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游刃有鱼

白牡丹园学院左爿有一片静美的湖泊。

云淡风轻，潋滟水波上倒映着迷离的天色。

湖风温润和暖，吹来芦苇与卵石的气味。

我踩在池塘旁湿软的泥壤上，鞋子微微陷进。

虽通过魔法隔绝了脏污，但感官上的拖拽感和泞稠仍然让我觉得恶心。

我甚至能听到草汁从表皮挤出的咕唧声。

因为还在授课时间，穿戴着各自结社指示物的人聚成好几簇，零星分布在湖泊旁。

作为五国同盟之一，美黎雅·潮心，声名最显著的并非是它一年更换三次、每一次都否定前一次的美学潮流和文艺产出，而是一种稀少的、难以形容的特质。

那一般被称为“艺术家症候群”。

它们常对外在环境与社交对象表现得极为挑剔，同时又随意自己的管束。

它们惯于诘问而非反思、热衷表达而非沉默，即，作为个体它们并不独立，作为集体它们又太过自我。

它们将对话称作启发，同时，它们否认这一点。

而多为海洋种族的它们，为了保持身体的水分会在皮肤外用独特的魔法制造一层薄膜。

它们从海中来，带着疏远的泡沫。

在它们中间，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还好，我在寻找的人也和我一样，不属于这畸形的团体。

从葵那里得知，芥椿椿那家伙参与的结社名为“我解浮鱼映野意”，结社主旨是救助有意在陆上生活的鱼类，帮助它们适应暴露在空气中的生活。

我向着湖泊的泊岸张望了一圈，很快找到了芥椿椿与她有纤长鬣毛的尾巴。

她在湖泊旁搭了张钓椅，张着遮阳伞垂钓，带着一副茶色的圆框眼镜，比墨镜看着更轻巧一些，架在鼻梁上，好像随时会掉下去。

还有芥家的另两名弟弟，芥圆圆与芥满满也在边上支了两顶遮阳棚，用餐刀处理着渔获。

我很有闲心地观察着。

芥圆圆随手从鱼篓中取出一条带着水腥味的、银鳞闪烁的鱼儿，用刀背在鱼头处敲打了两下，然后将它横放在砧板上。

将刀尖对准鱼腹处的肛口，沿着腹线提划至鳃盖下缘，刀刃贴紧鱼骨，将腹腔敞开，再用刀尖向鳃部一勾，手向上一抬，握住刀背、转翻刀身，顺着腹腔与内脏的黏膜处用刀刃一过，便整齐地分割开了，然后，他再将这些黑红色的秽物刮出，扫在饵罐里。

芥满满则有默契地接来清水，冲洗被剖开的腹腔，血水顺着砧板流进水桶，待洁净后，再用爪部刮去鱼鳞，拆下鱼尾，抛向安然躺在钓椅上的芥椿椿。

她随意地将它接在手里，提着鱼头，放落进张大的口腔中。

长身龙宽阔的食道让鱼身直接滑入胃部。

我眨了眨眼，确信自己刚才一瞬间在芥椿椿的身上看到她的正体。

为了这点事就急不可耐地变化啊……

还真执着呢。

我上前捏了一把芥椿椿的尾巴。

青色的皮肤外覆盖着薄薄一层、角质并不明显的鳞片，因为排布规律而且紧密。让我想到面包的酥皮。

柔顺的鬣毛在我手掌里蜷缩成一团，不安分地钻进我的指缝，丝丝的凉意渗进我手掌的空腔中，人偶的躯体模拟出痒意。

尾巴内部的肌肉因为被我抓住而忽然绷紧，怔愣了一瞬之后，活力满满地在我手心里抽拉着。

根部的扭动让尾梢也随意、但却有力地摇晃起来，很快将我的手挣开了。

钓椅上安放尾巴的开口因为芥椿椿的突然暴走而被带动，差点将她摔在地上。

“……干什么啊？新来的。”

芥椿椿不爽地吐出舌头，白了眼我。

“原来你锁骨上也打了孔。”

她的道服半解着落在肩膀上，骨头顶在芥椿椿的皮面上，微微突起。

虽然有些病态，但放在芥椿椿身上就只让我觉得，啊，确实是她呢。

她锁骨上刺青着几个十字的符号。

“不要一直看着我啊，变态。”

芥椿椿将衣领稍微拉紧，并不是很在意地将钓椅边上的鱼竿往回拽了拽。

“我还没有打过孔，那是什么感觉呀？”

“说什么呢，白痴人偶。你们不是想怎么改装就可以改装吗？”

“这是偏见吧？”

“谁在乎啊——我说，不要妨碍我上课。”

“说是上课……你们还真是轻松呢。”

湖泊旁的钓台不只有芥家三姐弟这一处，不过其余钓台上的都是美黎雅·潮心来的学生。

虽然爱丽儿小姐是我第一位的友人，但我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够与典型的人鱼或是海灵有效地交流。

课业与结社的主旨微妙的很是契合。

“你羡慕的话，也试试申请好了。啊，可惜，你这种人我们完全不需要呢。”

“没关系，我已经加入爱心养殖与T-ENDING结社了。”

“……你竟然和那种家伙玩得来啊。”

“还是葵告诉我，你在这里的哦？”

“真多嘴啊，那个狼女……”

烦躁的芥椿椿摇晃着支在一旁的遮阳伞，同时，低声地咒骂着。

眩光从伞面滑落，让她眯起眼睛，又弯下嘴角，神色可怕地敲打起吊椅来。

好一阵宣泄过后，细润的汗水布满她的额头，芥椿椿干脆将道服也脱下了，重新换上一身更为轻便的衣服。

我才注意到她的肚脐上也穿了孔，打着一枚张开的兽爪形状的钉子。

“肚脐上也打孔的话，不会因为经常摩擦到不舒服吗？毕竟道服还挺紧致的。”

“你是色情狂吗？除了夜行衣，哪有衣服可以贴在肚脐上的？”

“夜行衣？”

“……就是你们说的紧身衣。”

“原来如此。”

芥椿椿从钓椅上站了起来，推了推我。

“让开啦。”

“好。”

我稍微后退，亲眼看着芥椿椿的手肘处翻腾出青色的鳞片，将膨大、蜷曲成爪状的手覆盖。

她挥动着流淌青雷的龙爪，将钓鱼连着遮阳伞一起撕裂。

大家好像对此见怪不怪，就连最自负的美黎雅·潮心来的学生也并不意外。

“你们俩吃饱了没？”

话是这么说，芥椿椿已经上前将遮阳棚也撕裂了，雷光的热量在池塘边上生起几簇火焰，草木灰的气味微微传入我的鼻腔。

“没问题。”

“诶嘿……如果杀掉她的话，就还吃得下……”

芥满满这家伙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

反而是芥圆圆这个家伙，带着脸谱却一点也没有刮花，其实吃相很好吗？

或者说，他真的会吃东西啊？

“喂，你看着小圆干嘛？”

“嗯……在想原来你们真的是姐弟啊。”

“哈？再这么说就杀了你哦。”

“变得和芥满满一个等级了呢。”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芥椿椿充满怨气地盯着我。

她甩动手臂，龙爪垂在腰际，几根爪指抽搐着，一弹一收轻轻地叩在地上。

因为完全不觉得危险，也没从芥椿椿身上感受到气魄，我尽可能温和地开口。

“可以帮我个忙吗？”

“……怪不得你一副友善的态度。”

“有这么明显吗？”

“啊？那当然啦！真是的，有点自觉好吗？”

“那就是同意喽？”

“我没有！”

“啊哈哈，谢谢你，芥椿椿。”

“……听、我、说、话、啊，白痴人偶。”

她一字一顿地表达着不满。

龙爪已经变化成原来灵长动物的外观，芥椿椿懊恼地抓紧自己的脑袋、蹂躏着头发，将用红绳系着的辫子都抓散了。

我耐心地等待她平复下来。

芥椿椿的情绪来得很快，消退得也让人难以预料。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将散乱的头发理顺，自然地来到我身前。

芥椿椿的眼袋仍然略微浮肿，耷拉着眼皮，看起来很没精神。

“喂，白痴人偶，你要我帮忙做什么？”

“——蒙兰·兰朵在哪里？”

“咦……你找她啊？”

芥椿椿歪过头，眯着眼盯着我。

我坦然地向她露出微笑。

她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忽然转身将地上被芥圆圆与芥满满两人收集起来的钓椅与遮阳用具的残片踢乱。

她的尾巴缠在我的腿上。

“真奇怪啊、真奇怪啊、真奇怪啊——明明很生气，脑子都要爆炸了，但是！但是！就是不能对你动手啊啊啊啊！”

有了灯歌翎那女人的经验，我及时地将【人体炼成】魔法制作的听觉器官关闭，得以免于芥椿椿尖叫的残害。

我读出她的唇语，猜想到，这应该是吃吃小姐赠予我的铃铛发挥了作用。

谢谢你，吃吃小姐。

我将缠在我腿上的尾巴摘下，眼前是被芥椿椿摧残后留下的景象。

泥壤被翻开，草木被折断，好像一场不应季的暴风。

“——好吧，我不清楚老师具体在哪里，但是，那家伙肯定知道。跟着我。小圆，小满，你们将这里收拾一下。”

芥椿椿睁圆着眼看我，哼了一声径自向着湖泊堤岸的深处走去。

我看了芥圆圆与芥满满一眼，也就跟上了。

我们无言地走着，最后停在湖泊旁靠近学院门墙的柳荫处。

“喂、瓦洛拉，出来。”

芥椿椿拍了一把柳树，柳条抖落，在湖面上徜徉，绿意渐渐湿润、淡薄，最后被深沉的蓝色吞没，模糊地漂走。

在芥椿椿的呼唤还未落下时，那女人便破开水面、慵懒地倚倒在湖堤上。

沾水的湖蓝色短发挂在脸上，几丝落在她的唇边，青翠的绿瞳在柳荫中显得深邃，让我想到湖水中折射阳光的宝石。

我注意到这名珊瑚海妖的侧脖处有一条鱼的吻部被鱼钩钩穿的纹身。

“哎呀，椿椿终于愿意和我玩了吗？”

瓦洛拉的声音带着蛊惑，芥椿椿则有些嫌弃，没说话转身便离开了。

“啊啊~小气……那么，你就是那有名的转校生吗？”

她的目光转向我，鲜艳的舌卷过自己的唇，将一部分的发咬在齿间。

魅惑的魔法吗？

“瓦洛拉？”

“是我~”

“我要找一个人。”

“诶诶，不要那么着急，到我这边来，快过来~”

“……明明是珊瑚海妖，却学习了魅惑的魔法，你真奇怪呢。”

“哦……你竟然看得出来啊？”

瓦洛拉柔情的眼神忽然尖锐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后。

我伸手将身后意图缠紧我的珊瑚枝打碎。

“哈哈，好吧……我不该小看你的。”

“我要找一个人。”

我的手背上留存着珊瑚的触感。

珊瑚海妖，人鱼的拥趸，因为同为海洋的女儿经常被误会为同一种族的分支。

能够通过触碰将对象珊瑚化，在此之外，也有一套成熟的珊瑚魔法的体系。

如果不留意的话，应对起来很麻烦。

与石化不同，珊瑚化更脆弱，其解药也更特殊、更稀少，是经常被忽视的恶性负面效果。

以上，都是爱丽儿小姐酒后给我的忠告，当然，它们微不足道。

珊瑚海妖的珊瑚心中有一滴醇厚的液滴，是天然的琼浆。

她让我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试一试，但我没什么兴趣。

“哦……你说吧。”

因为我的举动，瓦洛拉冷淡下来。

她随意地清理着自己指甲，头也不抬地开口。

“蒙兰·兰朵在哪？我去教务处找过她，她不在那里。”

“啊……你该不会是她的……”

“不是。”

“……好吧。既然是椿椿带你来的，这次我便不要报酬了。”

瓦洛拉端庄地打了个哈欠，贝壳盖住她的乳尖。

她闭着眼，不止是湖泊，整座白牡丹园学院的表面，都有星星点点的魔力波动在闪烁。

珊瑚……

原来如此，装饰用的珊瑚粉末覆盖了整座学院，她是依靠感知这些珊瑚粉末的动向来确认目标的位置啊。

不过她的等级不高，只有五十四级，所以并不是很高效。

“——真是，不要随意探测别人啊，要是魔法被打断、遭到反噬的话，我会要你赔偿的。”

“啊，抱歉。”

太过敏锐的人反而会因为捕捉到轻微的魔力波动而导致吟唱的魔法失败，是我低估她了。

“……好了，找到了，蒙兰·兰朵……哎呀，没想到学院竟然还有这么一条密道啊。”

“有确切的位置吗？”

“不要小看我。这个，给你，用【珊瑚的横纵】的魔法绘制的地图。”

瓦洛拉用食指指挥着一簇珊瑚生长、抽枝，珊瑚枝密密麻麻好像合拢的手掌的尖端有一段特殊的枝节。

我将它摘下，珊瑚表面的颜色深浅不一，但我意识到，这就是学院的平面图。

终点在——教务处的地下啊。

意外没什么新意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