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长鬃见短

我回到故乡。

阔别已久的白狮子城，算上人偶生涯的二十七年，我已有四十年不曾置身其中。

要说怀念么，多少是填充着一些，但远未强烈到需要压抑的程度。

我靠在墙边，借马戏团支起的帐篷躲避太阳的热力。

神前骑士平举两臂，架起披风我挡光。

盔甲的边缘熠熠生辉，如潋滟水波，缓解了荒原的干涸。

我拉过神前骑士的披风，擦拭沾着油污的手指。

白狮子城特产的蝎尾兽肉排，配上炸仙人掌块。味道这么多年不见改善，还真是稀奇呢。

到底是谁在吃啊？

我伸了个懒腰，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按照员工合同，我必须定期向主人汇报消息。

因白狮子城与迷宫之间的交通不便，也还未架设转移魔法的基点，所以我向主人申请调休。

主人很爽快地核批了半年的假期，反而让我觉得很有压力。

我几乎能够想象。

那浮现在幽灵小姐透明的脸上的得意坏笑，还有挑衅般的戏话。

呼呼呼、如果这半年做不出实绩的话，就把你开除掉哦——什么的。

因为“呼呼呼”这样的奇怪声音，像是罗兰小姐会发出来的，主人从来没有这么没品。所以幻想只是幻想。

不过我确实可能会被开除。

自体会过与主人以唇相合的梦之后，我总是患得患失。

不管怎么抽解反思我的情感，到最后只会得出我想要成为主人一部分的结论。

这很可怕。

作为驻外的员工，一直赖在主人身上像什么样子？

虽然手里有很方便的手机——接传器或者魔道具，怎么称呼它都好——可一旦意识到不能真切听到主人的声音，通过对话框构建的满足感就会崩塌。

但我仍需要虚假的联系。

我打开手机。

可供下载的软件正快速增加。

主人将自己的经验总结，提供了大体的框架。

现在那些思维活络的同僚，已能够自主地编写软件了。

我不大有兴趣，径自点触屏幕中央的水豚图标。

在Copybara上，主人分享了许多她的日常。

输掉的扑克游戏、“很好，不愧是我”的公章在不同墨水下呈现出的不同视觉效果等等。

幽灵小姐充实的生活让我觉得，我可有可无，只是主人一时兴起捡回来的流浪狗。

被当成小狗对待……

说实话让我有些兴奋。

不合时宜的雀跃将我胸腔中的齿轮结构润滑，让它转动得更顺畅了。

我心情愉快地打开主人数分钟前的分享，将照片保存。

照片里是主人试穿神前骑士装备的画面。

我用骨哨召唤来的五名神前骑士根据我提供的位置顺利进入迷宫。

莉奥拉小姐已将它们的头盔都拆下，搜刮了记忆。

出于实验目的，它们的精神回归莉奥拉小姐的怀抱，而且永远地徜徉在巨大的信仰之中——按照天上天教会的说法，它们去见上神了。

而试穿装备的主人，因为不合身，看起来像是缩在猫窝的小猫。

或者，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溜进被子作祟的顽劣幽灵——

……嗯？

我抬眼看着天上，反射在我眼膜上的晕斑，让我打起午后独有的瞌睡。

我这不是还清醒着吗？

瞧瞧你，奥菲莉亚，又在想主人的事情了……

脑子里坚恪的我指责我的不敬。

不要理她。如果不是为了主人，你干什么要努力啊？

不敬的我听不得一点坚恪的话。

我甩了甩脑袋，平静下来。

我还没有浅薄到能被心里的不实声音影响。

将手机收回收纳胃袋，我向神前骑士抬了抬下巴，让它跟紧我。

我决定且先收集信息。

至少要将这四十年内白狮子城发展演变的各势力划分出来，避免遭遇不测。

借用我收纳胃袋中的公告栏，我确认了当地冒险者公会的运营情况。

白狮子城，王国的前英雄朗基努斯·圣·施陶芬的故乡。也就是我的舅舅。

因已经被认定为王国的叛徒，所以当地冒险者公会受到牵连，被城政府打压，只允许发布一些无关痛痒的委托。

而且，冒险者公会不知怎的，正从各地抽调直属人员，似乎在尽全力搜找什么。

分会运营也因此被拖累，白狮子城分会的冒险者活动处于半停摆状态。

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能呢。

我看着门庭冷清的公会，想了想还是进去拿了一份地图。

尽管无人看管，我照例付了金币。无需找零。

我将地图上的标识同我记忆中的画面一一比对，在布局上，这座城四十年里没有太大变化。

值得注意的是，天上天教会地方教会的规模缩小了。

原来矗立在白狮子城中央喷泉旁的圆顶建筑，被赶到城属迷宫白狮子迷宫的边上。

诶。为什么啊？

是主动退出白狮子城的局势，还是受到了其他势力的牵制不得而知。

不过，这意味着我可以仰仗神前骑士调动它们，让它们承受本土势力的压力，便于行事。

于是我来到尾巷。

白狮子城土生土长的人都知道，在白狮子城的每一块青石板下，都有一滩呕吐物。

类似某种启示，一滩滩呕吐物像是脚印绵延至尾巷。

城中好斗的年轻人喜欢聚集在这里，通过斗殴解决不那么好解决的问题。

只要不涉及人命，尾巷的事卫兵是不会理睬的。

空气明显变得浑浊。

不透风的狭小环境，加上热力的催动，扑面而来的腐臭让我想到贵族的浴场。

我踢开地上的酒瓶，劣质酒液的膻臊味被我这么搅动，都升腾起来。

一伙人危险地打量着我。

四十年没变，这里依旧让我没有一丝好感。

“谁说话有用？”

再好斗的年轻人，只要还活着，便一定有个信服的人。

尾巷的人知道白狮子城不宣的隐秘。只要制服了那个说话有用的人，也就等于获得了这些隐秘。

而且，我需要将我对尾巷的不满发泄出来。

听到我的问题，身上庞大的注视感被削去大半。

我看向剩余视线的来源，发现这些人的衣领上都别着块碎骨。

“我不想说第二次。”

我打了个响指，让我身后的神前骑士阻拦尾巷的出口。

为了不让这些蛀虫祸害城市，尾巷的墙起得很高，我不觉得以它们的等级能翻墙逃遁。

被发酵出的有上瘾性的气味麻木的大脑，因神前骑士带来的威慑力转动起来。

我一一扫过它们。

“是我。”

一个脸上有疤的年轻女性从尾巷深处走了出来。

我察觉到她握紧的拳头里藏着石灰。

试着用魔力试探，轻易便侵入了她的魔力频率。

等级只有十六级，各项数值很标准，比我十一级的时候差上一些。

我觉得她的面相有些眼熟。

“你是夏洛的女儿？”

想起来了，既视感的由来。

夏洛，以前的邻居，她与面前的女性有一对同样锐利的眼睛。

不过，我印象里夏洛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而且生活很规律，怎么会管不住自己的女儿？

听到陌生人口中说出自己亲人的名字，年轻女性愣怔了一瞬，但很快恢复敌视。

“是我。如果，她欠你什么的话，我会想办法替她还的，还请你放过我们。”

“哎呀，吓到你了？”

我用指尖拨动发尾打转。

她蠕着唇，不语，目光微微地偏向我身后的神前骑士。

“没关系啦，它是乖孩子哦？”

我尽可能地表现出轻佻。

因为与我的形象相差太大，所以莫名有些羞耻。

“呼……还请你放过我们。”

她抬起手松开握紧的拳头，因为手汗而结块的石灰轻飘飘地从指缝滑落。

看到她的诚实，让我莫名有了教育小孩的获得感——啊啊。家长还真是

我走到她身前，抓住她额前的发将她抬到我的鼻息能够打到的距离。

虽然人偶没有鼻息就是了。

“这不是求人的态度吧？”

“痛……好痛！放开——”

“这可是尾巷哦？要做好被人打个半死的觉悟再走进来吧？”

“不、不是的……对不起！痛……放、放过我吧！”

“为什么？我就是来找你的呀？你是不是夏洛的孩子，其实我不在乎啦。但既然你在尾巷混得开，我就需要你帮忙……”

力量数值的差距让她所有试图挣开我的小动作都显得徒劳。

我捂紧她的嘴巴，向下推压她的身体，让她跪倒。

从一旁的人身上获取的敬畏，让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爽快。

它们试图冲出神前骑士的包围，但来一个就有一个被它按倒。

“哈哈，尾巷这地方也稍微有趣了一些，不是吗？”

我取下她胸口的碎骨，举在手里把玩着。

我将它对着太阳，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看过去，碎骨的某个角度能够看到细小的镌刻文字。

E·Q？

看来是姓名的简写。

我记忆里能被简写为E·Q，还与白狮子城有关系的，只有艾略特·奎斯齐一人。

但他现在应该已经老死了才对……

信息还太少了。

如果这道E·Q代表的势力掌控了尾巷，我想要逼迫它们替我收集情报，就必须考虑情报的真实性和透明度。

但都已经做到了现在的程度，没有道理弃用。

毕竟也可以反过来利用E·Q一方。

它们背后的势力为了获取我的信任，不大可能给我完全错误的情报。

只要细心分辨就好。

我收起碎骨，从收纳胃袋里取了张纸，将我想要知道的事情都以问句的形式写在上面。

我将纸条塞入她的口袋。

“你想怎么做都随便你。不过，要是被我知道你欺骗了我，或是出卖了我……反正你已经有作为尾巷头目的觉悟了吧？”

说完，我再打了个响指，与神前骑士一同走出尾巷。

气味缭绕不去，尾巷的年轻人不管过了多久，都是白狮子城的祸害。

我请街旁水果摊老板接了捧水，洗手。

明媚的春光下，义警行为带给我的绝不是所谓的满足感。

说到底，我只是了结了一部分人类时期的残渣。

尾巷的人欺负过我，与我的母亲。

在我借着舅舅的影响力在王国作威作福的时候，白狮子城太远，我管顾不上。

但现在已无所谓了。

所有会让我心中人类的柔软部分危害我高贵人偶思维的事情，必须尽早处理。

我领着神前骑士前往白狮子迷宫。

白狮子迷宫的特征极其明显，入口从外观来看是一道深不见底的石窟，石窟上的峭石在风蚀下有若狮子的鬃毛。

作为典型的经营迷宫，迷宫内粗糙的人为痕迹相当明显，而且会有人定期维护。比如夏洛。

一般来说，进入迷宫是需要冒险者证明的，但我通过缴纳金币也获得了通融。

我翻看着入口处的登记表，发现这会只有三名冒险者正在其中探索。

我用指肚蘸起地上还粘稠着的血液。

有趣的是，虽然它的附着感和粘性都和血液无二，但却泛射着独特的金黄。

黄金血……

我想起来，曾经在王宫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原来，它同我的故乡有联系吗？

真不愧是能养育我的地方。

在恶劣程度上，我完全比不了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