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传说新编

砖石迸裂的轰鸣撕裂白狮子城上空的宁静。

伤痕正在不断增长。

但还不够。

我坐在屋檐上，架着腿，以手肘撑住膝盖，托起下巴。

我正评判地评判爱丽丝的能力。

从攻击模式看来，爱丽丝招式的手法极为粗糙，而且单一。

用兽爪卷起罡风，锐利强韧的风刃肆虐开来，像是在片白鱼，烟尘中解体的建筑正在盘旋回转。

或用后足推动身体，灵敏地跃动，从她矫健四体中倾泻而出的力量轻易地掀起一整块地皮，在青石板地上留下大片深色的瘢痕。

很低效，几乎错开重要的灾难。

而且缺乏美感。

分明合格的A级别冒险者活用力量，摧毁白狮子城这等边陲小城如汤沃雪。

白狮子城并不广阔，照她这胡乱的兽心，只怕要拖到晚里才能将它完全摧毁。

让白狮子城残留些完整的区域也有好处吧……

安慰着自己，我拍平裙摆，从屋顶上跳下。

被碾碎的排水系统，让扭曲的街道积满废水。

我有些嫌弃地甩去鞋子上沾着的水液，并用魔力隔绝。

脚步声也变得湿漉漉的，啪嗒啪嗒。

适应之后，我从收纳胃袋中取出扩音器。

说是扩音器，造型上来说，怎么看都只是精致的海螺而已。

表面的颗粒感摸起来相当明显，中间螺旋的壳纹变化得很是均匀。

空腔上的蜡质带来滞顿的舒适触感，几乎是你能想象的，一只漂亮的海螺。

迷宫第二层的巡逻队伍，所谓“爱乐之唱诗班”，其班长，直属于加百列先生的人鱼鲛姬爱丽儿小姐，是我第一位的友人。

她赠给我的宝物，便是这只海螺。

据说是世上唯一能够收集人鱼眼泪的容器，不过鲛姬爱丽儿小姐一般拿来盛酒。

因严格来说海螺归属于道具，所以其品级是珍异级。

滥用级，稀少级，罕见级，传记级，珍异级，璀璨级——道具的品级划分可以简单与装备对应。

它的一大用处便是能够放大声音。

我用【人体炼成】的魔法为自己做了一副耳罩。

“喂、喂喂——听得到吗？或者，你们有在听吗？”

被海螺放大的声音因耳罩的隔离而有些失真。

“还听得到的人就好好听吧——毕竟，你们总得替那些听不到的人活下去，不是吗？啊，当然，概率很小就是了。”

根据白狮子迷宫的等级来看，白狮子城明面上是不会出现A级别以上的冒险者或是同等存在的。

冒险者公会也因为总部的调令处于半停摆状态，无法第一时间构建防线。

天上天教会分教会的安戈洛神甫等级倒还算凑合，但也远未达到爱丽丝如今的水准。

三等贵族奎斯齐家与它的卫兵更是无法指望。

说到底，白狮子城是何能耐、有何底力，我再清楚不过。

“我呢，要在这里给大家带来一个坏消息。觉得冲击过大，无法接受的话，也可以马上撞到爪子上了结。”

我踢开想要通过抓住我脚踝获得“还活着”的实感的人。

“好好感谢这温柔的世界吧，白狮子城的大家！要知道你们正在遭受的灾难，可谓是白狮子城的传说显灵啊！”

我顿了顿。

“孩子们的睡前童话、大人们的骄傲——故事的开始，在遥远的万年前，声势浩大的魔王军在狮子野肆虐……是这么起头的吗？大家，有好好听讲吗？”

我用指节敲了敲螺身。

腔体让声响分化出有趣的层次感。

虽然还是很闹耳朵，但很快也只剩余韵。类似动物的鼻息。

爱丽丝显然也被我的声音吸引，白狮子城中爆发的闷响频率相应减少，像是一次吃两片薯片而非三片。

“啊、那无与伦比的君王，集结在它旗帜下的铁蹄，催动烽火卷过荒原——那时候的白狮子城，还只是游牧民族聚集在一起结成的部落，很快便在兵戈下溃败……”

因干扰的人太多，即便随着海螺而震颤的心弦涣散了它们的神智，或使它们昏迷，还是有人从断壁残垣中长出来，试着围在我的身旁。

好像流萤赴火。好像火势因风壮大。

我让神前骑士将我举在肩膀上，替我开路。

“于是，那卓伟的猎人站了出来！‘狩鹿人’，我们这么敬称她；无畏的马蒂尼·索兰，我们这么传颂她——她只身一人果敢、勇毅地游击着魔王的爪牙，甚至阻碍了魔王军的北进，比之勇者也丝毫不差！”

神前骑士不可阻挠的脚步，哪怕猎人再世也无能为力。

它举着我来到城中央。

喷泉的石雕被爱丽丝拍成齑粉，喷水口中汩汩流出的泉源，像是生命的脉络，在废墟的狭缝中流淌。

“那么，另一位主角呢？我们白狮子城的象征！那匹鬃毛如大理石般洁白顺滑、也如大理石般威风坚硬的白狮子呢？支撑着马蒂尼·索兰的友伴，她最坚强的后盾，作为原荒原的霸主，自然也流传了下来！”

我从神前骑士肩膀上落下，耐心等待着爱丽丝发现声源，朝我这边横冲直撞，肆虐而来。

我看向城主府的方向。

艾略特·奎斯齐，你还真是坐得住呢……

卫兵竭力构筑的防线早已被摧毁，即便如此，城主府依旧毫无动静。

“啊、它们可贵友谊的发端，还需要我再复述吗！猎人与猎物、荒原的霸主与荒原的掠夺者，面对大敌当前的魔王军，和解的两人将往日的竞争化作动力，好对手、好伙伴、我值得信赖的另一半啊——”

——爱丽丝从空中扑下。

巨大身躯裹挟着呼啸风声，在废墟上倾轧，烟尘碎砾倒反冲天，将她完全笼罩。

就在翻涌的尘埃中，响亮清澈的嘶吼声骤然响起，声势有如实质，将漫天烟尘击散。

野兽终于登上舞台。

“看吧！这被玷污的血脉、这可悲可泣传说背后不洁的泉源！她来了！这流淌着黄金血的狮子，万年之前被掩埋的灾厄，在今日结出苦果！浮华的白狮子城、不实的白狮子城、你们骄傲的白狮子城，做好准备面对你们的大善与你们的大恶了吗！”

话是这么说，白狮子城早已被摧残得支离破碎就是了。

我打了个哈欠。

心中确实有一些对伟人的愧疚。

经典的传说结构催生出的精神纽带，其实相当脆弱。

爱丽丝向我龇牙，前爪反复刨拉着身前的土地，刚劲有力的尾巴没有目的地四下鞭打。

“没关系……没关系的！因为我在这里。我不会让这头怪物肆虐——白狮子城啊，你是绝不可在此断绝的辉煌文明的见证！你们，都看好了！哪怕风势呼来的碎石将你们的眼睛打碎，也要紧紧看好了！替前人、替友人、替你们一时退却而从未弃你们而去的勇气！好，骑士，为我击溃她！”

我呼出气腔中积攒的空气，将海螺收回胃袋。

将【人体炼成】的魔法解除，清晰没有阻隔的声音让我的耳蜗发痒。

我并不擅长煽动别人。

王宫时我可怜的境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呢，白狮子城的居民别无选择。

还真是能干呢，爱丽丝，等将你打回原型再好好奖励你吧。

神前骑士凝聚出金色骑枪，向爱丽丝挺枪而去。

虽未驾驭马驹，气势却分毫不让，有若一位搏击巨人的骑士。

不，其实是斗兽竞技吗？

我用碎石垒了张还算像样的椅子，用魔法隔绝灰尘，挪动下身以舒适的角度坐下。

我拿出纸笔，压在腿上写字。

我要写一封知会朱庇特的信。

既然黄金血一物王宫的贵族也曾知悉，那么，它们一定不会坐视白狮子城的遭遇不顾。

它们遣人来调查也没关系。

但必须待我将艾略特·奎斯齐的秘密发掘，再来碍事。

顺带的，我还向朱庇特透露，厌弃之林深处有一座能够产出“大地的记忆”的迷宫。

虽然为达蒙特那家伙安的是造反的罪，但能带来巨大利益的“大地的记忆”断供的话，很难保证贵族们能够安分。

正好趁着冒险者公会内情复杂，将迷宫推入贵族的视野。

具体的安排看朱庇特那边的情况。

写好信，我收起信纸。

果然没有手机，联系着很不方便呢。

向莉奥拉小姐询问能否将手机分发给与教会无关的人，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我准备给朱庇特也带去一支。

白狮子城一定建立了转移魔法的基点，不过定曾经过王宫魔法师的加密。处理起来很麻烦，不能指望。

正好天上天教会的人要来，让它们帮忙转交吧。

我抬起头，神前骑士已经将爱丽丝制伏。

金黄色的血液在地上流淌，像是山麓的斜阳。

腹部被完全剖开，神前骑士将爱丽丝的肠胃一垒垒拉扯出来，在体外拧断。

四肢关节全被扭转，让爱丽丝整个看起来像是不按照指示错误拼接的玩具，只低声地呼出喘息。

睛目的神采正在缓慢流失。她已不再反抗了。

我抬手让神前骑士罢手。

不愧是天上天教会足以犁耕国土的武力，哪怕不结成骑士卫队，也少有人可以匹敌。

说到底只是个二流势力，先前还能靠着我舅舅的等级晋升一流，现在吃着他的遗产，区区爱丽丝都难以拿捏。

我看向四周。

不愿相信在白狮子城恣虐的狮子这么轻易被降伏的人，发现如我所言这正是流淌着黄金血的白狮子不洁后裔的人，庆幸劫后余生又因为难以脱离白狮子城生活而无望的人……

很多人，还有几个我眼熟的人。

安戈洛神甫与她身旁夏洛的女儿，教会的嬷嬷助祭，替爱丽丝办理假证的人等等，甚至还有我仍是人类时有过几面交情的人。

我将爱丽丝有我身长那般大小的脑袋割下。

不过枭首而已，以她的体质数值接回去就好。

“欢呼吧！白狮子城的大家，灾厄已被我了结。”

我将狮首置于身旁。

白狮子城无比死寂，好像一盒需要上发条的八音盒。

“欢呼吧。”

我转动第一圈。

“为我欢呼。”

然后是第二圈。

“我是你们的救世主——”

我露出可惜的表情。

——果然还是威吓更有效呢。

享受着并不整齐、甚至有些凄厉的交响，我衷心为白狮子城的大家跨过灾难而欣喜。

这才是我怀念的故乡，我美丽的白狮子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