总之，作为原冒险者公会灰色领域的冒险者，他自荐加入这一松散的团体，合力绑架一座偏村中的老少村人。

第一棘之城外避世的村落，猫默村，不知为何得到埃尔弗的重视。

他提供了丰厚且不容拒绝的报酬，算上大卫在内，这次行动共有数十名同犯。

它们精心策划，利用灾后重建的繁忙期，鬼祟隐秘地绑走一位又一位村人。

喂入村人口中的药物足以让它们安睡到行动的末期，但那不是大卫能够管顾的。

他与几位相熟的同伴团坐在荫下，拂过林海的秋风裹挟着夏季的余热，一种饱足的幻想缭绕在几人的脑顶。

它们流汗。它们无言地对视着。目光闪烁。

“你们，随他走吗？”

大卫转向正在加固的马车，随意地开口道。

“呼……算了吧。那家伙根本不可靠。”

扎克兄弟中年长的那个吐出烟圈，轻飘飘地回答。

“不。大公都不可靠。”

年幼的那个补充道。

“大公都不可靠！说得真好……又有什么办法呢？把好做的事情做了，剩下的，就交给不怕死的吧。”

“还有那些不想活的。”

洛林失声嗤笑。宽阔的眼窝让她的视线有些难以捉摸。

“就交给不怕死的和不想活的吧！哈哈……”

灰白色的烟圈在大卫眼前游荡。

气味有些刺鼻。

烟草的品质不好，王国流通的低档货。

挑人。大卫就很喜欢。他认为其中混合了有成瘾性的杂草。

他向扎克兄弟借了火，咬着烟嘴，用唾液湿润包裹的报纸。

“你呢，大卫。”

“我？呼……谁知道。”

“哈哈，谁知道？这不像你。”

“是啊。做完这一票，我们就分开了。最好再也不见。所以说说吧，告诉我们，你的想法。”

“说吧，大卫。”

“让我听听。”

声音盘旋着上升。

谷壳的味道随他翻动的舌滚过喉道。胃中异常的暖意让大卫疲惫地动了动身子，倚靠树干。

他一一在同伴的脸上停留。他不眨眼。

“我会走的。”

“哦……好吧、好吧。”

“呵、呵呵……也是呢。大卫的话——”

“我怕死。也还想好好活着。”

“我们都一样。这里的人——”

“都一样。”

“但我们的观点不同——咳、咳咳……该死的，谁买的报纸？墨水的气味真是坏透了……”

大卫气恨地接过扎克兄弟递来的报纸，阅读被揉皱的文字。

战争。哪里都在发生。

它们打过，打过也就罢了。从来没有解决。

还有一些异象。孔雀花陆上峡这样偏僻落后的地方，也难以安稳呐。

逃亡的七十七名死囚——呵。

“……我看过那个女人的手臂。手臂上有烧伤的痕迹。我可不会碰她。”

洛林若有所思。洛林喋喋不休。

“又来了。哪里有这样的规矩啊？”

“嘿，放尊重些，我的故乡可——”

“得了吧！大卫，你看看她！说些什么……趁着我们还在这里。”

“哦，果然呐，你的话一定能理解我……我啊，呼……我不想再吸这样的烟草了。还有墨水。瞧瞧我的嘴唇。”

“哈哈，了不起的志气。也好，大卫。也好。你还年轻，还有退路……”

“你去吧！最好不要回来了。”

“哎呦，我可不想再和你们混在一起。”

“哈哈，大卫……”

大卫再也不想和它们混在一起了。

它们对此心知肚明。

它们坦然地向大卫挥手。

走吧。去背叛。用背叛获取利益。走吧。

大卫用力捻灭手中的卷烟。

*******

前大公埃尔弗·伏尔松格清点着桌上的筹码，呼唤隐入帷帐的侍从。

埃尔弗并不急于向新王献上忠诚。

为秘密引渡这位侍从，他长时间出使玛拉格王国。

奥尔夫加多帝国的沦陷使得周边相邻的国家放下成见，避免在无端城议员到来前另起争端。

玛拉格王国那位雷厉风行肃清贵族的王，血骨的阿尔特弥斯，看重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即，未来的讨厌青椒王国——的新王。

她委派自己的血亲，摄政爵朱庇特·圣·威尔夫出席新王的加冕仪式。

作为勇者的出身国，如今的玛拉格王国于孔雀花陆上峡如日中天。

埃尔弗暂居紫葡萄城，本该置身事外的他，却也经历了笼罩孔雀花陆上峡的异象。

流云飞转，天光乍现，天际的霞光划破昏黑的夜晚。

倾盖中大陆的意象的天穹被撕碎，闪烁的星体在广阔的帏幕上绵延。

啊啊，这让他心惊胆战的意象，完全就是神迹啊——

玛拉格王国推崇天上天教会的信仰。

埃尔弗不日便成功获悉，原来那“被提前的一日”确为神迹。

希格蒙德乃是上神择选的君王。他将统治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

好吧，他将统治所谓的讨厌青椒王国。

哪怕抓阄抽签，也不至于选中如此荒谬的国名吧——

埃尔弗第二次感受到震撼。然后是羞耻。

不过，若真正得到教会的庇护，什么讨厌青椒啊，让埃尔弗当场叛离人类的身份也无所谓。

侍从蠢笨，慢吞吞挪移到埃尔弗身后。

她持续喘气，发出粗鲁的气声。

眼前不正是叛离人类的结果么？

埃尔弗满意地颔首，被刻意掩埋的记忆在他的脑中回闪。

愚蠢的马菲·伏尔松格博得希吉尔·伏尔松格的宠爱。

本该适时将血脉改良实验推上明面的埃尔弗被马菲架空。

所幸希吉尔另有私心，暗中指派埃尔弗搜寻一位侏儒。

希奥尔迪丝。一位永远在做梦的少年。

具体的过程虽已忘却，但无论如何，埃尔弗捕获了这位希奥尔迪丝与她的女仆。

希吉尔满意地领走了希奥尔迪丝——两人可笑地以为交换身份能够不被察觉，显然低估了希吉尔的眼力。

这位女仆则作为嘉赏，任由埃尔弗处置。

强烈的冲动驱使埃尔弗将她用于改良的实验。

混合的马利根大猫的血脉，赋予她灵体化的能力。

意识到女仆的才能，埃尔弗欣然摧毁她的精神。

她是埃尔弗多年才智的精髓。是暗夜中无形的杀手。

埃尔弗相信，她能够匹敌玛拉格王国曾经的英雄。

可一次情报泄露的任务让她被摇篮乡俘虏。

鉴于她的恶行，她与其余七十六名死囚一起，押送无端城接受审判。

巧合的是，不知为何押送的队伍遭受未知人马的袭击，死囚们成功出逃。

遵照埃尔弗曾经种下的暗示，她躲藏玛拉格王国等候埃尔弗的接应。

在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她无人能敌。

埃尔弗将与希格蒙德谈判，取得曾经希吉尔的地位。

当然，他无意冲突教会的决意。她是备用的策略本身。她是埃尔弗的底牌。

第一棘之城外的猫默村，各位村人乃是埃尔弗在找寻希奥尔迪丝之余，收集的才能者。

可以说，它们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王国的高级人才。

以此为筹码，在谈判中取得优势。

埃尔弗相信自己的口才，更何况还有侍从这一倚仗。

他自信地攥拳，横于胸口。

“——将那些实施绑架的家伙都处理掉。一个不剩。不能让任何人察觉我们的行动。”

久违的掌控感让埃尔弗雀跃欢欣。

他一定、一定——会比希吉尔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