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知雨也见晴

不知觉间，我在老宅二楼的椅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用压在我脸颊下的手机查看时间。十七时二十一分。是该去找安戈洛神甫的麻烦了。

爱丽丝好像一直醒着，局促地坐在床沿左一下右一下晃荡着小腿。

红色的圆头皮鞋，表面的蜡质还光滑油亮。

后跟磕在床板上，声音很闷、也很有节律。

“我要出去一趟，你来吗？”

爱丽丝将启蒙读物摊开放在一旁，从纸页上的压痕不难想见，她一次次地用掌肉将书本推平，但压根没看一眼。

“我来，姐姐！我也要，来……”

她慌忙跟从我，脚步细碎，好像一只翻飞的蜜蜂。

我用【检定】魔法确认过爱丽丝的数值，力量、敏捷、智力与体质几项变化的数值再次变得低下，而灵感数值则回归异常。

如果有心的话，应该推算出乱码与数字的对应关系。

从二楼跳下去，以爱丽丝不过3点的体质数值可能会摔死，所以我配合着她，从容走出老宅。

牧场驻兵与她带来的那群疯子失去踪影。

希望是因为被我晾了一整天，觉得我作为一名失格的救世主，已不值得寄托情感所以跑走了。

神选骑士安多恩守候着门口。

他见到我，当即便单膝跪下，再一次，用净盐施行了祝福的仪式。

“神使，幸不辱命。”

安多恩双手捧着收纳包。

高捧，脑袋却低垂着，将它奉还给我。

天上天教会的骑士在公事上值得信赖，所以我接过它，想了想，丢给我的爱丽丝。

“送你了。”

我身上有罗兰小姐赠予的收纳胃袋，眼前这些骑士也一定会各种推脱，不如直接交给爱丽丝。

幼孩总要佩一个腰包，不然糖果都没地方装。

“姐姐，谢谢你……”

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爱丽丝的眼睛闪闪发光，显然是喜欢的。

她戴了两次也没能戴上，我便弯下腰，替她扣好绳扣，还将松紧带拉紧了些。

“晚上洗澡的时候记得自己动手，适应一下。”

我叮嘱了一句，然后叫上安多恩与神前骑士，开始往白狮子城地方教会的方向走。

因迁离了城中央，教会反而免受爱丽丝的摧残，如今成为白狮子城难得能够提供寝食的地点。

我让安多恩一个个拨开碍事的灾民，发现嬷嬷与助祭正在教会门口分发米粥和过夜的被子。

身旁有很多议论我的声音，但一个个追究起来太麻烦，我直接当作没听见。

嬷嬷与助祭拦下我，面色不善地盯着，无声催促着我离开。

于是，我拿出教宗诏书。

当然，就这么宣读太掉价了，我做作地将它揣在手里，示意安多恩布置宣读的环境。

他的手中凝聚出一柄金色的骑枪——在形式上比神前骑士的配置要简朴一些，光芒也更黯淡——在地上画圈，霎时魔力涌动，一座纯白的、由光芒构筑的椅子便从地里长了出来。

安多恩虚虚托着我的手将我请上座椅。

椅身还挺暖和的，坐着也很舒服。

然后，他挺起骑枪，开始向教堂喊话。

“白狮子城地方教会的神甫出来。”

理所当然般，毫无波澜的话语。

我看着地上不知所措的爱丽丝，向神前骑士勾了勾手，让一位半兽人的神前骑士将爱丽丝抱上来，抱在我的腿上。

这家伙身上的秘密值得我友好相待。

如果可以的话，将爱丽丝培养成迷宫的编外人员——或让薇薇安小姐解剖。

不，加百列先生应该也会好奇爱丽丝的个性，还有伊莲娜小姐……

我看向怀里脸红得异常的爱丽丝，这家伙其实很容易遭人争抢。

教堂内侧传来做作的脚步声。

“白狮子城地方教会的神甫出来。”

安多恩再次催促道。

随后，穿戴整齐、甚至抹了昂贵香膏的安戈洛神甫将教堂门打开。

老太沉稳的脸上微不可察地划过一丝惊讶。

当然，我的人偶之眼精确地捕捉到了她神色的变化。

我不能确认她是因为神前骑士还是爱丽丝才惊觉讶异的。

“敢问……”

“肃静。”

将食指中指并起，贴合脖心。

行神职人员的祝福礼后，刚想开口的安戈洛神甫被安多恩呵斥住。

“神使还未允许，你怎敢开口？难道你已经遗忘上神的教诲？”

“自然不敢！”

安戈洛神甫恭敬地后退一步，俯下身，等候我的发落。

我看了眼她头顶不合适的四角帽。

一般来说，神甫以上的官职，祭衣都是量身裁制的，由第一峰顶教会统一赐福，是标准的精良级装备。

哪怕在任期内发福，精良级装备的可塑性也应该让它合身才对。

我想到安戈洛神甫包着的头巾。

原来如此，是出于某种目的，她必须掩藏身体的一部分特征，这才使得四角帽不合适吗……

我招手让巨人的神前骑士过来。

“你去把这群人赶走。吵死了。”

身后这群不懂事的灾民，没看到眼前还有正事吗。

我不耐烦的声音盖过了它们叽叽喳喳的人声。

巨人的巨体还未靠近它们，身后便满是推搡奔跑、惊叫慌乱的声音。

我的灵感数值提醒我，灾民差不多已跑干净了。

我慢悠悠回神，端详着保持俯身的姿态，不为所动的安戈洛神甫。

“神甫，你后悔吗？我准你回答。”

我抛出轻飘飘的问题，其实是因为我摆弄爱丽丝的裙角有些分心。

“如您想诘问我对教会的忠心，那自然从未有过。上神给予我的新生，祂的大智慧，是千万次的敬拜也无法相抵的。”

很圆滑的回答。

预设我问题的前提，给出一位教会的信众都能够接受的答案——可惜，我同天上天教会的关系不过一层莉奥拉小姐而已。

“谁在乎啦。就算你别有所图，想要借着教会的权势满足私利，哪怕是想颠覆教会的秩序，我也无所谓——喏，这个神选骑士啊，可是芙兰朵人类联合王国的间谍哦？你看他还不是混到了现在的地位？”

对上神来说，祂不在乎。我也是。

听到我的调侃，安多恩竟骄傲地挺胸。

“‘意气行事，不计后果，我们已经退让过了’，‘孩子，我不可能一辈子屈居这里’，‘白狮子城，太偏远了，太平和了，和流放没有区别’，‘孩子，它真的会发生吗’……它真的发生了哦？”

我在脑中搜刮前些天的记忆。

人偶特殊的脑部结构，让我可以随时调用有意被我记忆的物事。

换言之，只要有意，我完全能够与任何人建立信息差。

当然，这很麻烦。麻烦很不好。

而且，迷宫中的人偶前辈告诉我，如果记忆储存得太多，会导致无法自行解除的错乱状态，需要定期疏导。

也因此，我仅仅珍藏着与我主人的回忆，除此之外都待定被清理。

我观察着安戈洛神甫的反应。

我幼稚的挑衅并未让她动摇。

我歪过脑袋，看到被她垂下的宽大衣袍遮掩的手，正因为关节用力而紧绷着。

“回答我。”

我轻轻抓着爱丽丝的手腕，挥动她的小手。

像在摆弄一只布娃娃，可爱的小将军爱丽丝，正发号施令。

“你难道没听到神使的话吗？神甫。”

安多恩提起枪身，虽是锥状的骑枪，却也将安戈洛神甫的祭衣裂断，直抵锁骨。

在嬷嬷助祭的屏息声中——这被拉长的、紧迫的瞬间，安戈洛神甫坦然将头抬起。

“后悔。”

好回答。

这才像话。

“继续。”

我摆摆手，让安多恩收起骑枪。

“既然您已经说开了，那我便不再诓你。在您带着神前骑士来到我的身前、将那张羊皮纸交给我的时候，我并未将您设想为教会的伟人——我大胆地、愚蠢地认为，您是第三方的势力，想要借您的火，点燃枯寂已久的白狮子城。”

情势比我预想得还要简单。安戈洛神甫另有隐情。

“你，其实并不信上神吧？”

我给出了最合理的推测。

有意思的是，这不敬的言辞反而并未引起安多恩的应激反应。

“您慧眼如珠！只是在世间信仰中，天上天教会是最有力的那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被俘获，为这巨大的机器卖命……也许您看出来了，我并非人类。”

与一旁讶然的嬷嬷助祭不同，这番话让安多恩面露赞赏，微微颔首。

果然。这就是只有深入教会，或者说看穿教会的本质才能获得的真知灼见吗。

至少那些高声称颂上神的人，随时可以舍弃的——这样的。

我抬了抬下巴，让安戈洛神甫证明自己的说辞。

她缓缓将四角帽摘下，放在地上，抽出头巾缠着绳结的那一头。落下。

从她耳旁冒出来的两个尖角儿表明了她的身份。

是精灵啊。

这份惊人的事实——完全不让我意外。

在伊莲娜小姐的楼层，我已见过太多。

从耳环的样式来看，安戈洛神甫有着森精灵的血脉。

“我的全名是安戈洛·宁卓，乃根之林森精灵的直系。我是为了寻找我失踪多年的姊妹，才来到白狮子城的。”

我点头应肯。

她提供的信息与我所知相符。

根之林，精灵之乡，原来栖息在树梢的自然的宠儿——不知何时起、不知何事生，竟选择避世，躲藏到了枯萎世界树的树根处，赖着点燃根须伪造的太阳苟延残喘。

顺带一提，妖精是妖精，精灵是精灵，将两者混淆是最有效地激怒两族的方法。

“原来如此。那么，你的姊妹……”

“夏洛。夏洛·宁卓。”

我恍然。

安戈洛神甫头巾带给我的熟悉感并非我的错觉。

夏洛——我曾经的友邻，我忽然想到，如果尾巷那个是夏洛的女儿，那么，她其实是安插在E·Q中的间谍吗？

“所以，你是根据羊皮纸上的用词习惯推测出这张羊皮纸与她——与夏洛的女儿有关？”

“如您所想！”

安戈洛神甫呼出积攒的浊气。将坚守的秘密倾泻出来，她老衰的面庞也都轻松了不少。

身为知名的长寿种，精灵是不可用样貌来推测其年龄的。

先前见到神前骑士也能游刃有余的底气，是来自根之林吧。

既然安戈洛神甫已向我坦白了，觉得爽快的我便没有必要再逼问她。

我将教宗诏书交给安多恩，让他宣读北方大主教的宣判。

安多恩收起骑枪，痴狂地看着被随意放在胃袋中而沾上了奇怪液体的诏书，郑重地将它打开。

“万福上神。全知全能的主托梦红教皇，不才阿尔戈斯，北方大主教有幸见证神迹——现请上神宽容，允许我用凡间的笔记录您的箴言。‘我许你看白狮子城，紫葡萄的玛拉格王国中，荒原的城，那里，有神甫逆行我的义，卑鄙地用光荣的祭衣行使错误的降幅，我命你去更正，选我所选的神使奥菲莉亚，让她重获被攫夺的向我举祭之权’，愿上神庇佑，万福上神，现加急教宗诏书，特命奥菲莉亚——蓝色发的奥菲莉亚，为天上天教会无二的神使，见她如见红教皇，敬她如敬主，介管白狮子城之不信，而后推及全教会。万福上神！”

安多恩朗声诵读教宗诏书的正文。

话罢，他将诏书高举，让正文后北方大主教的印章得以展示众人。

我的手指穿过发，从后脖颈处向外撩开，展示了幽灵小姐为我染的蓝发。

嬷嬷助祭都惊诧地看着我。

如果有一天它们面瘫了，一定是这会儿的表情造成的恶果。

还好没有那一天呢。

“安戈洛神甫，你可有意见？”

安多恩象征性地向安戈洛神甫征询意见。

“全听北方大主教与神使安排！”

祭衣散乱、发也披散的安戈洛神甫——安戈洛，再次向我跪拜。

“好了，安戈洛。现在，我将公布第一项命令——恢复白狮子城地方教会安戈洛神甫的职位，并特命她作为我杀灭艾略特·奎斯齐的助手。”

安多恩崇拜地看着我。

反正这家伙没救了，我也没在意他。

安戈洛——安戈洛神甫，仅凭我一人的言辞便恢复了神职的她，弯下眼尾询问我的用意。

“我不可能一辈子屈居这里。”

我耸耸肩。

况且，白狮子城可是我的故乡。我憎恨它。

“万谢神使！”

安戈洛神甫谢过我的恩。

我将爱丽丝放在地上，自己也跳下白光铸成的座椅。

安戈洛神甫于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我们之间的仇怨得以了结，我假想着，发现如果将她杀了也没有好处，便没有心思。

我牵着爱丽丝绕过众人，推开教堂的大门。

“安多恩，将这些嬷嬷助祭，还有那些知道这件事的灾民都杀了。安戈洛神甫，你也跟着，如果遇到E·Q那一方的人，就指认出来，一并杀了……如果卫兵阻挠的话，也处理掉吧。”

而我呢，自然有更重要、更有趣的事情。

我要给爱丽丝讲述教堂玻璃上的故事。

比如上神赐予众族稻谷——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