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信者众

每一个清爽的夜晚，在落幕时，白狮子城旁巨大日晷中央浮雕着的狮子颅首，其下颚都会积聚露水。

压力将激活喉管的机括，齿轮的轻响将通过号角的纹路转化为狮嚎，惊醒白狮子城的居民。

新的一天，重复的生活。

因为天气、季节或是日晷磨损带来的差异，狮嚎从未在一个准确的时间响起。这份从容很受白狮子城居民的欢迎。

若是可以懈怠的话，没人愿意告别被褥的呵护。

我仰倒在椅背上，脚掌踩着桌沿，让整张椅子只靠一条椅腿支撑。

阖着眼睛，想象自己是一只不倒翁。

缓缓放松脚踝和膝盖，但在椅子的前腿要磕向地板时，猛地停住，依靠着桌沿的支撑，伸直腘窝内侧的构件，将自己推回原来的角度。

因为百无聊赖，我正用这孩童的游戏打发时间。

距离天上天教会的早祷还有一整个小时，手机却已经翻厌了。

我的主人每天都有十二小时的精致睡眠，我也不会没眼色到现在去打扰她。

我曾经观察过主人的睡颜，不过那是很久之前，为了试验迷宫的睡眠陷阱是否能对迷宫同僚产生效果，我将陷阱拿进主人的房间，盯着她看了一晚上。

主人作为幽灵的等级很高——不是说被量化的等级，而是生物种族本身的优越。

无需特意凝聚灵体就能够触碰实物，作祟起来也不是咒杀那种小打小闹的玩意，而且，她具备可怕的魅惑力。

就算睡死了会流口水、做好梦会发出很恶心的声音，这么多年想来，我还是觉得那晚很可惜。

被转化为人偶最早的那几年，全因为我一腔的自暴自弃荒废掉了。

也许她会玩腻我吧、也许这是死后世界对我的惩罚、也许我正被药物控制着——各式各样莫名其妙的想法拖累了我三年。

对不起，卡珊德拉小姐，那三年里你一定没能尽兴吧。

现在我已悔过。我正发挥着我的事务能力以获取更多主人的青睐。

而且，我的数值也是天才的级别，是不是有一点配得上幽灵小姐了呢？

唔……

我们之间的关系，“配得上”的说法总有些微妙。

以我在王宫生存的经验来说，合同关系是守信的人之间最牢靠的。

纠结能否配得上幽灵小姐，反倒显得我狭隘了。

我向着桌沿轻轻踢了一下，被打破的平衡将我甩在地板上。

通过【人体炼成】的魔法模拟的痛感让我清醒过来。

我睁开眼。

当窗中的景光被我感知，月色的洪波倾泻在我身上，朦胧像是幽灵小姐的裙纱。我正迷眩。迷眩至死。

我的幽灵小姐……

我的主人……

请您给我一点空间……

不。不是的。不是说我不希望你的存在感无处不在……

我只是，想要更深层的——更难以言说的——

我自言自语，好像主人正轻飘飘地架着腿端坐在桌子上，用透明的鞋尖抬起我的下巴。

或是踩踏我的胸口。

我很快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地——甚至无意识地——将百无聊赖转换到对主人的思念中。我这赤诚的忠心还真是了不起呢。

我拍拍脸颊，站起身来。

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接受指令的神前骑士上前替我整理衣物。

通过手机确认了时间，现在出发的话可以赶上教会神甫早祷前的准备仪式。

我将桌子上的羊皮纸与从夏洛的女儿那得到的纸条放在一起，粗略地比对着。

羊皮纸上的内容是我将纸条上的文字重新组合，伪造而成的密报。

想起天上天教会在白狮子城拓张的颓势，我预谋挑起E·Q与教会的冲突，顺利的话，还可以通过神甫的反应来筛选纸条的可信内容。

因为纸条的真伪还未得到验证，也许结果会适得其反，不过，这也在容许的范围之内。

其实，那样会更方便呢——

我坦然地接受了另一种可能。并希望发生后者的事项。

我翻过窗户跳下，借助翻滚的动作和草坪的缓冲，消除声音。

我没有理会神前骑士怎么下来的，径自来到门前，用指尖触碰门边上只堪堪够到腹部的划痕。

这是我与母亲的房子。她喜欢将我的成长记录下来。

因为舅舅私通魔王，这一整片区域都被弃用了。

一座热闹欢腾的城市中，可悲的倒影。仅此而已。

实在是，无趣。

我将门边掰下一块，收入胃袋。

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希望它能提醒我，追念过去很是愚蠢。

我转身离开，沿着记忆的指引，走向白狮子迷宫。

昨日探索完迷宫后，我稍微确认了教会的布局。

因为是从城中央迁来的，而且边上就是白狮子迷宫，教会建筑修建得并不气派。

在保障基本职能能够顺利运作之外，并没有再多铺张。

天上天教会将王国渗透，如果病变的话能够轻易地将王国置于死地。

我不会轻率地认为白狮子城的地方教会仅仅表面上那么简单。

很快，我来到教会门前。

我招手让神前骑士将门推开。

我的体格并不具备威慑力，而且这里是教会的地盘，让神前骑士打头阵更高效。

希望不需要我解释它的身份呢……

我暗自祈祷着。

除了莉奥拉小姐其实是教会的上身外，我对天上天教会一无所知。

公主时期我不大在意什么人的信仰。所有被我处死的，在上绞刑架前不过一块活肉。

从厌弃之林被神前骑士杀掉的那行人看来，地方教会出身的信众是否认识神前骑士值得怀疑。

总之，我走了进去。

因为天还未亮，供信众跪拜、祷告、合唱赞美诗的蒲团旁还架着灯炬。

魔法象征着理性，而理性会削弱信仰。我能够理解教会的用意。

贵族也会适当地限制魔法的普及，其道理是相通的。

我看到小丑打扮的人正给手里的喇叭擦油，看到嬷嬷在准备香薰和涂在脸上的香膏，看到祝祭在调整婴孩模样天使雕像的位置。

我敲了敲神前骑士的胸甲，响亮清澈的金属声半强迫地摄取了它们的注意。

“愿上神庇佑你。孩子，你来做什么？”

说话的是一个嬷嬷。

“我要见你们神甫。”

“孩子，愿上神会见证你的热忱至心，但神甫还在修改祷词……”

“这样啊，那我自己过去吧。”

我让神前骑士替我开路，悠哉悠哉经过它们。

出于便利信众感怀上神仁善的目的，教会并未将各要职的房间布置得很深。

我毫不费劲便找到了神甫的房间。

——门牌上写着，“神甫之间”。

门板镌刻着白色的花纹，用彩色玻璃装饰，没有特定的轨迹。整体看起来像是抽象主义的画作。

我无法理解，也许这就是艺术吧。

我推开它。

房间阔得不深，但也不显得局促，布置井然有序。

我看到桌子上摆着许多异族风情的装饰，一只迷你的捐款箱，还有一本教义和数本解读。

天上天教会的旗帜挂在窗前，将曦光掩映，只有促狭的一线闪烁着自然的鱼肚白，将墙上的灯炬流溢出的温暖明黄切割。

“欢迎你，孩子。”

坐在旗帜前的老太太放下手里的书卷，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撑。

她的颧骨很高，整个人在和蔼之余更显得精明。

我注意到她没有穿戴神甫的四角帽，反而围着头巾。盖住耳朵。

我觉得头巾的形式有点眼熟。

“神甫？”

“安戈洛，是的，孩子。白狮子城的人叫我安戈洛神甫。”

“希望你认识它。”

我向神前骑士抬了抬下巴，后者将上身微微前压，作出请任端相的姿态。

神甫眯着眼睛，弧光在她的镜面上滑过，像是鸟类的瞬膜。

“我听说过、我听说过……万里挑一的骑士，蒙上神宠爱的赤子。它们是上神的教鞭，惩处不义的天罚……愿上神庇佑你，孩子，你……”

安戈洛神甫颤抖着将眼镜取下，用手帕来回拭着。

“那就好办了。这个给你。”

我将伪造的羊皮纸放在桌子上推给她。

“哦，一张羊皮纸，几十年前还算常见，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古板……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愿上神庇佑你，孩子，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观察着安戈洛神甫的神情。

深陷的眼窝中流露出敏锐的商人的目光，安戈洛神甫精简了羊皮纸上模糊不清的文字。因为操劳而有褶皱的眼周，倏忽绷紧，好像从墙绘上剥落的粉末，显得深刻。

“有意思……孩子，你做得很好，我赞赏你的勇气。不管是与不是，上神都会见证这份热心。”

安戈洛神甫将羊皮纸卷起，握住一头交还给我。

我歪着头，盘着手里教会的印章没有接过。

“你不打算先发制人吗？”

“先发制人？哦，可爱的小脾气……瞧瞧你，孩子，意气行事、不计后果，难道上神的教义没有教养你吗？”

“我不知道。不过，你害怕了吗？所以要用谨慎、用长者的态度来回避问题？”

“你错怪我了。看看这些，还有这个。”

安戈洛神甫抿着干瘪的唇，将羊皮纸放下。

她从抽屉中翻找出好几份文件，一一地在我面前摊开。

“运营教会需要的成本、维护信众付出的精力、来自上级教会的压力……太多了，孩子，太多了。我累了。而且，我们这里只有信众组成的民兵团体，怎么与装备精良的它们抗衡？”

“嗯……靠上神的庇佑？”

“哦，孩子，你真可爱……我们已经退让过了，它们许诺，只要教会不染指白狮子城，并且与冒险者公会相互掣肘，它们便会为上级教会提供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白狮子城的教会照亮迷途者的归途、抚慰丧亲者的悲怆、点燃绝望者的希望，教化民众，广播信仰，是运营地方教会的成功范例。”

“是吗。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处。”

“孩子，我不可能一辈子屈居这里。白狮子城，太偏僻……也太平和了。和流放没有区别。”

安戈洛神甫轻笑一声，将文件叠成一沓，小心收好。

她从舒适的椅子上站起来，将我手中的印章收回，又把羊皮纸塞入掌中，轻和地抚拍我的后背。

“孩子，你走吧。早祷要开始了。”

安戈洛神甫替我打开门，走廊上的教堂玻璃描绘着上神赐予众族稻谷的画面。

我盯了她一会儿，招手让神前骑士跟上。

“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用神前骑士的披风擦去因为印章沾上的墨水，确有其事地警告她。

“愿上神庇佑你，孩子，它真的会发生吗？”

安戈洛神甫伸出并起的食指中指，抵住自己的脖心。

做出这祝福的手势，之后她轻轻推了推我。

因为在意料之中，所以我也就离开了。

我回味着她别有深意的最后一句话——它真的会发生吗？

通过收到的情报改写的羊皮纸，纸上的内容是当地的商人贵族在E·Q的牵头下有意建立基于白狮子城传说的信仰，正谋划彻底将天上天教会赶走。

我的要求不多，只需要她在我质问白狮子城流传的传说时，代表教会替我背书而已。可安戈洛神甫明里暗里总想让事情变得更为混乱。

就好像，她试图脱身事外然后攫取好处。

对信仰来说，见缝插针地散布福音，确实更有效。

总觉得被小看了呢……

就算神前骑士也没有压住她。

虽然她的等级不低，但她的底气到底是哪里来的？

真麻烦。

我推开教会外聚集起来的信众，走向迷宫。

如果假装被利用能够窥探她的目的，那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将她也卷进来……

不，一定要将她卷进来——但在这之前，我应该优先攻略白狮子迷宫。

这是我昨日就定好的计划。我是个守信的人。

而且，战斗能够激发灵感，我需要适量的刺激让事情发展得更加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