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迷宫的先行者们（2）

金妮是个好女孩.

她有勇气直面困难，她有耐性接受砥砺，她对玛拉格忠一不二。

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她谋一个好职位吧——与这封信笺随上的金币让金妮顺利地进入了四季花卫队下属芽苞部队，后来被调配到牧场看管猪猡。

她对此并无怨言，她的出身几乎决定了进路。其实，她还挺享受这一份工作的。

母亲夸大了她的品德，金妮并没有勇气也没有耐性，不过，这只让她过得轻松快乐。

身边都是一类人。

牧场是许多卫兵心水的就职处——这里清闲无事，而且可以赚很多私财。

除了气味有些难受，不过习惯了也就还好。

被赶到牧场的猪猡只有少部分是不可以碰的，大多可以随意处置。

它们在牧场里赌钱，反正今天赢来的明天就会交出去，所以大家并不怨恨对方。

它们一起敲打猪猡，从猪猡身上攫取难能可贵的优越感，玩腻了就处理掉。

达蒙特先生鼓励驻兵用残酷的方式对待它们，这样，他才好向贵族索要更多的流民和金币。

总之，这里是个好地方。

她感激母亲在战场上的牺牲，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会这么轻飘飘地结束。

金妮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但她很清楚它们的行为是朴素的不仁，但是，那又如何呢？

难道、难道会有一场天火惩罚它们吗？

她的嗤笑化作可悲的事实，火焰轻而易举地击溃她的心理防线，更不用说，还有猪猡身上迸现的、被她舍弃的人类的残渣——那耀眼的不甘，让她全然无力应对。

金妮缺少才能。

三十七岁的她，还不过四十级。各项数值在同等级中也相当羸弱。

在猪猡拥有武器，同时炽热的火海让驻兵的盔甲反而成为累赘的情况下，她被打倒了。

当意识逐渐远去，当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胃里翻滚上来，食道气腔被挤压在一起，搅成一团。像是吃了一块很黏的糕点。她甚至可以感受到眼白逐渐占据眼眶——

然后，那个——那个将盘踞在她身上的衰亡的巨兽吹走。

烟云燎燎，颗粒状的灰色被那份光彩挥退的瞬间，风压将剧痛施加在她的身上——金妮甚至觉得，她的身体也被倾轧得小了一号——那将牧场过往的肮脏懈怠一并抹去的人，让金妮贫瘠的语言系统变得更加狭隘。

——救世主！

金妮只好这么敬称她。

金妮第一个亲吻了那生有浸染蓝色的发的救世主——不。不是的，她不过亲吻了救世主脚前的土地。

但她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从救世主身后的骑士来看，救世主是成派系的宗教的一员。

这意味着，救世主脚前的土地已经被人亲吻过了。

金妮觉得痛苦，但同时也是一种解脱。

救世主正用她信仰的焦心惩罚过往的不义。

比如，她缺乏勇气也不够耐性，甚至无法坚持到救世主的临来。

金妮从猪猡的通铺中得到了救世主来自天上天教会的一部分证明。比如写着祷告的羊皮纸，或泥巴做的神像。

金妮在图书馆一行行令她眼花的书籍中，精确得找到了类似的文字。

驻兵们聚集在一起，探索着迷宫。

因为训练的内容老早荒废掉了，所以效率很低。

而她悄悄私藏了一本图书馆的书籍，并时不时地翻阅——她想要找到救世主确切的来历，哪怕一星半点、哪怕只是错误的方向，她也认为是有意义的。

书本上的内容可以说与所谓的“天上天教会”毫无关联。

“被挫败的锡兵们在陌生的文字海洋中搁浅。它们是顺着水沟落进来的，巨大的鲤鱼正注视着它们，渴望它们还未熔铸的心脏——而在这些承载着世上最不可轻的轻的木头制品上，文字是有力的。它们盯上了这一行锡兵，武装的手臂正伺机发出第一次试探……”

文字的恶意显而易见，几乎是精确、毫无创造力地讲述了它们的境遇。

这座有如一颗不破的泡泡般沉浸在青蓝色火光中的图书馆，最不被注意的大概就是书架上的书本了吧。

本能地握紧了腰间的制式单手剑，金妮心脏高昂的搏动逼迫她大口呼吸。呼——吸。书本的每一页都重复着同样的文字，像是一种预警。

但更让她不快的，是被欺骗。

她热心地想要目睹救世主的一部分信仰，想要从中汲取生存的养料，但迷宫却利用了金妮的虔诚。这种从未有过的不快，令她不自觉咬破了嘴唇。

剧痛以视觉的形式，如同一道闪电，击穿她的眼眸，让她阖上眼睑……

忽然，那个来了。

武装的手臂。透明的骑士——那身精致的装甲即便在微弱并不清明的光亮里，也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毫无疑问那是一种魔物。

就连这些毫无志气的驻兵也曾经听闻过的，对迷宫的探索者抱有绝对敌意的魔物的同态体。

若是金妮的魔物辨认学科合格的话，她一定能想起。

书灵——能够将文字具象化的精神系魔物。其不同的等级对应了能多大程度地将幻想化为现实。

更有人认为，一位抵达了神域的书灵见证了一切的答案，借此为象征建立了全知魔女协会。

但在常规情况下，因为迷宫的文化产出很少，书灵一般被视作无害的魔物。

可领教过神前骑士的可怖肌力，当盔甲虚浮在空中、有如相斥的积木，这书灵带给驻兵们的，是切中要害的威吓。

就在书灵踏步向前、执剑而来的瞬间，它们便丢盔弃甲、四下奔逃。

它们口中嗫嚅着生死一线间，浮现于脑海中的名字。

庞大的信息量让金妮的耳旁嗡鸣不已。燥热掠夺了她的思考能力。

“啊、啊啊……”

义勇的骑士并未追猎这些逃窜的幼兔，在它身前站立的金妮，博得了它的认可。

虽然后者身上散发出微弱的氨气气味，但书灵还是向她敬礼。

标准的、应该被写在书里的骑士礼。

握拳敲打胸口，金属的碰撞声响亮而厚重。

有若醒钟的声音将金妮飞走的意识稍微追回。

她感受到腿根液体的热量，因为失禁，股囊处的湿润令她双腿脱力。

在书灵挥剑将要没入她盔甲的缝隙前，金妮便瘫倒在地。她凑巧躲过了。

她的指爪蜷在一起，像是一窝蛆虫。手甲内侧的皮革磨破了金妮的皮肤，甚至伤害到了神经，她再无法握紧落在地上的剑。

圆头的铁鞋因为下身不住的颤抖，徒劳地在地上滑动。

书灵却在恐惧被不断放大的金妮身旁停下脚步。

金妮的怯懦令我们必须短暂地转换视角。

对书灵而言，从骑士小说中获得的高尚品德限制了它。

基于迷宫的本能，它应该排除入侵的探索者。

为此，它从小说中摄取力量，获得了过人的坚强武艺，也被作者称颂的骑士道所困——它不该攻击手无寸铁的人。

可由此产生的感性与理性的冲突，令它这团有灵的气体困惑不已。

书灵松落了剑，盘坐在地上，进行着这一层迷宫被推崇的最伟大的行为。

它在思考。

作为一百二十级的书灵，在这座舍取之大图书馆中，它并不突出。

它很年轻。但这也只是一方面。

封闭太久的迷宫钝化了这些悠久生物对于探索者的敏锐度。

如果换做它的偶像，大图书馆的司书长，等级达到了二百零六级的“经典书灵”，那位康斯坦汀女士，她会怎样有效地处理眼前的冲突？

“孩子，轻松些。你可以只吃蛋糕的糖霜而舍弃面包。”

——仿佛能够听到她和蔼的声音。

书灵确实在冥想中听到了她借喻的解答。

通过冥想构建的思维的共同体，所谓的“示巴”——在部分书籍中也被称作“闪灵”——大图书馆的每一个生灵都得以聆听智者的教诲，思考然后存在。

书灵的虚心迫使它追逐偶像的箴言。它向迷宫的新主人申请工假。

请求很快便得到了应允。

具体可以描述为，让它们得以无数次假死新生的庞大机构，那一部分贴合的触角不再粘连自己，那种落下什么的不实感。

于是，它从地上起身，悠悠然地飘走了。

一身骑士的甲胄，原来便只是被它的能力从文字转化来的赝品，随着它的远去，转眼间融化了。淌开来，化成一地墨水。

在迷宫的判定系统看来，金妮的软弱狼狈让青涩的书灵退败，所以从库存中转移了掉落物到书灵的位置，不过还是扣下了经验。

但迷宫的新主人注意到了这一点，越过系统的判定，重新将经验补偿给了她。

毕竟在金妮看来，眼前的书灵完全没有放过自己的道理。

不——对常人来说，也许确实如此吧。

但金妮已经说服了自己。或者说，她胸中满腔的对于救世主的信仰，让她的神智有些偏离了。她取得了盲信的智慧。

就在书灵冥想的同时，几乎要将金妮缢死的惧意，从扭曲的胃部涌上来。

舌苔因为不洁与不信而泛起一股锈味，拨动她一时被忽视的信息。

她依靠着救世主的怜悯而得以从那场天火中幸存，她更应该呵护这份仁慈，敬拜她的救世主。

金妮跪拜在地上，向救世主祈祷。

当经验的充实感让她稍稍恢复精神的时候，她才发觉先前的魔物已经死去。

毫无疑问，此乃神迹。

是她的救世主将她从泥泞中托起。

“我可敬的救世主！万谢您的慈悲——”

狂热让她欢笑，陌生的她，也完全就是由金妮的过往构成的她占据了自己。

一定要加以界定的话，现在的“金妮”大概只是有着金妮皮肉的信徒罢了。

她脱下盔甲，将地上的墨水抹在身上，好像这样便可以与救世主联结——某种意义上，金妮确实达成了目的。

她对书灵的掉落物嗤之以鼻。

在墨水中，金妮翻开手中的书本——她已经不再憎恶它了，虽说它用封皮上的误导引诱了她，但现在看来，这是救世主对金妮的考验。

书页上的文字改变了。当然，下一页仍是上一页的抄写。

“锡兵、锡兵抬起正步，锡兵、锡兵不要再逃，泡泡会把你们包裹。不要怕，溺亡只是新的开始，你们在痕迹中永存——想一想，纸做的舞蹈女孩正在你们耳旁。想一想，你们从水底浮起，声音灌入耳朵，今天是你们牺牲的好日子！顽童拿起你们，去换糖果，将你们摆在矮人旁，一个，两个。第三个与第四个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