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来时路短，后往方长

安妮第三次被餐厅的主管拒绝，理由是，她不符合餐厅的风格。

近年来兴起的角色扮演餐厅，服务生会按照餐厅的主题换上特定的服装接待顾客，工作中也会改变语言风格以契合形象。

因为获利可观，一时间成为餐饮业的新风口，就连乡下的白狮子城也开设了类似的餐厅，业务还拓展到了导游、酒吧等较为传统的产业。

安妮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应聘常规的家庭餐厅，便将目标放在风格特殊、主打差异化的店面上。

第一家餐厅采用迷宫主题，店内装修成幽暗岩窟的样子，还通过魔法让纸板魔物在天花板上飞来飞去，服务生也都做冒险者的打扮，用语掺杂了很多印象中母亲曾提及的行话。

然后，安妮因为太有冒险者的气质而被婉拒。

第二家餐厅注重区分顾客喜好，采用由服务生自取方法主动发展客源的形式，优点是只要有大方的顾客，凭小费就可以过得很滋润，相应的，如果社交能力不足，随时会被淘汰。

应聘时，安妮以主管对假想顾客进行招揽，被评价为“你这家伙真的不是小混混吗”，然后将安妮赶走了。

是哦——为什么不去找自己的舒适区呢？

恍然的安妮走遍了小学院城，才找到以帮派为风格的餐厅。

为了打人更疼、为了伤人耳目，随时要在口袋里准备石灰。

打扮要方便活动，也不能太显眼，帮派的纹身要纹在穿着衣服只能隐约露出一半的位置。

而且，就算会抽烟喝酒，烟酒的品质太差也会被看扁——

在应聘时，安妮为餐厅提出了很多意见，作为曾经尾巷的头目，她对如何从入门的小混混起步成为掌管一条街道的职业流氓很有经验。

当然的，她被拒绝了。

反省的时候，安妮才意识到，所谓的角色扮演，重在扮演而非角色。

耽误了上午的韶光，大理石地板反射着午时的太阳，热力催促着安妮靠在街边的长椅上，就着街道上的飘香取出杂粮卷饼咀嚼起来。

扮演什么的，做不到啊……

在尾巷时，为了获取奎斯齐家的信任，安妮舍弃了自己全部的扮演能力投入到卧底工作之中，她甚至培养了从不道德的行为中获取快感的能力。

如若不是她被寻找母亲的动力驱使，安妮肯定已经堕落为罪恶集团的一员。

也许那样会过得更轻松，也能更轻易地接触到白狮子城的地下产业，从情理上来说，安妮大概能够更早地见到自己的母亲。

她无法想象在那种情况下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好。

虽然母亲已经变得陌生了，但至少她还活着。

作为长寿种，母亲的未来还很长、也很广阔，自己不去干涉便是最好的结果。

齿部因为干硬的食物而有些发酸，又被精心烹调的料理的气味缠绕，安妮的胃部不知满足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不好，俭省的品德这么轻易就被小学院城污染了吗？

尽可能地快速将食物送进胃中，喝下过量的水，廉价的堆挤感让她的舌根有些胀大，想要呕吐。

打着嗝忍耐了下来，适应了也就不觉得难受，安妮拍了拍身上沾着的碎屑，从长椅上站起来。

清扫街道的工作会缺人吗……

踩着地上的食物残渣将它们拨进水沟，安妮自然地发散思维。

既然是学都，就没有不去压榨学生课余时间的理由，这些城市形象上的工作都被学院瓜分了吧……

到头来还是只能回到冒险者公会有关的行业啊。

在尾巷时，因为白狮子城的冒险者公会基本被奎斯齐家收买，也曾与它们交道过。

尽管冒险者公会在整个中大陆都很有影响力，但它其实是那些超级势力中最不看重个人能力、最没门槛的那一个。

它们甚至设置了所谓“灰色领域的冒险者”，以吸纳无法从事正当职业的人。

作为出卖青壮劳力的职业，冒险者的暴利建立在新人长期脱产的常态下。

优质的委托会被与地方公会有交情的冒险者垄断，没头没尾地探索迷宫，获得的物资很容易被精明的商人压价。

冒险者经常被渲染为很浪漫的职业，但很少有人提及，这份浪漫本身便是有刺的。

如果是乡下的公会还好说，毕竟往来的人就那么一些，大家都沾亲带故不至于把事情做绝。

可小学院城啊……

直截了当的冒险者工作是指望不上的，安妮对自己的等级是否符合要求也没有自信，不如选择迷宫维护相关的班组。

附近的迷宫优先面向学生，所以难度不会太高，内部的危险构成也更宽松，有更长的适应期，不至于太仓促。

而且就算需要从业经验也没关系，安妮可以借用母亲的经历，编出一段无可挑剔的过往。

脸上的伤疤也更让人信服。

就连缺陷也利用起来了，好主意呢，安妮。

于是，振作精神的她避开街道上热情的学生，在小学院城寻找起公会的建筑来。

为了让冒险者能够精准地找到航向，地方公会大多是制式的，修建风格并不会融入太多本土的特色。

小学院城鲜明的特点就是它大量整齐的洁白用色，以及在小学院城中弥漫的精雕细刻的大理石石料的粉尘气味。

虽然为避免绿色暴动的二次伤害，原来布置在小学院城的绿植基本都被拔除，但具备最活跃创造力的学生，重新将这些空缺填满了。

这份韧性也是白狮子城不具备的。

就在安妮出走白狮子城时，它仍有一部分陷在曾经的灾祸之中。

比如喷泉中央，“那一位”的雕像。

溪柳教派渗透了新立的白狮子城政府，将“那一位”带来的改变视作新生，成为教材中的一部分。

她年纪轻轻便成为历史上的人物，打破了白狮子传说的幻想。

拥趸们赞颂她，称其为真正驰骋荒原的猎人，是救世主。

简直就是——第二个艾略特·奎斯齐。

在不知不觉中统治了白狮子城的人……

难道白狮子城的历史循环着，永远无法脱离这可憎的旋涡吗？

分明与白狮子城离得越来越远，它却好像无处不在。

“该死的……”

找遍了小学院城，安妮也并未找到眼熟的公会建筑。

被称为“冒险者风格”的朴实线条，与深刻的用色构成的简易棱体——安妮只在那家冒险者风格的角色扮演餐厅上见到过。

而更可怕的是，安妮眼前的这栋建筑。

占地广阔、装精饰美，落地的紫色玻璃中，人影幢幢。

高处的牌匾上，镌刻着安妮早已看厌了的一行草字。

堇色花环事务所。

取代了白狮子城公会的功能，收编原冒险者，还得到了安戈洛神甫帮持的，由“那一位”建立的事务所。

她的触角都已经伸向小学院城了吗？

而且，这副样子，怎么看都是将冒险者公会踢出局了啊……

挑战冒险者公会权威的组织有很多，但大多只是乍现一时，然后消弭在平庸之中，从未见过真正能够取代公会的。

难道白狮子城的事务所并非巧合，“那一位”的野心竟然如此——

反应过来的时候，安妮发现自己已经走入事务所了。

熟悉的薄荷气味让她一瞬间觉得，自己仍然身在白狮子城。

“哦，欢迎你，生面孔啊，不是吗？”

穿戴着独特斗篷的服务生凑了过来。

它的脑袋在事务所内富丽的光源下闪闪发光。

竟然是骷髅吗？

安妮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原来如此，是典型的人类啊……我生前是一名宁芙，对不腐的骨抱有偏见，但现在想开了，也许过了七十年，我们会再见面呢？以骷髅的身份。”

它很热情，与学生的热情不同，是一种近似于……个性的特征吗？

深陷淤泥太久的安妮，对这类人没辙。

“啊、不是……我是在找……”

“哦，我懂得。冒险者公会——瞧瞧你，脸皮上的这道伤疤，我想它一定有个骄傲的过去。比如为了生存……哈哈，开玩笑的。冒险者公会的话，已经从小学院城撤走了。”

“撤走了啊……好的，那我就先离开……”

“嘿、嘿！孩子，不要说这么让我伤心的话，在事务所逛逛吧，我们的业务很丰富。喂、约拿，把业务表拿来。”

骷髅熟练地从一名人类学生手中接过表格，轻轻塞进安妮怀里。

纸质细腻，虽然很薄，但就算微微弯了个半圆，还是很好地恢复了平整。

安妮简单地看了一遍，与白狮子城事务所的业务表内容相同。

“我知道这些，但是我是……”

“哦，你当然知道这些。事务所不只是小学院城独有的……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你第一次来事务所，对吧？我接待过很多麻烦的客人，像你这么从容的，很少见呢。”

“——所以，我真的可以走了吧？我还有事，我需要……”

“工作。”

“是的，工作……你怎么知道的？”

哪怕是清爽的气味也不能缓解安妮忽然的紧张。

她有些戒备地看着眼前的骷髅。

“不要害怕，孩子。你不属于小学院城，你退无可退——这很好懂，所以不是什么我在监视你，这类的情况。看看吧，孩子，这里有能带给你转变的东西。”

骷髅坦然将业务表从安妮的手指中抽出，做作地塞在斗篷下。

也许是因为没有赘肉，它的指头很灵巧，指向事务所的各个方向。

它的上下齿咔哒咔哒地碰在一起，

安妮的注意力被它牵引，渐渐聚集在它身后柜台中露出来的黑色小方盒子上。

印象里，那位神选骑士，安多恩，曾在白狮子城外建立了一处哨站，等待什么人从白狮子迷宫回来，安妮偷偷溜到荒原上的时候，在他身上见过这玩意……

好像安戈洛神甫也……

安妮触碰到方盒子的表面，有些涩滑，虽然在光源下闪动弧光，却不太像是玻璃。

“哦！哦……你注意到了啊？这玩意，是东家带来转卖的，叫手机哦？手感很好，但是操作起来很困难，你可能需要一整个月来掌握怎么发送文字，也就是常说的，挑人……”

骷髅的话音在安妮耳中轻弱着，好像落在毛毯上。

冥冥中安妮预感到，她无比需要这名为“手机”的小玩意。

但是，五十枚金币……

在尾巷时，她都很少能经手这么大的数额，更不用说要她支付了。

“哎呀？你在看……价格吗？”

“是的，我想，如果我有机会的话，我会试着……”

“那不是问题，孩子。试着打开吧……你会怎么打开它？这取决于你的灵感。”

“我——”

想要否认，想要加以辩驳，但声音到了喉口便噎住了。

她其实知道这小玩意要怎么操作……

不可能。

安妮将手放在小方盒子较窄的一侧上，摸索到一个小疙瘩。

要——按下它。

但是，为什么？

就像她必须要这么做，然后将它打开。

乍然从方盒子正面放射出的光亮，让安妮眼痛。

泪花在眼眶里积蓄，眼皮肿胀。

她不断眨眼，终于从胶体的不适感中缓过来。

“哦——果然，孩子，带走它吧。它属于你。”

“可……”

“嘿、这世上有太多‘可是’了。可是我还活着，可是我不属于这里，可是我失去了曾经熟悉的亲人——得了吧！孩子，这些借口，说太多了就会失去效力。”

“我，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你转动了齿轮。所以，收下吧。”

“啊！谢谢……谢谢您……”

安妮将它放在怀中，不断放缩跳转的画面让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获得感。

她甚至——甚至不愿意再松手。

安妮，这不是你……

“呵，毕竟你是小家伙的表妹呢……”

骷髅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安妮并未听清。

在它的送别下，安妮离开了事务所。

明明还有一整个空闲的下午，安妮却只想缩在旅馆的房间中。

毫无缘由。