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请折镜中花

七分钟前，下尾锚城。

莉莉安娜通过掌中的怀表确认时间。

虽然手机更为便捷，但莉莉安娜心中的贵族情结让她偏爱繁琐的步骤。尤其是在需要维持格调的场合。

而且这枚怀表也是莉莉安娜踏上旅途前，母亲为她准备的贺礼。

让它见证你的未来吧，希望光辉与智慧和你同在。

似乎原来的传家宝也被这枚怀表取代，它寄托了母亲的信念与伤怀，作为可怜短寿种的证明，莉莉安娜一直十分珍惜它。

莉莉安娜很清楚母亲的性情，若能自然老去、无病无痛地长眠，她不会希求所谓长寿。

短暂的人生吗……

在奥利弗常青学院的绿色暴动中，莉莉安娜有幸承载了无垢百合的记忆。

作为蜂巢意识的主体，那些在星间穿梭时的见闻、族群的兴衰与无数次生命的循环，足以让她忘却人生一词的寓意。

她是不死的。她被她们构成，同时也决定了她们是否空无。

在莉莉安娜漫长的岁月中，若有这枚怀表陪伴，她一定、一定会更通达。仅此而已。

这是爱丽丝小姐也不一定知晓的独属于莉莉安娜的秘宝。

她并行的思维很快摒除了无关的念想，将注意力的重心引导向怀表本身。

表盖圆润，由碧绿的玉石雕琢，镶嵌着无瑕的象牙，形如一茎百合。

表壳采用透光珐琅工艺，下层叠加着金箔雕花，呈茂密花叶状环绕。

时针与分针割裂了表盘清晰的刻度，秒数则单独显示在内圈的框中。

表链末端的配重让它卧在掌心时，得以自然地向下滑动，像是细腻的流沙，为莉莉安娜的表皮附加舒适温和的触感。

距离与格多克撕破脸皮——或者说摘下脸皮——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啊……

她帅气地盖上表盖，将怀表放在舌尖，任由它滑向消化腔。

腔体内侧的触手将它平稳地托接，与珍重的物品摆放在一起。

比如那一卷狮子皮绷带。比如于弥足珍贵的夜晚枯死的花叶。比如爱丽丝小姐的一绺头发。等等。

莉莉安娜的消化腔整体并不宽敞。

区分出日常摄食用的部分后，剩余的空间经过细分，显得有些狭窄。

因为还在扩充中，所以她能够容忍它的狭窄。

她操纵根须，将包裹希格妮的藤蔓的蚕茧举在空中。

蚕茧分为内外两层，内层相对固定作为防止晕眩的缓冲层。

必要时也能用以挥砸，不过就目前的状况，远不能触及这份必要。

她编织起藤鞭，抽打墙垣。

下尾锚城频繁遭受敌国的侵袭，而且地方官员与圣首颅城离心不睦，被迫自治，建立起独立的城防体系。

以各大战壕为中心，拒马鳞次栉比地排列着。

由复数魔法师构建的魔法网络，实时向战壕传输信息以便作出调整。

不同兵团灵活地在城中穿梭，以拒马和墙垣作为掩护，想要压制莉莉安娜的行动。

莉莉安娜取出纸笔。

据姐姐大人的友人，鲛姬爱丽儿小姐所言，姐姐大人有一份用以总结经验的笔记。

莉莉安娜认为这是美德，有意识地进行模仿。

格多克融化的能力推测为一种神通力。能够持续影响人体或者说躯体被他抓握的部位。

比如莉莉安娜的手腕。

伤口的断面如同张力被破坏的液体，不断蠕动着。

就算重新培养一只手掌，也不能直接接合。

对于外物，格多克也能施加融化的特性发动间接的袭击。莉莉安娜将其称为“泥沼化”。

泥沼化的范围有限，容易误伤友军，而且一旦格多克离手就会瞬间固化，一般被他用来限制可行动的方向。

这部分能力不足为惧。

哪怕有反抗军的支援，也未曾再次对莉莉安娜造成有效的伤害。

多种元素的魔力箭矢相互干扰，覆盖下尾锚城上空。

左前方的地面迅速坍陷，涌出融化的泥沼。

右后方蓄势待发的枪兵一手持盾，呈半跪姿阻挡退路。

但那不重要。

从泥沼化的中心看来，格多克是躲藏在左前方的战壕中啊……

莉莉安娜吐出花粉，将希格妮的蚕茧卷到身旁。

魔力箭矢并无威胁。

相冲的元素属性本就扰乱了魔力的流向，只需用足够充裕的魔力进行干涉便能瓦解。

花粉团由纯粹的魔力与莉莉安娜蕊中的花粉组成，在撒播的意志下，轻飘飘化为极其细微的颗粒消散在空气中。

“喂，你可以帮忙吗？”

“帮、帮忙？”

“虽然是不觉得棘手啦，但毕竟不好显露本体……你那种不被外界感知的能力，该不会不能随意使用吧？”

如果惊扰了潜伏的反抗军，在封锁下尾锚城之前让它们出逃，再搜捕起来会很麻烦。

但只要展现出超人的战力，但又使展现的这一部分战力局限在有望能被攻克的程度内。

无数次克服困境，在艰难险阻中维系的摇摇欲坠的反抗军，一定会认为，莉莉安娜也不过是又一个障碍罢了。

“能力？呃……对不起……但是我不知道……”

“这样啊……是还未接受开发吗？或是说，你本能地抗拒——”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对不起……我、我——”

“……算了。”

从希格妮眼角狰狞皱纹的扭曲方向看来，她的右眼带来她的痛苦难以抵抗。

莉莉安娜轻和地张开花叶，覆盖希格妮的眼皮。

麻烦死了……

莉莉安娜解下外衣，沿着腹白线划开皮肤，将蚕茧放入消化腔中。

奇妙的温热感在腔体中扩张。好像泪水徜徉。

啊啊，以她的遭遇，会感到伤悲也是当然的啊。

意识因希格妮而动摇，变得不那么可控。

莉莉安娜试图安抚她们，在那庞杂的思维网络中，一条尤为清晰的脉络便显得怪异。

她的消化腔与爱丽丝小姐捕食狩猎的本能不同，不能抽解对方的意志。

换言之，如今连通了莉莉安娜意识的，是某个具备自主性的存在。

她瞬间了然。

寄宿在希格妮右眼中的、被眼罩制压的魂灵，这便是怪异思维的本质。

原来如此。

见希格妮不便掌控，就顺势意图侵占我的精神啊——

真是愚蠢。

莉莉安娜调取一部分思维的活力，以更为厚重、几乎否定的形式将它覆盖。

若它想要深入，这部分思维便专注逃离。

若它想要扩张，这部分思维便一心收缩。

若它想要筑造火焰的宫腔，这部分思维便让它诞下。

思维的运转有违时间规律。

莉莉安娜还未合上消化腔，希格妮眼中这部分魂灵再不能影响到她了。

具象在莉莉安娜意识中的小人儿，正是魂灵的本貌。

佩戴着鹰嘴的银盔，脑后羽冠高耸。

披散的金色卷发有如天鹅的颈项，被遮掩的胸甲上天马的纹路若隐若现。

莉莉安娜用【猪笼草】的能力，将它催眠。

连接莉莉安娜的意识，如今只有爱丽丝小姐曾主动脱离。

它是布伦希尔德。是所谓龙魂异化而来的自我。

它不可能幸免。

它被莉莉安娜揉搓，然后重新塞回希格妮眼中。

她会需要它的。

从林海传来的悲呼将她散漫的意识重新聚集。

魔法箭矢。泥沼化的土地。执枪盾的反抗军。

啊啊。先将魔法箭矢瓦解吧。

莉莉安娜将魔法箭矢瓦解。

之后是泥沼化的土地。

无妨。花粉团已经确认了格多克的方位。

至于执枪盾的反抗军。

好吧，它们无关紧要。

林海正被鸡蛇肆虐，莉莉安娜的同胞正遭受苦楚。

不过是远亲而已。橡木的哀叹就不要意图获取莉莉安娜的信任了。

她的掌控力在地下蔓延。

根须向上突刺，将反抗军贯穿。

源源不断的反抗军很碍事呢。就算是贪蜜的蜂群也该知道节制吧？

所以，莉莉安娜截断反抗军体内的根须。

维管连接血管，花汁稀释血液，细窄的花蕊缠绕那灰色的细胞。

只要在大脑皮层施加刺激，对应的部位就能够活动。

虽不灵便，但胜在不畏苦痛，而且廉价。

莉莉安娜操纵着新生的仆役，将枪盾指向原来的同伴。

以原反抗军的记忆为根据，仆役顺利地拆毁阵型，捣乱了传输信息的魔法师据点。

林海报告着城外的变故，莉莉安娜轻巧地提起裙子，借根须编织成的桥梁跨越地上的泥沼。

那部分花粉团应该已经绽放了吧……

随意地抬起权杖，莉莉安娜拨开格多克挺身刺来的长枪。

原来如此，这一次融化的对象是拒马啊……

格多克真正棘手的能力，或者说，让他苟且至今的能力，正是他能够将身体潜藏在被融化的物体中。

其范围似乎没有限制，就算是幼儿的人体，也能毫无破绽地进行潜藏。

而这份能力，让格多克频繁地转移，恢复状态——原来被莉莉安娜打碎的下颌，也重新长了出来。

竟然能自恢复啊。

有些小看他了吗？

随便吧。

格多克的枪击全无章法，莉莉安娜挑开枪杆，用权杖的圆端顶撞他的心窝。

在他吐出的血水沾染权杖前，莉莉安娜便后撤步躲闪开。

“我说啊，辛菲奥特利那家伙，还不出面吗？”

“……就凭你也想面见他啊！不要得意忘形了！你以为你能逃出下尾锚城吗？”

“看来和我的猜想相同呢……所谓的辛菲奥特利，其实并不存在吧？”

“——啧。”

“哦？好微妙的态度……算了，谅你也不可能得知事情的原委”

莉莉安娜转动杖身，分析着风息中的讯息。

鸡蛇正在逼近。格多克强撑着架势，拿住枪尾进行横扫。林海正在枯萎。

啊啊，那荒原的天风掠夺了树冠的绿意，已经失去活性了啊……

于是莉莉安娜丢出权杖，失去闲心的她准备将格多克格杀。

权杖旋转着，精准地击中格多克额间。

她伸出茎条，越过挥扫的轨迹，抓住弹回的权杖牵引着身体，以踩踏的形式轻盈地落在格多克头顶。

莉莉安娜并不认为能够借此踩杀他。

她满意地等候他抬手，抓住自己的脚踝。

部位的特质被外力覆盖，形同融化。

意识不能触及脚掌，其知觉也不能传达头脑。

与体温相同的液体从被抓握的部位溢出。

而格多克也急迫地用他潜伏的能力，进入莉莉安娜植物的外皮。

“哈哈、哈哈哈——现在！你死定了……你该死！恬不知耻地质疑我的爱情，明明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它们了！不会！绝对不会！我要让它们融化……嘿嘿……现在我能够掌控你的身体，我会杀死你，而你将不能抵抗……而我的爱啊！我的全部都——”

“说完了？”

“呵、你的从容也就到此为止。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试着抬起手。

“哦……原来是这样啊……果然是神通力呢。啊，抬不起手。”

“没错！现在，你的身体只有我能操纵！这柄权杖真是让我吃够苦头了啊！我可不会让你——”

试着厘清思维。

“看来不能触及思维呢。也是。若你触及了我的思维，已经脑死亡了吧……”

“哈？还在傲慢什么啊？你以为你这种勇者的同伴，这种享乐主义者，能够与我——与我这焦心于我的爱，煎熬了无数时间的人抗衡吗？别恶心我了，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莉莉安娜抬起权杖。

她有些好笑地想起往事。

为了什么“大地的记忆”前往迷宫时，受到薇薇安小姐手下万万形的影响，差点成为它的一员，那时候，她也试图用权杖自杀，将它们倾泻，将它们倒灌。

莉莉安娜早有准备。

“算了。好，接下来将我杀死吧。”

“哈——”

她临时栽培的花种，在花粉团消散于空气中的这数分钟内，华丽地完成了绽放。

她们是我。也不是我。

蜂巢意识是共有的，但也有着鲜明的从属关系。

莉莉安娜的意志不随身体转移。所有的花种都是她。

她同时是所有的花种，无论欢悲哀乐，都是莉莉安娜的感受。

她们举起藤条的花剑，将这具莉莉安娜穿刺。

生机快速流逝，因为格多克潜伏在融化的这具莉莉安娜体内，他的生机也被相应剥夺。

“你——做了——咳啊……做了什么啊啊啊啊啊——”

“舍弃无用的分身。啊啊，以你的才识，应该不能理解吧。”

“你不是……人类……”

“诶……你现在还在纠结这个啊？真是白痴。算了。再见啦，算是一段愉快的时间，在黄泉乡尽情炫耀吧。”

莉莉安娜的意识一瞬间陷入黑沉，又一瞬间变得白亮。

她接取了如今这株花种的记忆，抬手挥散了同行的花种。

莉莉安娜一向采取放养的策略，因而并不在意她们的去向。

也许会将林海接管，也许会深埋地底，总之，如今在外流浪的莉莉安娜有近八百株。

既然格多克已经被杀灭，莉莉安娜要做的只剩下迎接爱丽丝小姐了。

调整头发的长度，这株花种的眼皮比莉莉安娜预期得更厚。

终于是完全熟悉的身体，莉莉安娜满意地扫视周围，发现反抗军中走出来一位老骑士。

眉发皆白，气势内敛，看起来很有威望。

“我名哈加尔。”

“是吗。”

“诸位弟兄姐妹——都静一下！若辛菲奥特利不出面，老夫能够代表我们的态度。”

“这样啊……你们准备投降吗？”

“不。为了我等的志向，老夫不能轻率地作出决定。”

“好吧。那就算了。你要打吗？”

“为了我等的志向——”

哈加尔高举骑枪，向前沉稳踏出一步。

目光凛然坚毅，在他老小的身躯中，蕴藏着不亚于——不亚于谁呢……

莉莉安娜并不能找到参照，歪着头打量着他。

阴影将它们覆盖。

原来镇静的反抗军们，呆滞地望天，发出懦弱的嘟囔声。骚动不宁。

鸡蛇已经抵达下尾锚城。

早已接受了林海的讯息，莉莉安娜仍然专注在哈加尔身上。

他如有下一步的动向，就先下手为强。

他比格多克更棘手……

然而恐怖的爆裂声忽地在下尾锚城上空炸响。

音爆掀起的气浪压垮了城池的建筑，埃尘漫天。

“什——”

老骑士不解地看向上空，但一块巨大的肉块冲破气浪与尘海，将他压碎。

骨肉与甲胄挤压的声音，在血液的喷溅下显得有些滑稽。

莉莉安娜摒除这些无聊的杂念。

在肉块上方，她再不能分舍的，她的爱人，爱丽丝小姐，轻巧地从肉块上跳下。

根须比莉莉安娜的意识更迅捷地表露缠绵的爱意。

“爱丽丝小姐！”

枝条缠绕在爱丽丝小姐的腰间，莉莉安娜将她卷向自己，随后紧紧相拥。

她感受到，有一样温和、一样眷恋的象征物正在生发。

她急需答案，而爱丽丝小姐温柔地为她作答。

“啊。莉莉。那个好像要出来了。”

啊啊……

莉莉安娜一瞬间便醒悟了。

唯一能真正让她再不离开我的办法，终于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